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酒行 - 第二十四章-唯有道歉

　　昔日的草蘆，已成眼前的熔爐。

　　痛不欲生的叫嚎，由一個全身被大火包圍的黑炭發出。

　　江湖隨手拿了一張未被燒燬的綿被，往那人撲去。

　　熾熱的火焰掙扎了一會兒，給江湖的手燒到輕微灼痛，才甘願平息下來。

　　當江湖拉開焦黑的綿被後，也難從該人的輪廓中認得出誰人。

　　直至……

　　「老頭子……」被橫樑壓住雙腳的黃夫人，低語喊話。

　　這時，江湖再不敢承認，也不得不接受眼下炭人的身份。

　　「黃大夫……？」

　　誰能想像得到，曾經有恩於自己的人，只是闊別一時，再見之時竟成了煉獄中的犧牲者？

　　「嘔──！」連番趕路，加上突如其來的衝擊，江湖再承受不了，跪到地上不斷嘔吐。

　　沉溺的傷痛、錐心的磨折，使江湖忘了膝下的火炭給與的疼痛。

　　「到底……發生何事？」江湖狼瘡地走到黃夫人身旁，替她移開橫樑。

　　「黃昏時份，一群身穿藍衣的蒙面之士忽然殺入村莊……他們見人就殺，最後來到我們這兒……叫我們供出逃亡此地的武林人士…….呀！」

　　黃夫人的腳骨已壓碎了，加上高溫燒灼，一部分的血肉更沾上橫樑上。在移開的同時，血肉難分，使黃夫人差一點痛到昏倒。

　　「黃夫人……我可以怎樣幫你們？」江湖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問。

　　「能把我……帶到老頭子的身旁嗎？」

　　江湖小心翼翼地把黃夫人，放到黃六醫師身旁。

　　兩人躺臥在燒焦的木板上，黃夫人無懼灼燙，含淚捉住丈夫那焦黑不全的手掌。

　　「小恨……」黃夫人吃力地說：「還記得我丈夫的話嗎？」

　　江湖瞪眼望著黃夫人，又看到奄奄一息的黃六身上。

　　「我丈夫雖是一個不愛笑的人……但是他和我其實一樣，期盼看見病人康復後的笑容……所以我們一直都努力醫治大家……唯獨你……老頭子曾說……他很懊悔窮盡一生學醫……卻醫不了人心……」

　　不是的，你們能治癒我的傷，我是高興的。

　　對不起……我不是不想被拯救的。

　　只是，我不甘心曾經的用心努力被人唾棄。

　　只是，我一直只想證明自己。

　　只是，我遺忘了高興時該隨即擁抱笑容。

　　是我記恨往昔，沒有放眼當下。

　　是我不懂珍惜，莫視身邊要人。

　　滴⋯⋯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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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雨了？

　　蒼天啊，何解大火時你不下雨，現在若讓雨水遮蔽我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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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白茫，瞬間被淚水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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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再下雨了！求求你，我知錯了！我會悔改的！

　　江湖啊，還在哭什麼，給我好好看清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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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恨……拜託你了…..」

