天水不同色 - 第六十六章　城中孤影

　　城市的風從樓邊吹上來，帶著高樓之間積聚的塵氣、冷光、與油煙味。燈火如織，遠處列車劃過高架軌道，發出微弱的嗡鳴聲，像是在沉睡的鋼鐵叢林裡喘息。

　　子慕坐在欄杆邊的高牆上，雙腳晃在外頭，手裡還抱著那條翠綠色的蛇形抱枕，像是在緊抓著什麼不會滑落的東西。

　　城市太大了，燈太多，車聲、廣告、霓虹交錯著在耳邊來回撞擊。

　　他抬頭看了一會兒，再低頭看樓下，臉上的表情有些發愣，又像是困惑。

　　「忘歸說，燈火太亮的地方……會迷路。」

　　他忽然開口，聲音低低的，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石清站在不遠處，靠著牆邊，目光落在那一排排鋪展開來的光亮中。

　　那些燈火從樓宇的縫隙中竄出，像某種無聲的網，籠罩整座城市，也將他們這些「不屬於此地」的人，收進其中。

　　他沒立刻回應，只靜靜地看著那片光海，好一會兒，才低聲說：

　　「那就找個能引你回來的人，或者——」

　　他頓了下，語氣未變。

　　「自己想辦法走回來。」

　　風吹過的瞬間，他的聲音與光一起散進夜色裡。

　　子慕轉過頭來看他，眼神裡閃過一絲難以分辨的東西，既像是在試著理解，又像是突然有什麼地方，被那句話敲了一下。

　　石清沒有看他，只將視線轉向遠方。

　　高樓的邊緣輪廓因夜色顯得柔和，像是某種靜默的結界。

　　一陣風吹來。

　　風從樓邊斜斜掠過，帶著城市的味道。

　　燈火餘溫混著灰塵與油煙氣，吹過鋼筋水泥的邊角，擦過鐵欄與玻璃牆面，在空氣中拉出一串細碎聲響。

　　夜色在風中微顫，像一張皺起的畫布。

　　子慕忍不住打了個小噴嚏，鼻尖微紅，整個人縮了縮，抱著蛇形抱枕往自己懷裡縮得更緊一些，像是要躲進那一圈柔軟裡。

　　石清皺了皺眉，沒說話。

　　然後，他抬手，動作利落地將自己的外套甩過去。

　　外套像一道風裡的弧線，準確地落在子慕頭上，蓋住了他半個腦袋，也遮住了那雙剛打完噴嚏還泛著濕意的眼睛。

　　子慕愣了一下，過了半晌，才從衣服下把頭探出來。

　　他的手慢慢摸著外套的邊緣，小聲道：「……你果然是好人。」

　　石清站在原地，臉上看不出情緒，只冷冷回了一句：

　　「……再說一次我就收回。」

　　語氣仍淡，卻不是真正的威脅，倒像是某種含著無奈的讓步。

　　子慕立刻把嘴閉得緊緊的，像是怕那件外套真的被搶走似的，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風還在吹，遠處列車滑過軌道的聲音輕輕響起，像夜色底下沉睡城市的夢囈。

　　天台邊緣的燈光不亮，只有幾盞維修燈遠遠地投著昏黃微光，像是怕驚動這片高處的安靜。

　　欄杆微涼，風擦過金屬時發出輕微的嗡鳴，彷彿整座城市在耳邊低語。

　　子慕坐在欄杆旁，雙手仍抓著外套的一角，像是從那溫度裡抓住了什麼不願鬆手的東西。

　　他眼神望向前方，卻又像沒在看哪裡，目光懸浮在燈火交錯之間，偶爾有風拂過額髮，讓他的輪廓像月下水紋般輕輕晃了一下。

　　石清沒說話，但目光始終停在那少年的背影上，一動不動，彷彿在聽，也彷彿在等。

　　子慕眼裡的光忽明忽暗，像是還在想些什麼。

　　「其實我不是不喜歡城市。」他忽然開口，聲音像夜裡的風一樣輕：「只是……不知道怎麼待著。」

　　石清沒立刻回話，只是低頭看了他一眼。少年模樣的妖，側臉藏在夜色裡，五官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他看起來平靜，但石清聽得出那句話底下藏著的，是徬徨與無所適從。

