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行 - 劍起風雲（二）

六年前，她閉門遠走，隻字未留。後來遇上晏明，進了神疆的策師府；因著晏明密不透風的戒備，不管是她的親友還是敵手，還真沒半個人知道她在哪裡。

直到「夜姬」在八音橋「身亡」，她隨未央回到鬼闕，才對帝母和長輝等人略提了下這一年的去向。長輝咋舌不已，帝母抱著還是嬰兒的曉風，饒有趣味地笑。

回到這封特意送到她手上的信，是單純告知，還是別有意圖⋯⋯若真的想探知究竟，應該問公子無咎更直接，再結合帝母當年的曖昧的神情，宵彷彿能看見她招搖地一甩長髮，昂首挑釁地看著自己。

她這次又想做什麼了⋯⋯想對晏明做什麼！

宵倏地坐直了身子，臉色發黑，驚得長輝也跟著端坐起來。

她安撫地對長輝擺擺手，兀自沉思。

帝母一點也不需要人擔心。把腦筋動到她頭上，倒楣的只會是對方。換言之，現在的情形是，帝母在打晏明的主意。

晏明自救了遭逢暗殺的神皇後，不只一躍成為策師，更掌握了為神疆門閥貴族出生入死的影氏。為表示對神皇的忠誠，也撇除擁兵自重的嫌疑，晏明除了規制內能有貼身的部將，其餘所用皆為影氏的人手。

那麼，此番追蹤帝尊，派遣的是私將，還是影氏？是為了私事，還是皇曜神疆的利益？

總之，還是得先找到帝母，才能知道她因何突然成了晏明的目標。

至於如何尋她⋯⋯公子無咎向來比誰都知道怎麼找到帝尊。

侍女引著宵進到了正廳，公子無咎已姿態閑雅地等候著了。

「這回舊帝都的事，多謝了。」待侍女退出去後，公子無咎對宵點頭致意。

「我不是只為了你。」宵擇了張椅子坐下，「再說，這是帝母應承過你的事。」

「此番上八音橋尋你，也是為了帝母。」

「哎呦。」公子無咎怪叫一聲，望著宵促狹地笑，「這還真正難得啊！」

往日百八十年都難見得宵親自走一趟八音橋，但自五年前和晏明分別後，長則三五個月，定會尋個由頭來溜搭一回，「順便」詢問晏明的近況。

不過，也不是獨她一人如此。

公子無咎瞥了一眼通往內室的簾幕。

宵凌厲地瞪他一眼，同時也沒漏掉他那個眼神，「是正事。」

「哦？」公子無咎交叉雙手，托著下頷，「洗耳恭聽。」

思及晏明就在簾後，她不願教公子無咎為難，便只道：「帝母來信，說是被人盯上了，我需要她的行蹤。」

公子無咎摩挲著大拇指上的扳指。依帝尊悠悠的作風，重點在於去信給宵，而不是自己被盯上──想解決她的人都會被她給解決掉。這是毫不掩飾地想拖宵下水。

帝尊一家對彼此的感情都很複雜。儘管他通透世情，也有許多難解之惑。比如帝尊先前暗裡操作，使兩個女兒對立數千年；比如宵對於因血緣而連起的「家」，始終懷抱質疑；又比如成為太子後的未央，一改先前屢下殺手的狠戾，對宵萬般親愛重視。當中糾結的情感，大約連她們自己都難說清。

不過，想必宵也清楚帝尊這回的動機，卻決定順著她的意跳下去......大概是被抓住了什麼弱點吧，不是曉風就是長輝......等等！

公子無咎驀地想起簾後的好友，以及先前與帝尊談及晏明和宵時，帝尊那興味盎然的樣子......

不是吧......

