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梅德諾被女子的驚叫聲吵醒,他意識到那是從隔壁瑪嘉烈的房間傳來的,他二話不説便套上外套衝去瑪嘉烈的房間,見沒有入侵的痕跡時,可以説是鬆了口氣,他拍門問:‘瑪嘉烈小姐?沒事嗎?’
沒回應。
‘瑪嘉烈小姐?’
片刻,瑪嘉烈才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我沒事。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
聽見瑪嘉烈回話固然是一件好事,不過聽那虛弱的聲音,梅德諾依然放不下心,他又敲門問:‘怎麽了?做噩夢了嗎?還是有老鼠?需要我幫忙嗎?還是需要我陪著你?有甚麽事儘管開口便好。’
裏面又是一陣沉默,梅德諾整個人貼到門上聽裏面的動靜,甚麽也沒聽見,幾秒後,有人打開了門,身體一時失了平衡,險些倒在瑪嘉烈身上。
她冷眼看著偷聽的梅德諾,看得梅德諾心虛,他糾結了一下要不要道歉然後回房間,他的眼到處亂瞄,正要開口,瑪嘉烈問:‘你有酒嗎?’
梅德諾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酒,愣了一下,馬上説:‘我沒有隨身帶酒,但可以讓酒店的人送來,妳喝烈酒嗎?’瑪嘉烈扶著腦袋‘嗯’了一聲,梅德諾轉身便去樓下買酒。瑪嘉烈依著房門,目送他跑下去。
‘感覺如何?’
梅德諾要來了一瓶烈酒,倒進杯子時,瑪嘉烈便知道這酒不便宜,不愧是大少爺。喝進口中,全是酒精辛辣的味道,然後就是揮之不去的香醇味道,瑪嘉烈喝了幾口,從她的神情來看,酒精使她放鬆下來。她長呼一口氣,整理一下心情,再呷一口,問梅德諾:‘你見過所謂的邪教徒,或者神子嗎?’
梅德諾因爲這個話題而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他的手指撫摸酒杯,坦言:‘只見過神子。’
‘那你見識過他們的力量了嗎?’
‘嗯。’
‘那你相信人能夠死而復生嗎?’
這個話題跳躍得有點快,梅德諾捉摸不到瑪嘉烈想説甚麽。瑪嘉烈好像沒有期待梅德諾會回答,她繼續説下去:‘我,死過一次。’
‘甚麽?’瑪嘉烈説的話嚇得梅德諾差點摔了杯子。
瑪嘉烈沒有察覺到梅德諾的驚訝似的,她還是以平淡的語調説明:‘不是瀕死然後被救起來,而是死得透透的,然後被救活了,應該説是被復活了吧。’
梅德諾呆呆地看著安靜喝酒的女子,他們坐在窗邊,房間内沒有點燈,能看見的光亮只有帶點憂鬱藍色的月光,月光打在瑪嘉烈的臉上,放大了她的感情。
‘我剛才做了個噩夢,是關於我死的那一晚的夢。’
梅德諾不説話,全神貫注於瑪嘉烈的聲音上。
‘我還很清楚地記得那時候的事,每一個細節,每一句話,我都能在夢中回想起來。’
‘——嘉烈!’
‘瑪嘉烈!’
我在睡夢中聽到有人叫我,是誰叫我?
‘快醒醒!’
甚麽?
‘瑪嘉烈!醒醒!我們要逃了!’
我猛然睜開眼,便看見一臉焦急的安赫,她見我醒了,都快要哭出來,還强行忍著眼淚叫我冷靜一下,用力把我拽起來說:‘快幫忙收拾行李!我們要儘快逃難!’説話時順手把我的匕首塞到我手中。在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時,她急忙道:’我們要趕緊逃跑,其他人都在收拾行李。我們趕緊,到樓下等所有人到齊了就出城。。。’
‘發生甚麽。。。’我突然聞到一陣强烈的,燒焦東西的氣味,頓時清醒過來:‘火災?’
