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六十五章　林深見影

　　北市雖為開發完善的城市，東北處卻有一叢群山。

　　山勢不高，卻綿延，像是城市邊緣仍殘存的一道記憶，在水泥與鋼鐵的邊緣，靜靜守著某種未被驚動的野性。

　　越過山腰的邊道，深入林間，車聲與人聲早已消散，只剩蟲鳴鳥語，錯落交疊。細雨方停不久，地面仍濕潤，枯葉與泥土混合成一種近似苔味的氣息，沁入鼻息。

　　森林深處，濕氣繚繞。陽光穿透枝葉縫隙，像細緻的金線，被風吹得輕顫，在林間灑下一格一格的光斑。偶爾有微風拂過，樹梢晃動，帶起一層層疊疊的光影流動，宛如無聲水面起了漣漪。

　　溪水從石間蜿蜒而過，水流不疾不徐，清澈透明，連底部細小砂石與游過的水蟲都可一覽無遺。水面在陽光下泛起淡淡波光，宛如有細碎銀屑漂浮其上。偶有幾隻細腳蜻蜓掠過，停在水邊青苔濕滑的石頭上，觸鬚輕顫。

　　子慕躺在一塊被曬得發熱的平石上，石面被水氣與陽光交錯烘烤，透出溫潤的熱度。他上半身微仰，背脊緊貼著石面，一隻腿懶懶地垂進水裡，腳背輕輕踢動著水面，激起細碎水花，在日光中閃爍。

　　他的髮絲微亂，被風吹得貼在額邊。雙眼半闔，唇角帶笑，像隻剛睡醒還未完全收起野性的蛇，姿態慵懶而放鬆。

　　不遠處，樹影斜落。

　　石清站在一棵老樹後，靜靜地看著前方的景象。

　　陽光斜灑，照在子慕裸露的小腿與微微上翹的下頜上，像是與水流呼吸同步，與這片森林融為一體。

　　石清沒有立刻出聲。

　　他只默默地看著那道身影，目光無聲地從那條懸在水面上的小腿滑到他鬢邊輕顫的髮絲，再落回他嘴角那抹帶著光的笑。

　　這裡對他來說，大概才是最能放鬆的地方吧。

　　沒有車聲、沒有命令、沒有那些人類社會的規訓與拘束，只有陽光、石頭、流水與他自己。

　　石清這麼想著，心底竟也不自覺跟著緩了一口氣。

　　彷彿那份明媚的安靜，也沾染了他。

　　那孩子就這麼躺在石頭上，眼睛半闔，唇角帶笑，一點防備也沒有。他的氣息與草、樹、水的味道混在一起，不染塵世。

　　石清一時說不上那是什麼感覺。

　　像是……太純淨了。

　　純淨得讓人幾乎忘了，他是個妖，是個黑巫帶大的東西。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猛地將思緒收回，眼神一沉，心頭泛起一股不屬於森林的冷意。

　　不。

　　那是黑巫的寵物。

　　他提醒自己。

　　一個在黑巫教養下長大的妖，怎麼可能天真無邪、怎麼可能真的對世界懷有善意。

　　那孩子身上帶著的不是單純，而是妖氣；他那副天真的樣子，不是什麼讓人放鬆的溫柔，而是某種幻術，用來麻痺人的心防。

　　他這麼想著，連帶剛才的那一絲鬆弛也被他強行拉緊了。

　　石清深吸一口氣，讓林間濕潤的空氣灌進肺裡，試圖鎮壓方才生起的那些異樣情緒。

　　調整氣息，神色恢復平靜，石清步伐穩定地走出樹影，踏入陽光灑落的溪邊。

　　腳步落下，草葉微響，溪水聲仍未停歇，卻像悄悄換了節奏。

　　「你又來啦？」子慕一見到來人，便彈起上身，抬手揮了揮，語氣開心得像是在迎接什麼稀客。

　　石清站在不遠處，眉頭為皺，身上的風衣還沾著一路穿林過草的細塵。

　　他眼神冰冷，語氣平淡：「是來送藥，不是看你。」

　　「好人。」子慕習慣了他的冷言冷語，絲毫不以為意。

　　石清不屑地反駁：「我不是。」

　　「喔。」子慕歪著頭望他，眼神無辜而直接。

　　石清沒回話，只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支透明小瓶，裝著褐紅色的藥液，走上前幾步，將它打開，放在石頭邊緣。