公子無咎沉默許久，抬手指了指簾幕的方向，無聲詢問。

見宵略為遲疑地點了下頭，公子無咎不禁有扶額的衝動。

「既是你引起的，你們便自己好好談吧，晏明，宵！」

面對帝尊的意向，他是幫不上他們什麼忙了。

宵驟然慌亂，「什麼？哪是我引起的！我連帝母往哪兒去都不知道好嗎！」

此時，簾幕被揭了開來，晏明不帶一絲情緒地看著她。

她今日穿著一襲玄色長法袍，蔽膝上以金線繡著尾部高高揚起的大蠍子，墨色素面紗掩去了雙眼以下的面容。

宵望著他，啞了聲，只聽公子無咎道：「你要否認是因為你對晏明動心，才讓帝尊對晏明起了興趣嗎？」

宵幾次張嘴，終於辯駁道：「帝母在想什麼，我怎麼知道。」

雖然這次確實八九不離十是這樣。

公子無咎「喔」了聲，「是嗎？不如你們倆討論一下。」

說著，兀自推了輪椅往門去。

戀人置氣，他一點也不想牽涉其中。

公子無咎一離去，廳內一下陷入死寂，落針可聞。

「你到底想怎麼樣？」

男人一語不發，宵先不耐煩了。

忽然不回覆她的玉鈴傳信，換個人她早就當他們是恩斷義絕了。

「這該我問你。」晏明抿緊了唇。

「想問什麼就問！」

晏明微吸了一口氣，「你⋯⋯心悦我⋯⋯嗎？」

聲音中有不易察覺的緊繃。

「不然我是在跟你浪費時間嗎？」宵不由得怒火中燒。

「為何？」

「什麼？」

「你為何心悦我？」

宵被問得一愣。這個問題，她還真的沒細想過。

「⋯⋯長得好？處得來？」

「呵⋯⋯長得好？」晏明倏地冷笑，「是長得跟你身邊的人一樣吧？」

「誰？」宵又是一愣。

晏明面露寒色，冷冷地逼視，「我那孿生弟弟——長輝。」

四年前，他上八音橋尋公子無咎議事，第一次見到了傳聞中與帝子宵形影不離的侍衛長夜聲玉蘭。只一眼，便如墜冰窖。原來，是他自小分離的雙生親弟，那般的面容⋯⋯面對宵之後傳來的鈴信，他再難感到喜悅，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痛苦猜疑。

宵皺眉，「你們哪裡長一樣！你自己覺得一樣嗎？」

她暴躁起來，「我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你！」她在說什麼？

「我分得出你們兩個！」宵驀地一頓，「難道說，你認不出我和未央哪個是哪個？」她身上竄起危險的氣息。

「怎麼可能！」晏明立時反駁道。

宵審視了他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如此，甚好。」

「我傾慕於你，只因為你是你，你是晏明。」宵一字一句道。

晏明定定地看著她，感覺心裡長達數年的翻湧逐漸平息。

「好。」他說。

宵展眉，「你和長輝孿生，在胎裡便註定，容貌相似也是。但是再相似，你們的情志、經歷都不相同，是各自獨立而完整的兩個人，你是你，長輝是長輝。我對你們的感情都是獨一份，不是因為有你們之間的誰，我才在乎另一個。」

「記好了，我下次不見得有這麼好的脾氣和你說。」她警告。

「現在，我們和好了嗎？」宵昂首看著晏明。

晏明輕輕頷首。

「那你會回我信了？」宵又問道。

「會。」晏明走近前，輕聲道：「我想抱抱你。」

宵勾起唇角，伸手擁住他，「允你了。」

「歎曦劍又不見了？」聽到晏明上八音橋的原因，宵不禁無語。

那個戒備滴水不漏、連她過去都難安插人進去的策師府怎麼了？

晏明繃著臉，難掩不自在，「這回不一般。」

「能從你府裡弄出東西來，能一般嗎？」宵忍不住吐槽。

晏明橫她一眼。

他已查明，歎曦劍初次被盜——也就是和夜的相遇那回——是向氏搞的鬼。高價聘了精通術法的高手破解他府裡屏障，從他的書房盜出歎曦劍。為了製造障眼法，雙方相約在神疆與無愆鬼闕的邊境「交貨」，打算將盜劍一事嫁禍他可能身在無愆鬼闕的生母或弟弟。而大費周章地盜出歎曦劍，則是為了藉由鑄造歎曦劍時加入其中的他的心頭血對他下咒，好將他這個向氏的汙點兼政敵就此除去。

