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華夜總會時,開工前媽媽桑給我們每人一粒褐褐啡啡的炸雞心,跟我們長篇大論説當小姐只是一份工作,做人別和金錢過不去,又説,雞心激素多不該多吃,但它有嚼勁,很惹味。道德不道德,健康不健康,乃虛;富有不富有,口福沒口福,乃實。
啪一聲,雞心拋進口裏,嚓一聲,碾碎在齒縫間。
舊時做小姐的我們,不是狗屎垃圾也放進身體。我們的姿色可比香港小姐,在我們身上喘氣蠕動的不是西裝革履的社會賢達,也是金玉滿堂的權貴。他們每晚來夜總會扭擺扭擺,在老式大靠背的沙發上醉意醺醺地賣笑,像小狗要吃的,只搏小姐一聲啼笑。夜深了,男人爛醉如泥,吐得地板酸臭,走前還是輕輕撥弄我們的鼻尖,説明天再來帶我們回家,日復日,年復年。有些小姐被他們迷倒了,對他們死心塌地,但大都徒傷悲。雖說賢達權貴向我們搖頭擺尾,但他們還是要一個在外頭體面的人,我們只是一朵綻放盛極的落雪泥,永比不上一朵金碧蘭。有些命好,中了馬,住在洋宅,十多傭人照料。
嫁去上海紗廠老闆石家的尹仙雪不時會寄些信來夜總會。小姐都不識字,以前都是仙雪讀信的。我們拿着信找寫信佬,一字一句鏗鏘悅耳。她邀請我們去她的嶄新的西式洋房坐坐,大家都高興極了。李纓娟是尹仙雪的好友,聽到能見舊好,立刻摀住胸口,眼皮上反跳躍,彷若高潮了。夜總會的燈關了數天,尹仙雪説記她的帳,那幾天小姐們盛裝打扮,逛西門町,看紹興戲、坐在三六九裡吃桂花湯團,彷彿活在人間仙境。尹仙雪不懂上海話,見到我們便吱吱渣渣説個不停,説自己多麼想念大家,想念千華的夜唱舞臺,自己在上海多麼苦悶孤獨。我看着她一襲湘繡織綿旗袍,噗哧一笑説:「妳的日子大家才羡慕得很呢!」
後來千華夜總會財政管理不善,加上經濟不穩,倒閉了,大家沒再相聚。初時我還道「東家唔打打西家」,怎料整條街的夜總會都不濟。我走到街上,唐樓的小姐特別多,都是打着按摩的旗號工作。有些年紀比我大,有些比我少。一站,便是十五年,我才四十。
社會進步,甚麼兼職女友、性電話、影片⋯⋯就連性玩具也比人好。但鬆軟肉體和兩性激烈的節奏,那是無論如何都取代不了。性慾不單是手指和聲音的事,不是拖拖手,説説情話可以算。夜總會的世代,男人告訴人是喜歡那種實實在在、有温度的性愛。後來,我的按摩店來了一個女生。陳善柔就只有二十歲,讀不上大學,便出來工作了。她愛吃雞粥,尤其是那顆褐褐啡啡的雞心。
羹一𢳂,白粥盈匙,筷一夾,雞心送口。
人老了,年華一早衰去。街上步步蹣跚的老人穿着褐色單調的襯衫,我依在燈柱叼着香煙,煙團冉冉上升,他慢慢過來,沙啞地問價,熟練的價目表,日日如是,年年如是。只有短暫的氣喘和少量的白液,交易時男人不再是舊時搖頭擺尾的小狗,只是不中用的禽獸。我不知道他們舊時的成就,也不會多問。老的、中年的、白髮蒼蒼的、禿頭的、硬的、軟的、不舉的,他們完事後都沒像權貴立刻穿上衣服,都會和我依偎在粉紅色的床單上,交易着一絲廉價的陪伴。但他們每每聽到陳善柔在另一箱竭斯底理地拉扯呻吟,都拋下一句「不打擾你了」,然後穿衣離開。我寧願回贈買他們多一刻的相擁。
陳善柔的打扮跟平常的年青少女無異,髮尾漂染了鮮艷的粉藍色,穿刺耳環,熱褲短得露出半楷粉肉。她頭臉乾淨,樣子其實甜美,但説起話來牙尖嘴利,直言不諱。她一向少在按摩店上班,一星期只有兩三天,但她來者不拒,年輕的、中年的、年邁的、帥氣的、醜陋的,都進她的房間翻天覆地,出來便是一千元大鈔。那是沒安全措施的價錢。老闆叫她小心一點,她撥一撥長髮,説我們不懂享受。我不時下班後在旺角碰見她,她每次都拖着不同的男生,有説有笑,看似拍拖了,下星期又不同人了。有天她發了慈心,説請我吃雞粥,餐桌上,她問我做小姐做多久了。我説,久得不會痛不會滿足,就像吃了三十年的雞心,未來也麻木了。她笑了笑,灌進一口雞心説:「我才不會吃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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