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津和著白開水把兩片「必理痛」囫圇沖進胃裏時,正於電腦前處理文書的幫主遠遠地投來同情的目光。
「喂,」林津莞爾地朝幫主那兒喊道:「頭痛也很正常吧!」
幫主以一個苦笑表達理解。他拿起打印機上的幾頁文件轉往傳真機前,一邊按號發傳真一邊向林津簡報:「老大已搞下了手令,我聯絡了one2free和whatsapp那邊,現在先將手令的副本傳過去。」
林津掟掉手中的錐形紙杯走到幫主身旁執起一頁文件快速看一遍,幫主續補充說:「杜殷怡的手機在關機狀態,但我從語音提示辨認出她用的是one2free台。我聯絡他們確認了號碼,不過現在太晚了,老規矩,他們答應明早會率先處理這件事情把通話紀錄送過來的。whatsapp方面大概也是這樣,但杜殷怡不知有否用whatsapp呢?」
「嗯?」林津不好意思地說:「我離開的時候還未問這個。」
「哦。」幫主從容地笑笑,「等會兒我也要問問杜殷怡使用的八達通是否具名的那種,如果不是可要花些時間核對了。不過我猜她的阿爸並不清楚這些事。」
「杜殷怡的妹妹也來了。」林津一直很想知道為什麼傳真機要發出這種討人厭的聲音。
幫主的喉結動了一下,卻終究沒講什麼。兩個男人就這樣站著盯住已成功傳送的公文從傳真機底部的縫隙吐出來,好像這件事有多鄭重似的。
林津看看錶,已八點多了。他心中盤算了一下,對幫主道:「這邊得手後你和細女帶他們父女落食堂正正經經吃點東西吧,我不想餓著那小女孩。我過去找老大談談再下來會合你們,然後我們載他們回去,順道拿走電腦和大廈的CCTV。」
「收到。」幫主回到原來的桌子拉開抽屜找出一枚記憶棒放進口袋後便步出了房間。林津也尾隨但另拐相反的方向往黑王的辦公室走去。這時黑王恰好從房間走出來,瞧見林津,便擺擺手招他進去。
「有收穫嗎?」黑王開門見山。
林津把門帶上,「死者父親方面提供不到什麼有用的資料,不過後來死者的妹妹也來了,她告訴了我們杜殷怡在這個暑假裏當私影模特兒的兼職。」
「私影模特?」黑和眉頭大皺,「現在的女孩真是不識世途險惡,還是她根本在從事不道德的交易?」
「現階段我不偏向作這方面的猜測。我在死者的臉書裏看過那些沙龍照,看起來都很正經的。」林津不禁又一次回想起杜殷怡那不願合上的雙眼,「而且從死者父親和妹妹的口中她應該不是一個複雜的女孩。」
黑王眼珠轉轉,忽然像認同某件事的點點頭。然後他在手前的鍵盤上敲了一下,並將電腦屏幕轉到林津能看到的角度道:「GP剛剛給了我一個初步的報告,你看一下。」
林津俯前細看,屏幕上是一則格式簡明的電郵,羅列了法醫在他們認屍後馬上加班進行的剖驗報告:-
死者咽喉軟組織撕裂(估計受強力扼壓所造成);連帶造成眼球有出血性瘀斑;
氣管與支氣管皆呈現失血性萎縮,肺葉有縮小現象,符合外阻性窒息的狀況;
臉部有挫傷痕跡(估計是遭拳擊所造成);
手腳與身體部分位置有輕度挫傷和擦傷(估計是掙扎所造成);
外陰有3.5毫米撕裂,內陰道亦有刮擦傷痕,符合曾作粗暴性行為的狀況(不排除死者曾被姦屍);
陰道內無檢取到精液,但有少量聚苯烯化合物,估計是安全套表面的潤劑;
已採集死者指甲內組織化驗(未有結果);
已檢取死者胃囊內消化物及頭髮作毒理化驗(未有結果);
特別注意:屍體可能曾被人用次氯酸鈉(漂白水)清洗過(有待進一步化驗確定)。
黑王用鼠標反白最末那項「特別注意」問道:「你認為如何?」