不過這回歎曦劍亡失，十分怪異。

「『他』是自己離開的。」

宵一愣，懷疑道：「你說什麼？」

公子無咎在宵來之前已聽晏明說明過，此時便道：「是劍靈。」

宵微微驚詫。刀兵有靈，常矣；久而化人形，卻少見也。器物不似妖獸一類，經長年修煉便得以變化人形，除了長時間具靈，尚須有諸多偶然與契機齊聚，才有化人的可能。

「歎曦劍和迎煦劍，是你媽——練煙雲前輩，於你和長輝出世時所鑄就⋯⋯至今才四千餘年的光陰，歎曦劍便化了人形，這⋯⋯」宵不禁咋舌。

晏明眼皮一抬，「練煙雲？」

不善的語氣令宵一頓，「呃⋯⋯對。」

暗暗瞪了公子無咎一眼，公子無咎一臉無辜地回望她。

確實⋯⋯如果晏明沒有主動查問，公子無咎並不會特地和他說這些。所以就如同先前不知道她身邊的長輝是他失散多年的孿生胞弟，晏明也不曉得無愆鬼闕大名鼎鼎的鑄師練煙雲便是他早年遠走的生母。

⋯⋯該有多痛恨，才會明明有那麼多渠道知道這些事，卻絲毫不想聞問。

宵不由得也想起自家的情形，沉默下來。

公子無咎見狀，轉回話題，「歎曦劍靈離府後，暗中跟上了當時身在皇曜神疆的帝尊。帝尊察覺了，送信給你並回到鬼闕境內，所以晏明才來找我。」身為他的過命之交，晏明也是少數知曉他和帝尊淵源的人之一。

「照理說，帝母打上了晏明的主意，應當繼續留在皇曜神疆境內。」宵皺了皺眉。

「猜測無益，先尋帝尊去向吧。」晏明漠聲道。

明明貴為無愆鬼闕的帝尊，卻仍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公子無咎應了聲，拿出一幅天界的地圖給晏明在案頭鋪開，又取出一只白色小碟子，上頭用硃砂畫了記號。

宵一看不禁扁眼。雖然底紙不是寫滿小字的紙頭，但這不就是人界盛行的一種名為「碟仙」的扶乩儀式的配置嗎？

「用這真能得知帝母的下落？」先不說「請」到的碟仙究竟是什麼來歷，光是在人界問天界的事，結果能不能信就令人懷疑。

「咳咳。」公子無咎也有些尷尬，「你也知道帝尊總是喜歡搗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這是改良過的。」說著又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鈴鐺，擱在倒蓋的磁碟頂部。

從扶乩變成一般的故弄玄虛了。宵覺得太陽穴又習慣性地抽了起來。

這只是個小法術，重點也不在於公子無咎一開始的那些佈置，而是最後拿出的鈴鐺。玉鈴本就是鬼闕聯絡彼此普遍使用的法器，像她自己就送了晏明一組主體為拇指大小的蠍子的玉鈴作為聯繫之用。

「她回覆你再跟我說，我歇會兒。」宵「咚」地一聲倒在椅子上。

剛才和晏明一吵便耗了不少力氣，再來這個煞有其事的假扶乩，她深深地覺得累了。

公子無咎無奈地笑了笑，開始施術。

他執起劍指，輕點玉鈴鐺，發出熠熠熒光。過了一會兒，玉鈴鐺有了回應，轉而散發瑩潤的碧色光芒，底下的瓷碟隨之開始移動，從鬼神兩境交界，漸往鬼闕深處而去。

看著它停下的地方，公子無咎一時啞然，一會兒方道：「宵，帝尊回覆。」

見宵抬頭望過來，他嚥了口口水，反而不看她了，轉而看向晏明。

「是風雲崖。」他道。

宵一聽，同樣去看晏明。

面對兩人的視線，晏明皺眉以示疑惑。

「晏明⋯⋯」宵左斟右酌，發覺沒有委婉的說法，「風雲崖，是練煙雲前輩的居所。」

晏明不自覺地瞳孔一縮。

是「那個女人」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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