　　「喝了。」

　　子慕皺著眉看著那瓶藥，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好苦，我不要。」

　　石清不耐地轉身要走，語氣淡漠：「愛喝不喝。」

　　子慕盯著藥瓶看了好一會兒，像在思考什麼似的，忽然小心翼翼地拿起來，伸出舌尖，在瓶口輕輕舔了一口。

　　瞬間，他皺起整張臉，像是吞了顆碎星般的苦味。

　　「真的很苦……」他皺著鼻子，小聲嘀咕，接著卻抬起頭笑了：「但謝謝！」

　　石清沒有立刻回應，只淡淡吐出一句：「那只是命令。」

　　他低下眼，看著那瓶藥，緩緩落入子慕喉中。

　　他知道子慕每次喝下去，不可能沒有察覺，那不是什麼單純的療傷藥。

　　那是壓制妖力的藥。

　　確實，它能讓他的身體更快復原，也讓他在城市裡的靈息不至於太過尖銳，提高他在城市中的適應能力，不會因為久久遠離大自然而感到不適。

　　但長久以往，那藥會損耗他的根性——對人來說是功體，對妖來說，是命脈。

　　這藥是白巫留下的配方，原本就與黑巫的靈脈相衝。

　　他心知肚明，子慕……應該也感覺得到。

　　可即使如此，這個孩子還是笑著說謝謝。

　　「謝謝你每次都幫我調藥！」子慕又說了一次，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感激。

　　「忘歸說，受人好處要說謝謝！」

　　石清的手指微微一頓。

　　這句話，他不知道自己聽了幾次。

　　是本性天真？還是……黑巫教得太好？

　　他不確定。

　　或者說，他不願確定。

　　因為一旦承認這孩子是真誠的，就得承認他對一個黑巫帶大的妖動心軟。

　　他厭惡這種情緒。

　　石清的目光終於停留在子慕身上，沉默了一瞬，聲音冷下來：「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黑巫。」

　　子慕微微一頓，像是意識到自己踩到了什麼不該提的界線。

　　他沒反駁，只低下頭，聲音小小的：

　　「十七……白巫和黑巫真的有那麼恨彼此嗎？」

　　這句話像不小心撥開了什麼封塵的東西。

　　石清回過頭，目光倏地冷下來，像一瞬間拉滿弓弦。

　　他眼神太冷，太直，子慕甚至嚇了一跳，肩膀微微一縮。

　　石清頓了一下，察覺自己反應過重。

　　他沉了一口氣，語氣緩下來，找了個理性理由交代那情緒的裂縫：

　　「我叫石清。」

　　子慕一愣，然後馬上低下頭，小聲說：「喔。」

　　那聲「喔」又軟又乖，像一滴水落進心裡的某處，不響，卻漣漪四起。

　　石清移開視線。

　　他不該在這裡多待的。

　　太安靜，太濕潤，太像東陵的環境，太容易鬆動警戒。

　　他原本只是為了送藥，卻在這片被陽光與水氣包裹的林間多停留太久，甚至和那妖多說了幾句本不必要的話。

　　那雙金色豎瞳一旦不語，竟也有種近似於無害的錯覺。

　　不可以。

　　他提醒自己。

　　他們本就不該有交集，也不該生出什麼超出命令範圍的溫度。

　　「跟我走。」

　　「去哪裡？」

　　「回去。」

　　「……喔。」

　　子慕有些不情願地從石頭上站起，腳還沾著幾滴溪水，甩了甩。然後從旁邊的葉子底下翻出鞋襪穿上。

　　石清邊轉身，邊冷冷提醒：「還有，把你的眼睛控制一下。」

　　那是在說他的豎瞳。

　　「喔！」子慕連忙揉了揉眼睛，閉了一會兒，再睜開時，金色瞳孔已變得幾乎與人眼無異。

　　石清沒有再說什麼。他回頭看了子慕一眼，確認那身影已經小跑著跟了上來，才繼續往前走。

　　林間的風帶著潮濕與泥土的氣息，葉子在頭頂搖晃，灑下斷斷續續的光。

　　石清步伐穩定，子慕在他後方不遠處，一邊走，一邊小聲哼著什麼歌，像是對森林道別，又像是給自己壯膽的童謠。

　　石清沒回頭，卻聽得一清二楚。

　　他沒有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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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門關上時，林中的鳥鳴似乎也隨之停歇了片刻。

