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月輪》 - 第26章賣身葬父

「柳妹，」沈慶雲面無懼色，縱然利劍當胸也不為所動，「真的捨得殺妳夫君嗎？」

柳月輪啐道：「你在瞎扯什麼，誰會嫁給你這種人？本姑娘今天便是來找你算帳的！」

沈慶雲氣定神閒地說：「即使柳妹不嫁我，也不至於想我死吧。」

⋯⋯

話說小狐狸精當年臂腕受傷不輕，沈家老父從家僕口中得悉事情原委後，狠狠揍了兒子一頓，隔天便把他五花大綁，帶回天印山向柳揚負荊請罪。

沈慶雲那一劍著實傷得她很深很深，害得她終日臥病在床，每天不睡到晡時都不起床，簡直變成一條處於冬眠狀態的大懶蛇。

臂腕創傷甚至給予她一個完美藉口不再提筆抄寫《女誡》，晴嵐明明知道她生龍活虎，卻也奈不何她，直氣得自己七竅生煙。

小妖女從來沒有試過如此痛快淋漓，往後的幾天，除了抱頭大睡，便是四處遊山玩水，樂不思蜀，對外卻一直佯稱「傷重垂危」，差不多把柳氏塢上上下下都給氣翻了。

正因如此，沈家老父更為不肖子的惡行感到痛心疾首，誓言待至柳月輪及笄之年，定當為兒子登門納采，指明要定這個媳婦兒了，命令兒子從此終生照顧她呵護她。

可惜往後的幾年，這不肖子廣結豪雄任俠，性格也變得越來越風流，尚未娶妻，已豢養外室無數，後宮佳麗有好幾十人不在話下，膝下不知有多少對私生兒女仍未列入族譜，弄得一片聲名狼藉。

沈家老父見兒子如此荒唐無道，也不好意思毀掉人家柳氏閨女的終生。提親之事，自此不了了之。

沈慶雲卻一直對小妖女無法釋懷，不時還會想出一些壞主意想向她報復。

幸好，此子身邊總有一堆女人圍繞住他團團打轉，饒是年輕力壯亦差點力有不遞，以至滿腦子歹念沒法付諸實行。光陰似箭，轉眼便到了柳月輪十四歲的那一年，小妖女已經蛻變成妖嬈多姿的少女，一顰一笑足以傾倒三界六道。

時值永嘉三年正月，熒惑犯紫微，漢太史令宣于修之預言漢軍不出三年，必克洛陽。

漢主劉淵遂遷都平陽，改元河瑞，終日打著「復漢滅晉」的旗幟，不惜一切向晉軍發動戰爭，先後攻佔了并州一帶大片土地，風雨飄搖的大晉皇朝正值岌岌可危。

同年夏，天下大旱成災。江、漢、河、洛水皆竭，徒步可涉，餓魒遍野，白骨處處。

建鄴長干里中，市集的路人接踵摩肩，擦身而過。籬門外，有一身披素縞麻衣的少女正跪坐路旁，她的旁邊停泊著一輛破舊板車，板車上躺著一具中年男子屍首，屍身上正被一領焦黃破爛的草蓆覆蓋。