安赫不斷點頭,手上把衣服塞進箱子裏的動作沒有停下來過,我也趕緊套上大衣,拿起兩條毛巾和圍巾,幸好臨睡前的洗臉水沒有倒掉,我弄濕了毛巾和圍巾,將其中一條毛巾綁起來掩住自己下半張臉,並去給安赫綁上,順便用濕圍巾包住她的金髮。安赫很快解釋了現況,到了凌晨她突然聞到燒焦東西的味道,起身往窗外一看,便看見城中心起大火,整個高塔起火,火焰直卷半空,半邊天空都是濃稠的黑色,有大批白色的教會士兵穿梭於街道之間,從城中心趕過來,一路上看見建築就點火。
‘他們不理會屋内是否有人,只管澆油點火。’安赫害怕得要死,説話時斷斷續續的,但再害怕也要站起來跑路,把行李收拾好,我們兩個一人一個箱子,外面還有小孩子哭的聲音,我讓安赫去走廊看看情況,自己轉身去打開窗戶,探出窗外查看,從二樓看出去,正好能看到大街和遠處的建築,火星子隨著冬日的夜風飄舞,直到遠處,讓城外的人也看到漫天橙紅色的光點。火勢已經來到孤兒院一條街外,即便是深冬,大火仍令人感如初夏,我的額頭甚至冒出薄汗。街上全是走難的居民,有些士兵已經舉著火把、騎著馬過來,他們不會加害於平民,卻蠻不講理地將手上的火把扔進屋内,有人阻止他們就用長棍打走。
耳中所聞盡是婦女幼兒的哭喊聲,眼中所見盡是建築高塔的殘骸,所有顔色都被大火染成絕望的血紅色,面對這樣的地獄,我不禁低聲問:
‘到底,發生了甚麽事?’
我轉身快步走到安赫身邊牽起她的手問:‘其他人呢?’安赫吸吸鼻子,哭道:‘院長叫醒了所有人,地面層和一樓的人都應該走了大部分。。。’
她下意識握緊我的手,她的手在顫抖,我用同樣的力度回握她的手,重重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安慰道:‘我會和妳一起走的。’
她眨眨眼,點頭說:‘我去看看這層還有沒有人。’
正好有幾個孩子走出來,是孤兒院裏面比較年長的幾個孩子上來打算把小孩子找齊了再下去,他們一出來看見我們就快步過來:‘一樓的人都走了,我們也走吧。’
‘好。。。’‘啪!’
安赫還沒有説完,身後房間裏便傳來了玻璃破裂的聲音,同時耳邊炸起了小孩子和安赫刺耳的尖叫聲,我都顧不上捂住耳朵,下意識把安赫摟住,回頭看,竟然是有士兵把裝了火油的玻璃瓶扔到二樓這裏,穿過我打開的窗戶落到房間的木地板,房間裏面瞬間燒起來。
這裏可是二樓,距離地面有三層,我沒想到那些士兵竟然能扔上來。
隨即其他向著大街的房間也傳來了玻璃破裂的聲音,估計不是打破了窗戶,就是砸在外墻上了,房間裏面的木櫃子、窗簾、床單一下子全燒起來,火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幾個房間蔓延到走廊,走廊的另一頭已經是一片火海,還漸漸向我們的方向迫近,那熱度燒得人額角流汗之餘心裏焦急。
孩子們都害怕,都在哭喊,我趕緊朝年紀大的孩子喊:‘趁樓梯還沒有燒起來,快把小孩子呆下去,沒時間了!’這時,那群孩子才回過神來,抖動著把小孩子都拉走。
我的手依然摟著安赫,我一手拿過她手上的箱子,低聲問:‘還能走路嗎?’安赫不斷點頭,六神無主,她微微擡頭看著我問:‘他們爲甚麽要這樣做?’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爲甚麽理應保護人民的教會會做出這種事來?
安赫也明白是得不到答案的了,她輕聲說:‘走吧。’她自己取回了箱子,好像對我笑了笑,因爲有毛巾擋著,我自己也不清楚。盡管如此,我還是感到了勇氣,使我能夠走出火場的勇氣。
我們奔到樓梯邊,火勢很快燒到我們剛才站的地方,就連天花板也能感覺到溫度,仿佛隨時就要掉下來般,樓梯那邊有一個窗,士兵扔進來了一個火把,落到樓梯轉角處的一角,從樓梯看下去,一樓的火勢更加猛烈。我們趴在樓梯扶手看下去,身後逐漸上升的溫度催促著我們,我有想過能不能直接從外面跳下去,但這裏可是二樓,一樓的話我還能先跳下去再接住安赫,現在先不説我能不能隔著三層樓接住安赫,我覺得連我自己能不能安全跳出去也是個問題。
我本想著趁著樓梯沒有燒塌走下去的,結果剛邁開腿,轉角處那邊的木頭就開始掉下去了。這樣的話,更不能急著跑下去。所以我先走,安赫隨後,此時四處都是濃煙,焚燒木頭的味道充斥鼻腔。我看著樓梯,短短幾秒間,已經有幾層木板掉下一樓了,我心裏都是無法言表的絕望和驚愕。
要是樓梯承不住我們兩個的重量怎麽辦?
要是我們逃不出去怎麽辦?
要是安赫死了怎麽辦?