　　石清是開車來的，路旁落葉掠過輪胎，細碎聲音像斷線的風箏。

　　他坐進駕駛座，發動引擎時，子慕已經乖乖地上了後座，雙腿盤著。車門關上的一瞬，他像突然意識到什麼似地，猛地轉頭望向窗外。

　　那是一片交錯的枝影。樹葉搖動，他的眼神也跟著晃，像在與什麼無聲道別。

　　石清沒有回頭看他，只調整了一下後照鏡，眼角餘光掠過那道身影——

　　子慕坐得很直，手中緊緊握著脖子上那隻詭異的草人娃娃。他唇瓣微張，低聲唸著什麼，語調斷斷續續，像是對娃娃說話，又像是在和某個遙遠的人心裡對話。

　　石清看了一眼時間，沒有立刻回穆蒼峯的住處。

　　今天穆蒼峯帶著凌濤出去了，應該不會那麼早回來。

　　車子滑入主道，輪胎捲起的塵沙被甩在後方。車內靜得只剩引擎聲與空調微響，像兩人之間隔著一層濾不掉的空氣。

　　石清本不打算開口，但那雙後照鏡裡的眼睛看起來太安靜，也太孤單。

　　他終於開了口，語氣像是隨意地丟一顆石子進水裡：

　　「你餓嗎？」

　　子慕抬起頭，歪了歪腦袋，像沒聽懂似地「嗯？」了一聲。

　　「你想吃東西嗎？」

　　子慕搖頭，聲音帶著一點含糊的低沉：「不想。」

　　石清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

　　幾分鐘後，他又開口：

　　「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這次子慕沉默了。過了幾秒，他才小聲說：

　　「……沒有。」

　　石清沒有說話，手往右一轉，方向盤劃出一個不太急也不太穩的弧度。

　　他一邊開車，一邊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後照鏡。

　　子慕仍是那副模樣，雙手抱著草人娃娃，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與誰默默對話。

　　那一瞬，某些過去的記憶突然浮了上來。

　　黑巫，是東陵災變的引信。

　　遠古時，一場突如其來、至今未解的衝突，使得東陵的靈脈動盪、秩序潰亂。

　　那之後，白巫與黑巫正式決裂，戰事綿延至今，雙方死傷無數。

　　石清從小就被教導，黑巫，是「不可談、不可信、不可接近」的存在。

　　即使現在身處和平表面的北市，那些教條依舊刻在骨血裡，不曾真正鬆動。

　　他當年因靈性穩定、心性可控，被長老會相中，培養為下一任白巫的守護者。

　　然而，山海一線的入侵打破了一切原本的秩序。

　　穆蒼峯以強勢的策略逼迫談判，最後與白巫長老會達成協議。

　　為了確保協議不破裂，石清被派出，跟隨穆蒼峯來到北市，配合他的計畫。

　　作為協助者，也作為質子。

　　防止白巫毀約的人，是他。

　　而防止黑巫毀約的，就是那個孩子。

　　子慕。

　　石清一直認為黑巫不可能單純。他必有目的，必有陰謀。

　　這個孩子，不過是他拋出的煙霧。

　　他可是黑巫的寵物。

　　那邪惡、汙穢、凶煞的黑巫，親手養大的東西。

　　所以，他不能心軟。

　　他提醒自己。

　　就算那孩子偶爾會笑，會哼歌，會低聲說「謝謝」；就算他靈力純淨、態度溫順，甚至在他受傷時會默默幫他療傷——

　　也不能心軟。

　　可偏偏，那孩子的靈力柔和，觸感乾淨，總是毫不保留地覆在傷口上。

　　那是一種與黑巫印象截然不同的氣息。

　　不像是咒力，更不像是詭術。

　　那氣息，竟近乎溫暖。

　　而他也確實，只是一個孩子。

　　一個看起來十六七歲，說話卻仍帶著十歲口吻的孩子。

　　他會在雨後蹲在樹下玩泥巴，會捧著娃娃說話。

　　一個十歲的小孩，被迫離開自己的家人，離開熟悉的東陵森林，來到這個沒有同伴、沒有回音的城市——

　　石清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微微收緊。

　　這是監控，是對峙，是一場協議中的共處。

　　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

　　但他卻不由自主的，轉進一條人聲漸多的商業區道路。

　　不遠處，一棟大型的賣場在玻璃反光中緩緩靠近。

　　紅綠燈下，子慕依舊捏著他的草人娃娃，眼神游移。他只是靜靜看著外頭熙攘的人群，像一個與這個世界隔著一層霧的人偶。