　　那不是對城市的不滿，而是無從落腳的迷路感。像個被放進他界的異類。

　　沉默片刻，他淡淡道：

　　「那就慢慢學。」

　　語氣沒有溫度，卻沒有拒絕。

　　這句話像是城市裡的一盞小燈，不明亮，卻夠照住腳下的路。

　　子慕沒說話，只把蛇抱枕拉得更緊些，側過身，慢慢靠在欄杆邊。他頭靠著鐵柱，像是終於卸下了什麼東西，眼睛沒多久就閉上了。

　　風繼續吹，將他額前的碎髮吹得微微飄動。那條翠綠色的蛇形抱枕繞在他肩上，尾巴還搭在膝上晃了一小節。

　　他睡得很快，像是白天耗光了所有的力氣，也像是終於覺得，這裡可以睡。

　　石清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子慕身上。

　　夜色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沒入欄杆縫隙之間。

　　這一瞬間，他沒想自己是白巫的守護者，也沒想協議與任務，只是靜靜地望著，這個抱著蛇娃娃睡著的少年。

　　據說，子慕化形至今不過三年。

　　那時他聽見時，只覺得這是一個資料備註，沒放在心上。現在再看，才真切地感受到那句話的重量。

　　一個三歲的孩子，被迫離開家人與故土，被送進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要他像個人一樣生活，像個棋子一樣聽命，像個工具一樣不可多話。

　　而此刻，他只是安靜地靠著，睡得毫無防備。

　　石清低下頭，目光落在子慕鬢邊輕顫的髮絲與縮在外套裡的肩膀上。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那位繼任白巫的時候——

　　她也才三歲。

　　一個繃著臉的小女孩，站在白巫聖域的階梯上，手指緊捏著裙擺。

　　那時她剛被帶離父母身邊，還不太會說話。

　　口齒未清的年紀，沒辦法清楚地發出「石清」的音，只能含糊不清地叫著「十七」。

　　叫得很小聲，卻一遍又一遍，像是試圖抓住什麼能讓她安心的名字。

　　他記得自己當時蹲下來，替她把披風披好。披風有點長，幾乎要蓋住她的腳。

　　而那孩子只抬著一張沒有表情的小臉，眼睛裡裝著比年齡大得多的寂靜。

　　他曾聽過當任的白巫這麼說——

　　成為白巫，必須懷有大愛。要愛世人，愛蒼生。

　　但不能愛自己。

　　就像神明那樣。

　　石清當時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直到他一次次看著女孩被迫壓下情緒、斂去眼神，學著以神明之姿俯瞰眾生。