說來可憐，那具屍首的身材頗為高挑，少說有七尺八寸，那草蓆卻遠遠不足四尺長寬，蓋得臉來遮不了腿，令人看見心下悽然。

少女大清早便以指代筆，在跟前泥濘不堪的土地上刻了四個大字「賣身葬父」。

字體工整秀雅，一筆一劃均如鐵筆銀鉤深深刻進土內，久經風吹雨打而不散，若非親眼所見，可絕難相信這四個大字，乃出自少女纖如柔荑的玉指。

少女看來約莫十三四歲，臉上沒有塗上半點脂沫與粉黛，身上均為一層如霧似煙的幻霞薄罩，但依稀可見她的臉龐仿若冰雕塑成，絕艷無瑕，半分不像個蓬頭垢面的流民。

少女遭逢巨變讓人婉惜，可她這麼一跪就是大半天，依然無人問津。畢竟一具血淋淋的屍體就躺在她身邊，一般人還是會害怕沾上一身晦氣吧。

這世代不缺賣身為奴的人，有明買明賣的、有巧取豪奪的、甚至有從戰場上大批擄回的戰俘，總之流民遍野，饑不擇食，甘願充當奴僕的大有人在。

賣身葬父此等孝感動天之舉聽來感人，興許會為後世傳頌，實際的情況卻是很多流民會在大戶人家門前，為了糊口飯吃，信手撿來別人的屍首佯稱賣身葬父，借此蒙混進府。

如是者過了三五天，籬門外一片惡臭熏天，少女父親的屍首早已腐爛不堪，市集更有人為此深感厭惡，甚至開始對停屍路旁的少女進行指罵。

少女不以為意，只默默待在路旁，等候那位將要接濟她的伯樂。半晌，少女望向父親的遺體微微一笑，『**父王都等這麼多天了，真的沒問題嗎？**』

父親的遺體自然不會有任何反應。豈料⋯⋯

『**孤是不會有錯的！**』

少女眉頭輕皺，『**父王快要『爛掉』了，真的沒問題嗎？**』

父親依舊「面不改色」，正如一具死屍該有的態度，可態度卻又異常堅決。

『**這個不礙事！**』

人聲鼎沸的市集頓時增添一分森然與詭異。少女懂得使用「傳音入密」，身上氣息不見任何起伏，顯然是個身懷精湛內功之人。

奇怪的是父親這樣的一具腐屍，竟也可用上傳音入密跟一個活人對話，確實匪夷所思。

他到底是人是鬼？抑或，根本兩者都不是？

少女又問：『**女兒還是不太明白。**』

父親說：『**肅靜！孤感應到月輪天女的氣正冒妳直奔而來。**』

『**月輪天女到底是何許人呐？**』

『**月輪天女對我們的復仇大計至關重要，乖女切記一定要混到她的身邊去。**』

『**好吧，女兒為了成就父王，就多待一會好了。**』

『**記住，千萬不能泄露底藴。**』

少女冷哼半聲，兩眸倏地閃過一絲綠沈色的幽光，籬門周邊的麻雀登時嘰嘰喳喳的受到驚嚇，「撲棱」一聲，全數拍翼而飛。

『**父王過慮了。女兒學習父王待著，直至發臭便行了吧。**』

父親差點被她這句說話氣得鹹魚翻生。天氣酷熱，用不上多久，父親遺體的惡臭更惹來一群烏鴉在上空盤旋。點點乳白色鳥糞撒落在覆蓋屍首的草蓆上，似要為這片枯黃稍作點綴。大街幹道人車眾多，肅肅習習，隱隱轔轔，卻見一輛裝備華麗的輜軿，衝著少女輾輪而來，而且速度比一般的牛車快得多。

『**看吧！**』父親的堅持永遠是對的。

果如他所料，威武的車夫勒停黃牛，把輜車穩穩停在少女面前，只是這一下煞車急促，猛然驚醒車箱內正在瞌睡中的貴人。

貴人睡意朦朧，揉了揉眼後，掀開車幔往外探頭，頓時被仲夏的陽光無情地照射到她的臉上。白光刺目，她眯蓬著雙眼，忙以手背覆額，嘴裡嘟囔道：「好暈哦，小瑜是怎麼駕車的，你以後還是待在阿奴身邊好了。」

小瑜拉下竹笠帽簷，對劣評不甚理會，心想我本來就不是妳的車夫！

車夫服務欠佳，貴人今天也只帶了一名使女隨行。這使女看起來年紀尚小，蹦蹦跳跳，活潑可愛，只是她的心中似乎沒有活，自己從車箱一躍而下，登車用的木梯沒擺放端正不說，甚至連攙扶少主此等基本的主僕禮儀也不懂得，可說是個白養多年的丫頭。

貴人沒好氣的向她遞手，「時雨。」

時雨嘻嘻一笑，知道自己有點粗疏失禮了，也就作作樣子回來扶她的月輪少主下車。

柳月輪經過牛車一頓顛簸晃蕩，臉色蒼白，腳步更見幾分虛浮，只好自行按揉太陽穴，緩緩吐呐，深呼吸幾下，很快便鎮住暈眩，臉色亦迅速回復紅潤，隨即把目光放在地上那一手介於小篆和隸書之間的大字。

仔細端詳，除了「賣身葬父」四字，地上還擺放著一塊梧桐木，上面寫有有亡父姓名、籍貫、以及一堆密密麻麻的生平事蹟，而且內容寫得有聲有色，起承轉合，鉅細無遺。

《亡父行狀》。世故顯孝林公諱彬字文龍，廣漢梓潼人。少便習弓馬，好遊俠，乃鄉曲豪俊之雄。先皇帝時，扶風人齊萬年反⋯⋯

柳月輪只看到「遊俠」那一句，已經對這位「死者」仗劍衛道的生涯十分嚮往了，一腔悲憫情懷油然而生，忙肅然收斂，前後判若兩人，正色向林文龍與其遺女祭吊道惱。

「林姑娘，過傷無益，且自節哀。」

林氏磕頭謝禮，『**她就是月輪天女？**』

林文龍道：『**單憑這張連鬼神亦為之傾心的容貌，只怕除了她之外，別無二人。**』

路上忽然傳來一陣蕭蕭嘶鳴，只見數名漢子一身勁裝疾服打扮，佩刀掛劍，大搖大擺地穿里過市，策馬奔馳，完全無視晉律「禁馬眾中」這條法規。路人見之，皆爭相走避，生怕來者不善。