　　黃夫人從旁拿起了江湖的劍，交到江湖手上。

　　「你憑什麼殺人？你殺的又是什麼人？」

　　又是這一句話，徘徊在江湖腦海中。

　　此時的江湖，已經淚爬滿臉，說不出半句話來。

　　忘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為何仗劍於世。

　　遺忘初衷，遺忘了本性，更遺忘了自己的笑容。

　　「很好……你笑得……真好看……」

　　黃六夫婦醫治江湖身體，也期盼治療他的笑臉。

　　話畢，黃夫人再沒有呼吸。

　　江湖再看不見自己顫抖的雙手，也看不見死者的恩惠。

　　「對不起……」江湖爬到黃六大夫那兒，劍指到他焦黑的胸膛，與黃夫人一般，終結了痛不欲生的餘韻。

　　從來不願痛下殺手的江湖，在武林紛爭中也不會下重手殺敵。

　　可以說是，他從來沒有真正的去殺任何一人。

　　憑什麼殺人？殺的又是什麼人？

　　腦袋震蕩，撼動全身。

　　步出草蘆，仍是遍地傷亡。

　　明明手執象徵俠客仗義的劍，此刻的揮舞，卻只是為終止痛苦的哀嚎。

　　是燃盡了四周的氣息，或是濃煙滿佈使人難以呼吸？

　　當下的每一步，每一個呼吸，都是舉步維艱。

　　從草蘆那兒重新往村口走去，彷如身處深海之中，無法正常般呼吸吐息，欲要離開此地，只要拚命往上游。

　　不行了，我不行了！

　　要離開此地，不能在久留！

　　「呀……很辛苦啊……」

　　跌跌撞撞的江湖，正想加快步伐逃離此處時，一隻小手應時捉住了他腳踝。

　　「怒虎哥哥……」

　　是村中平時帶頭玩弄他的小屁孩。此時的他，已半身燒焦，喘不過氣。

　　「很痛啊！我呼吸不到……很辛苦啊……」

　　為什麼，要被我遇上？我也想離開啊！我可以怎麼辦？

　　病患的人，是分作需要被救，還有不想被拯救的。

　　黃六大夫的說話，當刻縈繞耳畔。

　　「沒事了，很快便不會痛。」江湖把他安置躺平在地上。

　　「哥哥……你……在笑嗎？」

　　「我還可怕嗎？」

　　「不……不可怕……但嘔心……哈……」

　　「哈……」

　　無法根治，唯有忍痛了結。

　　嚓──

　　劍刃磨擦骨肉的聲音，使人頭皮發麻，卻讓江湖平靜下來。

　　遠眺前方直路，都是半生不死、難以久存的村民。

　　不是被燒壞身子，就是被抹殺的貞潔與靈魂。

　　拖住鐵劍的江湖，跌跌撞撞又來到一個小童身旁。

　　「怒虎頭……？」這名小童，只是一個跟在小屁孩身後的小伙子。

　　此時的他，半身都被燒焦，一半的臉都是血肉模糊。

　　「我是不是要死了……」小童僅存的一目正在流淚：「怒虎頭……你是不是要吃我了？」

　　「放心吧，怒虎頭吃人，不會讓人痛苦的。」

　　江湖強行擠出笑顏，左手掩住了小童的臉龐，右手一劍刺下。

　　又是「咔啦」的穿透聲，血從胸膛流出的同時，淚水亦再次擠滿了江湖的眼眶。

　　在他移開掩住小童臉龐的手後，竟見小童一臉純樸安樂的微笑。

　　對不起……

　　道歉又有何用途？

　　奈何，當下除了道歉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辦。

　　江湖還是忍不住，淚水終歸奪眶而出。

　　含淚站回起來，抬頭便是掛滿通紅火光的大樹。

　　熾熱火紅映照臉上，也無法使淚珠悲傷蒸化。

　　（還記得，小時候在榕樹下，細聽說書人道來武林俠義。）

　　「對不起……」

　　衣衫襤褸，下體流血的少女。一劍過後，不再哭泣。

　　（為了實現理想，我四處奔波，到處上門拜師學藝。）

　　「對不起……」

　　抱住死去妻兒的男子，全身刀傷血肉不全。一劍過後，一家團聚。

　　（十九歲時，來到陳氏山莊時，遇上了陳狄生，並結緣成亦師亦友的關係。）

　　「對不起……」

　　眼睛被刮掉的婦人，只剩一手一腳。一劍過後，齊全歸天。

　　（期後在情義的推使下，為陳狄生開山立派，打下伯仲堂基業。）

　　「對不起……」

　　全身皮開肉綻的老人，吃力的喘息僅餘一口氣。一劍過後，痛感全消。

　　（沉淫在這片武林大染缸中的我，雖然沒有忘掉本份，卻避免不了爭權奪利的日子。）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到了現在，不單止沒有仗劍武林，更成為了收割他人性命的死神！）

　　江湖拖著殘存不堪的身軀，腳踏鮮紅的步伐，到過之地無一生息殘留，走過之處無一淚灑大地。

　　我恨……但是我該恨的，該是何人？是自己啊！

　　抬頭，星河似是依舊。

　　眼裡，月光卻是荒涼。

　　討厭……那個終日渾渾噩噩的我，只盲目追求名譽地位，浪費了自己的一生！

　　那天，那夜；

　　平生仗劍於世的江湖，首次動手殺人。

　　殺的卻不是仇人，而是自己的恩人，以及該保護的人。

　　也殺掉了，那一個叫作江湖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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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下章回憶篇最終章

江湖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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