　　她做得很好。

　　好到哪怕是落單，也不曾哭鬧；哪怕受傷，也只會沉默著忍耐。

　　那樣太沉重了。

　　所以石清才會在某一晚，違背命令，偷偷帶她去城市。

　　那天，女孩第一次看到夜市，第一次吃甜點，也第一次露出笑容。

　　那晚，她在車上睡著了，睡得像個真正的孩子。

　　後來這件事被長老會發現，石清受了杖刑。

　　那時他什麼都沒說，只默默跪完處罰。

　　至今，他背上還留著癒合後傷痕，像是一道被記錄下來的責任。

　　風從高樓邊緣吹過，掠動欄杆與布料，帶起一聲細不可聞的顫響。

　　石清低頭，看著子慕身上的外套微微鼓起，又被壓緊。

　　他睡得沉，呼吸緩慢，像終於在這個喧囂世界中找到了片刻可安心的角落。

　　石清輕聲道：

　　「……還是個孩子啊。」

　　語氣輕得近乎自語，聲音幾乎被風帶走。

　　那句話不是說給子慕聽的，也不是說給任何人聽的，只是說給自己——

　　眼前的，不是敵人，不是任務的變數，也不是哪個黑巫留下的陷阱。

　　而是個孩子啊。

　　風輕輕掠過樓面，城市燈火如潮，夜色靜得像隔了一層界。這短暫的寧靜，像是一場無聲的交界，也是某種未言明的告別。

　　石清沒有再出聲，只靜靜地守在一旁。

　　遠處的列車劃過軌道，燈光一閃而逝，像城市夜色中某種沉默的訊號。耳邊只剩下風聲、機械運轉的低鳴，與那沉沉夜色中不動聲色的等待。

　　子慕蜷縮在外套裡，呼吸細緩，眼角的睫毛在燈下投出極淡的影。

　　夜已深。

　　他往前踏了一步，心想或許該將人抱起來帶走，免得夜風太冷讓他受寒。

　　但就在這時，子慕像是察覺到他的氣息，睫毛一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驚訝，也沒有說話，只抬頭望了石清一眼，眼神還有些迷蒙。

　　隨即，他點了點頭，聲音帶著剛醒的倦意與鼻音：

　　「……嗯。」

　　石清頓了一下，語氣一如既往地淡：「該回去了。」

　　子慕點頭，沒有抗拒。

　　他站起身來，雙手仍緊緊抱著那條蛇形娃娃，風將他髮尾吹起，又將他衣角輕拂。

　　他站在風裡，安靜地、乖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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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清帶著子慕回到那棟位於市郊的社區大樓。