為首那漢子一雙銅玲大眼炯炯有神，太陽穴高高鼓起，兩臂渾圓，一個翻身下馬，旋即衝林氏叱道：「臭丫頭，誰允許妳如此張揚停屍路間，還不快滾？」

林氏揉了揉眼，「這位大人見諒。先父不幸遭歹人所害，客死異鄉。小女子只望能替他置口薄棺，於願足矣。」

此時，半空盤旋的烏鴉見這大漢為市集雅容不遺餘力，當下慷慨解囊，覷準他頭頂撒下一坨鳥糞以作褒奬。

大漢鴻運當頭，依然懵然不知，繼續說道：「妳再不把屍體帶走，休怪白某扔到城外的亂葬崗去了！」

這個姓白的正是句容縣鹽梟白愁。這年鹽幫業務正值蒸蒸日上，勢力更從句容、湖熟縣一帶滲透到長干里中大小市集。

「白老大好大的口氣啊！」可沒想到群眾中竟有人願意替林氏遺女挺身而出。此人手持酒壇，腰掛佩劍，腳步浮浮，趔趔趄趄蕩了半晌，終來到少女面前充當護花使者。

白愁嗤笑一聲，道：「我道長干里今日來了哪一路遊俠，原來是沈二這個色酒之徒。」

沈慶雲醉意微醺，眯縫著一雙修長丹鳳眼，讓不少女子一見傾心。

「這位姑娘賣身葬父，孝感動天。白老大啊白老大，試問你怎麼能夠視若無睹，忍心把人家老父的遺體拋到亂葬崗裡去了？」

白愁指桑罵槐，道：「天下大旱，無處不是孤墳野塚，拋到亂葬崗去又有何不妥？難道沈二爺身邊的女人還少了麼！還是說二爺對這小妮子又感興趣了。」

林文龍惱道：『**哪裡來的醉貓！**』

『**女兒現在便把這些人一併送往地獄道裡去吧。**』林氏稍動殺念，頭上的烏鴉彷彿跟她心有靈犀，發出連聲不祥的呱呱啼鳴，黑羽隨風散落一地。

林文龍趕緊提醒女兒道：『**胡來！妳險些便露餡了！**』

林氏冷哼半聲，並未發訊回應，也不像有為剛剛激發殺氣的舉動感到半分悔意。

柳月輪對殺意有著何等敏銳的觸覺，更何況這種群鴉亂舞的境象，任誰都會隱覺不妥，連忙向車夫小瑜傳話：『**有來歷不明的人匿藏在這附近，只怕來意不善，別離開我的視線範圍超過十丈。**』

「好的！」小瑜態度立即轉好，連忙瑟縮在少主背後，先前的威武形象蕩然無存。

柳月輪深深感受到這些年來，天印山的車夫都是白養的，也懶得跟他計較了，匆匆回頭望向時雨，輕聲道：「快過來我這邊。」

這時的時雨年剛十二，畢竟還是個小娃子，相比起柳月輪矮一個頭，儘管拳腳功夫算是有些基礎了，但內家修為尚淺，不足以運用「傳音入密」與人竊竊私語。

柳月輪只好像個大姐姐一樣抓住她的小手，不忘再三強調：「時雨抓緊我的手，別四處亂跑。」

時雨嘟囔道：「奴婢不是小孩子了。」

「是嗎？」柳月輪摸摸她的頭，覺得她十分矮小，不覺驕傲自滿地挺起胸膛笑了起來，「妳明明就是個屁孩。」

「哼！」時雨本想學她挺胸收腹，可惜尚未發育，跟少主那種開濶的胸襟無法比擬。

柳月輪像個帶子雄狼拖住小娃子姍姍舉步，走近林氏身邊和她眨眼，自以為很有說服力的說道：「姑娘別怕！有我柳氏在此，這裡便沒人可以欺負妳。」

林氏心中暗自嗤笑她，只是這齣戲還得繼續演下去。她揉了下眼，勉強擠出半點淚光，泫然道：「小女子別無他求，只望亡父早日入土為安，這伙人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此時正有幾片烏鴉羽毛掉落到沈慶雲肩上。此子向來乾淨秀氣，不由得咂嘴側目，立刻揮指撣掉晦氣的雀毛，語氣更見義正辭嚴。