　　而石清的手，還穩穩地握在方向盤上，表情沒變，但目光裡的冰，開始鬆了一點。

　　賣場入口的玻璃門自動滑開，一股冷氣伴著商品陳列的香味撲面而來。

　　子慕像剛從山林中被放出來的小獸，眼神閃爍地四處張望。

　　他走得不快，卻每一步都停下來看東西。

　　在家電區，他盯著一排排電鍋、果汁機、微波爐，逐一問：「這是什麼？那又是做什麼的？」

　　有時還伸手去摸按鈕。

　　直到石清低聲警告：「不要碰。」

　　他才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縮回手來。

　　到了圖書區，子慕沒再說話，只蹲在書櫃旁翻了很久的書。

　　那是一大疊印著動物插畫與注音的兒童書，色彩繽紛，像是從人類的想像裡長出來的圖騰。

　　他翻頁的速度很慢，有時甚至停下來盯著一頁看上半天，也不知看懂多少。

　　接著子慕晃到玩具區。

　　他站在一整排芭比娃娃面前，先是目不轉睛地看一會兒，然後低頭看了眼自己胸前掛著的那隻草人娃娃，再抬頭比對著看。

　　他皺了皺眉，指著芭比娃娃，冷靜地下結論：「她好醜。」

　　石清站在幾步外的角落，看著那畫面，不知該感到荒謬還是合理。

　　子慕在整個賣場裡最缺乏興趣的，反而是食物區。

　　甜點、糖果、餅乾他一概不聞不問，甚至有些嫌棄地皺鼻。但走過肉品冷藏櫃時，他停下腳步，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石清注意到了。那不是飢餓的眼神，是本能的注意。

　　直到玩具區的另一側，子慕忽然停下腳步，從展示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個蛇形抱枕。

　　那是一條翠綠色的絨毛蛇，軟軟長長的，眼睛是兩顆圓圓的布扣，看起來有點笨拙，又意外地可愛。

　　子慕把抱枕小心地搭在肩膀上，試著纏繞起自己的身體，卻因為太長繞了好幾圈，差點絆倒，踉蹌了一下才穩住。

　　他毫不氣餒，繼續調整角度，試著把蛇圈得剛剛好。

　　他玩了好久。轉頭照了照鏡子，又轉回來抱著蛇蹭了幾下，臉頰靠上去，像是在確認它夠不夠軟、夠不夠溫暖。

　　最後，他露出一個小小的、滿足的笑。

　　石清站在不遠處，看著他把那條蛇一圈圈纏在身上，腦中忽然冒出一個詞。

　　——同類。

　　他愣一瞬，盯著那少年模樣的小妖，又看了一眼那條絨毛製成的仿生體。

　　一條是有溫度、會動、會笑的活物；一條是城市裡販賣的柔軟擬態。

　　可他們此刻纏繞在一起，卻竟讓人一時難以分辨誰才是模仿誰。

　　石清皺起眉。

　　……荒謬。

　　他立刻否定這種想法。

　　「你想要嗎？」

　　但他開口，雖然語氣仍是冷冷的，不帶情緒。

　　子慕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那條蛇，又抬起頭，有些小心地說：「忘歸說，城市的東西很貴。」

　　石清沉默了兩秒，目光未變，語氣也未變，只是重複了一次：「你想要嗎？」

　　子慕望著他，眼裡閃過一絲猶豫。

　　那不是猶豫自己想不想要——而是他允不允許自己說想要。

　　許久，他終於點了點頭，聲音很輕：「……想要。」

　　石清點了點頭，轉身往收銀台走去。

　　「我們去結帳。」

　　子慕的雙眼立刻放光，像整條蛇都被點亮了。

　　他捧著那條絨毛蛇走到石清身邊，小心翼翼地開口，語氣輕得像怕驚動什麼：

　　「忘歸給了我草人娃娃。這樣，我想他時，就可以對著草人娃娃講話。」

　　說到這裡，他抬起頭，眼神澄澈，語氣真誠得過分：

　　「我想把蛇娃娃送給忘歸。這樣，忘歸就不會孤單了。」

　　石清一時沒出聲。

　　那句話像顆石子砸進他剛剛稍稍平靜下來的水面，沒掀起浪，卻沉得太快，來不及反應。

　　……竟然是買給黑巫的！！

　　他站在原地，短暫地失去思考。

　　石清不知道自己此刻該做什麼。

　　是該把那條蛇抱枕抽回來，還是該把子慕胸前那隻草人娃娃一起拿去燒了。

　　但他什麼也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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