後面走廊有有木頭倒下,甚至連天花板也塌下來了,火勢只會隨著時間而變大,我們不能這樣拖延下去。我要帶著安赫離開,我腦中只有這個想法,只要帶著這個想法,我就有力氣走下去。我讓安赫蹲下,在我身後一步一步走下樓,確認我踏的地方結實才移動。
每一步都走的很慢。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甚麽,周圍的火焰和木頭倒塌的聲音都在催促我,同時我知道要謹慎,天花板落下的火星字灼痛我的臉,應該已經燙傷好幾個地方。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當站穩後,再次將腿伸出去時,木板會‘吱吱’作響,時間爲我而放慢腳步似的,就連木板的‘吱吱’聲也放慢了,直到停止,我便知道下一步是安全的。
我漸漸將重心移到下一步,叫安赫跟上時——
‘嘎查。’
木板斷掉,在我意識到這一點前,我的身體先感到疼痛,全身都痛,在下墜的鈍痛後,隨即是燒傷的劇痛,痛得我尖叫,我的尖叫聲應該很可怕吧,應該是嚇到樓上的安赫吧。我砸在樓梯上,我的背痛得無法站起來,就連衣擺燒着了也沒有力氣去撲熄火焰。我好像聽到她的尖叫,和呼喚我的聲音。
安赫的聲音令我鎮定下來,我雙手艱難地撐起身體,抓起衣服扇了扇把上面的火給弄熄滅。
‘瑪嘉烈!妳沒事嗎?’安赫在上面叫,我擡頭想回答沒事,竟見安赫想爬下來,我連自己的傷都忘記了,連忙站起來嘗試接住她。她力氣不大,雙手抓著木板邊緣,很快就支撐不住掉下來,幸好我在下面接著,不然孤兒院樓底那麽高,肯定會出事的,傷員有我一個就夠了。
在火場中我顧不上責備她危險的行爲,她倒是關心起我來:‘沒事嗎?瑪嘉烈。’我搖頭示意沒有事,便將視綫從安赫轉移到地面層,地面層的窗戶較少,士兵們直接放火,火勢比樓上兩層都要猛烈,墻壁都差不多燒倒了,恐怕整個建築物快要倒了。
不知道那些孩子是不是走出去了呢。
安赫可能也在擔心同一件事,但當務之急是走出這個建築,樓上又有玻璃炸裂的聲音,不知何處又傳出倒塌的聲音,隨著代表著危險的響聲不停傳出,我們對視一眼,從眼神中明白對方所想的,繼而安赫攙扶著我,一步一步走下樓梯。頭頂上的‘嘎吱嘎吱’聲不絕,我們依然無法走得很急,就在那些雜音當中,出現了一聲特別突出的聲響,我心叫不妙,擡頭看,卻已經是一片漆黑。
‘我還記得那種疼痛,那種會讓人瘋狂的疼痛,直接把你的靈魂從身體剝離出來。我看到我自己的屍體,還有從上面樓梯跌落下來的木頭,帶著火的木頭砸到了我,我身上的衣服都燒起來了,安赫的腿也被木頭壓著,彈動不得。我想去幫助安赫,但我的意識漸漸遠去,感覺就像,世界一點一點被吞噬般,最後就是我被黑暗吞噬。’
瑪嘉烈這樣說完,梅德諾看到她拿著酒杯的手稍微顫抖,她爲了掩飾這個事實,而用兩隻手握著酒杯,放在大腿上。
梅德諾無法想象死亡的痛苦,亦無法參透瑪此刻親身經歷過生死的瑪嘉烈的心情。
‘那是很痛苦的嗎?’
瑪嘉烈搖頭:‘死本身並不痛苦,最痛苦的是死帶來的結果。’
梅德諾似懂非懂,又問:‘是神子救了妳嗎?’
‘嗯。’瑪嘉烈又倒了一杯酒,在月光下,她的臉色終於不是冷漠的神色,而是帶點紅暈、迷離的表情。
‘那妳認爲死的後果才可怕。。。’梅德諾上下打量瑪嘉烈,小心翼翼問道:‘妳。。。有後遺症嗎?’
瑪嘉烈被逗笑了:‘不,我現在的身體和常人無異。後果,有很多種的。話雖如此,我依然感謝她復活了我,讓我和她一起去面對死的後果。’
話畢,瑪嘉烈一口乾掉杯中的烈酒,瑪嘉烈看上去有點上頭,便説自己有點暈,想去睡覺,其他梅德諾隨意。
梅德諾確認瑪嘉烈無事睡着之後,嘆了口氣,剛才聽瑪嘉烈的語氣,裏面有很多梅德諾想問清楚的細節,不過現在瑪嘉烈都睡了,只好遲點再問。他把酒帶回自己房間,躺在床上,回想瑪嘉烈剛才説的話,她回憶往事時偶然會閃過懷念的神情,她提起那位安赫小姐時,她會露出點點笑意,都是梅德諾第一次見的。
他雙手交叉枕在床下,仰望天花板。他很好奇,怎樣的人才能讓她露出那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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