「嗚呼哀哉！白老大要是敢動這孝女半分，不但上蒼饒不了你，我沈氏亦必替天行道，蕩平你鹽幫在句容縣的老巢。」

「多說無益，」白愁早已失去耐性，也懶得跟他廢話了，立即手指前方，下達殺令，「給我殺！」

那幾個鹽幫大漢旋即翻身下馬，有刀拔刀，有劍亮劍，一齊提起手中兵刃，衝著沈慶雲砍將過來。

「嘿！」卻見沈慶雲酒醉仍有七分醒，斜身一閃，輕易躲開砍劈，非但毫髪無損，期間手中酒壇更挾著巨力砸向其中一人的臉上，登時「噹啷」一聲的碎裂。那漢子血流披面倒在地上，不住翻來覆去，發出連聲哀嚎。

餘下數人目睹同伴倒地竟不畏懼，攻勢越發凌厲，剎時刀劍交加，兵刃縱橫，左右封殺沈慶雲的退路。

沈慶雲見步法用老，腰馬一沉，縱身前傾，以掌代劍，打出大風劍的一招「雲飛揚」，雙掌逕往前推，身上旋即源源冒起一縷紫霞似的輕煙。

五色雲彩從他的掌上溢出，瞬間漫至四周，濃濃包裹著在場一眾鹽幫的人馬。眼下煙霧彌漫，眾人不慎吸入少許霧氣，驟覺刀劍上的勁力頃刻被瓦解得雲徹霧卷。

沈慶雲赫然拔出腰間佩劍剩勝追擊。那長劍甫一出鞘，筆直的劍身急速扭動，剎時捲起狂風呼嘯而過，把眾人手中兵刃擊飛，正是一招「大風起」，直看得路旁圍觀的娘子們心醉神迷，一片歡呼聲不絕於耳。

「好一招大風劍！」就連深諳武藝的婦人，也不禁為這絕世劍招拊掌叫好。

沈慶雲甚是得意，不忘裝作謙遜，向那婦人深施一禮，「夫人謬讚。」回頭一顧，又向林氏眨眨眼睛，小聲的道：「小美人別怕，有我沈二在此，這裡便沒人可以欺負妳。」正是自鳴得意，丹鳳眼倏忽又往四周一掃，欲將少女們仰慕的目光一併收攬於眼簾下，卻在無意中給他瞧見一張新臉孔，就連林氏的絕世美貌也給這張臉的主人比了下去。

「這位姑娘是誰？」就這匆匆一瞥間，此女已讓沈慶雲看得心神搖蕩，不由自主想繼續親近她。

柳月輪重遇曾經深深傷害過她的故人，莫名沒生出半分恨意，兀自宛然垂眸，向他大方見禮道：「沈哥哥，很久不見了。」

沈慶雲聞言春心蕩漾，連忙還以一揖，道：「姑娘，我們在那裡見過嗎？但以姑娘如此絕色容貌，沈祥要是見過妳這小美人的話，又怎麼可能忘得了？要不妳打我的臉看看，我想我一定是在造夢了！試問世間上又怎會有人長得美豔如斯？我一定是在造夢了⋯⋯我一定是在夢中看見九天上的仙子了。」

這嘴登徒子口吻未免太爛，柳月輪不禁感到有點想吐，嗤道：「你酒量這麼淺，就不要嗑那麼多五石散了，好嗎？」

「仙子請告知晚生這不是夢。」沈慶雲執起她的雙手，左一巴掌，右一把掌，好不要臉的打在自己左右兩邊的臉頰上，嘻嘻笑道：「妳打我看看，打我看看會不會痛？」

那雙素手溫軟無比，沈慶雲自然一點都不會覺得痛，且還「嘖」的一聲，擅自吻了人家的手背，一邊對她嘻皮笑臉，一邊趁機伸手輕撫對方雪白的臉蛋。

「小美人打人一點都不痛，但我的手感卻是無比的真實。」

「不痛嗎？」柳月輪生氣了，「那你要不要再被我打打看？」

『你要不要再被我打打看？』

⋯⋯

此話突然在他腦海裡無限重複，沈慶雲當下中了邪似的渾身劇顫，甚至被嚇得連長劍都扔在地上，只懂得不停往後急退。

沈慶雲終於記起當年那個小妖女了，不由得驚恐入心，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無法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