　　濕氣未散，牆角還有雨痕，空氣裡瀰漫著微弱的霉味與鐵鏽味。

　　走廊靜悄悄的，只聽得見電梯運行時低沉的嗡鳴聲，在金屬牆面間反射擴散。

　　電梯叮一聲，停在五樓。

　　門一打開，冷白色的燈光從天花板灑落，斑駁地映在磁磚地板上。

　　石清走在前頭，子慕則安靜地跟在他身後，手臂仍抱著那條翠綠色的蛇形抱枕，拖著長尾的娃娃在地面上輕輕擦過，發出一點點摩擦的聲音。

　　他們停在走廊盡頭一扇深色木門前。

　　石清站定，眼前的門卻讓他想起另一個畫面。

　　那時，凌濤的刀架在穆蒼峯的脖子上。

　　那時，穆蒼峯只一言不發地看著對方。

　　手沒抬，眼也沒閃，神情平靜得像是早就預料那把刀會出現。

　　石清沒有問過那場對峙的來龍去脈，也沒有資格問。

　　他只是把那畫面靜靜記下，放進心裡最深的一層，當作警醒。

　　這裡不是東陵。

　　這裡的忠誠與服從，是浮動的，是會動刀的。

　　他不想待太久，也不想站在他們之間。

　　石清抬手，敲了兩下。

　　門內響起一聲淡得近乎無波的應答：「進。」

　　石清手指微一用力，握住門把。

　　就在他即將推門而入的那一瞬，身後的袖子忽然被人輕輕扯住了。

　　力道極輕，卻讓他停住動作。

　　他回過頭，看見子慕抬著頭看他，眼神裡有些猶豫，有些希冀，還有一點微不可察的遲疑。

　　「十七……」子慕低聲問道，「下次……還可以再帶我出去嗎？」

　　石清垂下眼，沒有立刻回答。他望著那雙眼睛，沒說話的那一瞬，空氣彷彿也靜止了。

　　最後，他淡淡開口：「你得問穆蒼峯，不是我。」

　　語氣平靜，像是在切割什麼。

　　說完，他沒有再看子慕一眼，只俐落地抽回袖子，把那件外套重新穿上，動作乾脆而不近人情。

　　然後，他推門而入，背影隱入冷光與門縫之中，沒有停留。

　　室內光線似乎比走廊還冷些。

　　一盞立燈照著牆邊書櫃，牆上的時鐘指向深夜時分。

　　穆蒼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膝上擱著筆電，手指在鍵盤上敲出一串又一串的操作聲。

　　那雙金絲眼鏡反射著螢幕光，將他的眼神遮住一半，整個人像是與房間融為一體的靜物，無聲卻掌握全局。

　　石清步入室內，站定，頷首道：「穆先生。」

　　穆蒼峯沒抬頭，只是手指微頓，淡淡道：「比預想中的晚。」

　　語氣不重，卻足以讓空氣短暫停頓了一瞬。

　　石清正準備編個冷淡無波的理由，下一秒，背後卻有個聲音搶在他前頭插進來——

　　「我想待在森林。」

　　聲音不高，卻有點倔。

　　穆蒼峯終於抬起眼鏡後的視線，看向說話的人。

　　子慕抱著那條翠綠色的蛇抱枕，站在玄關處，頭髮有些亂，眼神還帶著睡意，像是剛醒卻又不甘心閉嘴的小獸。

　　他看起來不像在抗議，更像是在表達一種任性的堅持。

　　穆蒼峯視線停了一瞬，然後語氣極輕地說：「子慕，等事情結束，好嗎？」

　　他沒解釋那「事情」是什麼，也沒強迫，語氣就像是在哄一個小孩，溫和、疏遠、帶著命令式的安撫。

　　子慕皺了皺鼻子，像是不太甘願，卻又說不出反對的理由。他嘟起嘴，低低哼了一聲，抱著蛇娃娃晃到沙發另一角，往裡一縮，拉起毯子。

　　蛇尾搭在他腳邊，他把身體團成一團，緩緩地閉上眼。

　　沒過幾秒，呼吸聲就慢慢變得平穩。

　　穆蒼峯不在看子慕，他關上筆電，從沙發旁的木盒中取出一封信件與一本書，動作一貫地平穩有序。

　　「下一次的任務內容。」他語氣不重，一如既往地不容置疑。

　　石清上前一步，雙手接過，沒有絲毫停頓，只應了一聲：「是。」

　　穆蒼峯頷首：「其他若還有需要確認的事情，就直接與北聯的內應聯絡。」

　　石清語氣毫無波動：「我知道了。」

　　他微微一躬身，轉身準備離去。

　　就在他走過沙發邊時，那縮在角落的子慕悄悄抬起頭，目光從抱枕背後探出來，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石清像是沒看到，一如既往地直視前方，腳步穩定，沒任何多餘反應。

　　卻在這時，穆蒼峯開口，語氣依舊輕淡，帶著一點像是隨口提起般的語氣：

　　「你把他教得還不錯。」

　　石清腳步微頓，沒說話，只是稍稍轉了一下視線，眼神裡有那麼一瞬的異樣。

　　腳步無聲地跨出客廳門檻，身影沉穩得像一道從空間中被切割出去的影。

　　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

　　「喀噠」一聲輕響，隔絕了屋內所有視線與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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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帶著微雨過後的潮氣輕輕撲來，像一層擦不乾的霧，落在他風衣的邊角與髮梢。

　　石清回頭望了一眼那棟樓。

　　樓體沉靜，像城市裡無數棟不被注意的建築之一。

　　那扇窗，還亮著燈。

　　從遠處看去，平凡得像某個普通家庭還沒熄燈的夜晚。

　　靜靜看了幾秒，目光平靜，不帶眷戀。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會被記得太久，也不會列入什麼功績表上。

　　他不是那種站在檯面上的人，也不是會被銘記的角色。

　　只是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能執行命令，能整理情報，而剛好能使用金栒冥杖。

　　然後，山海一線終究會不需要他。

　　就像某種早已寫好的命運劇本——

　　「我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

　　石清在心裡說，語氣平淡，沒有怨。

　　「只是，還沒被犧牲而已。」

　　抬起手，拉了拉領口，把外套收緊。

　　轉身離去。

　　背影落在夜色裡，像是被風景悄悄帶走的一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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