「我們要抓的這頭老鼠可能相當精明,」林津沉著分析,「按這報告看,杜殷怡無疑是遭姦殺的。媽的!而且那變態可能還姦了屍。哼,兇手為怕留下罪證而用漂白水清潔屍體,用意顯然是針對DNA這回事。我懷疑兇手是有前科的性罪犯,曉得警察有他的DNA資料,所以特別怕被我們找到任何DNA。」
「這是其中一個可能性,不過我正正想你注意的就是這只是其中一個可能性。」黑王靠向椅背說,「別忘記除了性罪犯我們也存檔了不少罪犯的DNA,這些人同樣曉得被發現DNA有什麼後果。此外今時今日懂得些鑑證知識的人實在太多了,天知道兇手是從哪齣電影或小說裏學會這滅跡的技倆。所以我認為這一點只告訴我們兇手有多狡猾和危險,而不應視為縮窄兇手身份範圍的指向。」
林津認同地點頭稱是,「這種變態的確很危險,一定要盡快揪出來。」
「電訊公司那邊應該明天才能給我們回覆吧?」
「是的,八達通那邊相信也一樣。」
「然後?」
「我安排了幫主帶他們到食堂吃點東西,然後我們會一起去杜家取死者的電腦和屋邨的閉路電視紀錄回來分析。」
黑王想了半晌對林津道:「這樣吧,反正明天才是戲肉的開始,電腦及CCTV叫幫主和細囡去取便行,明天才拿回來好了。你們今晚統統回家作充分的休息。尤其是你,刮刮你那些難看的鬚根吧。」
林津摸摸下巴,尷尬地笑笑。
「去吧。」
。
踅進食堂時,林津發現食堂一邊的燈已關掉,仍有光管亮著的另一邊只餘下幫主他們這一桌食客。他這才想起食堂的服務時間是止於晚上九點,而一般在八點他們便會收伙只會供應一些即食麵之類的輕食。果不其然,林津看見他們面前的是已解決了的麵碗。這也好,反正誰也不會有心情講究晚餐的質素。
「林Sir,要下單嗎?」食堂老闆從水吧後喊過來。林津躊躇一下,覺得已受夠了這兒的即食麵便擺擺手表示不用。
「林Sir,」幫主拿薄薄的餐紙巾擦擦嘴巴說,「我跟杜先生講了,吃過東西後便起程到他家取電腦。」
仍然不減困頓的杜湛開點點頭道:「我們隨時可以了。」
杜殷悅說要上廁所,也提醒了父親這方面的需要。細囡領他們出走廊指出位置後回來。林津已從鄰桌隨手拉來一把椅子坐下。趁這時候他把法醫報告和黑王的指示同兩人講一下。
「漂白水......」細囡既怵然又難過地說,「還可能變態到姦屍?太可怕了!兇手到底是個怎樣的怪物?」
「我們遇到一個智慧型的變態罪犯了?」幫主憂形於色。
「至少不是殺了人便失方寸的軟腳蟹貨色。」細囡說。
「長什麼他人志氣,赤柱監獄裏關著的聰明人還少嗎?」林津刻意做了個輕蔑表情以示邪不能勝正的信念,接著他驀然想起一件事,「細囡,方才妳跟杜殷悅講了什麼令她馬上止住了哭呢?」
細囡怔了一下才記起自己說過什麼,「我不過是告訴她全香港三萬多個警察都會為緝拿兇手而努力,而她需做的努力便是盡可能不讓爸爸更心痛。」
「我寧願讓她盡情哭個夠,悲傷這種東西憋在心裏更不健康。」幫主就事論事的道。
「也許你是對的。」細囡好像真的後悔起來。
「自小便失去母親,現在連這麼親近的姐姐也沒了,這女孩往後的路不崎嶇也難了。」幫主深為慨嘆。
林津不願再聽他們討論這事,便岔開話道:「雖然老大說拿電腦和CCTV的事交你們去辦便行,不過我還是想和你們一起去,多個人可以快點把工作完成,大家也可早點回家養精蓄銳嘛。」
「呵呵,你敢違逆老大的意?」幫主打趣之餘忒是義不容辭的道:「這點兒濕碎功夫我和細囡三扒兩撥就搞定了,多個人根本沒什麼意思,放心交給我們就行了。」
「對呀.....」細囡生生地把「你看來已夠累了」的關懷語吞回肚裏,「別剝削我和幫主表現能力的機會啦拜託。」
林津自然明白他們這樣一唱一和實質是出於愛護他,不能說不受用;再想想今晚真的寧可小看那對可憐的父女兩眼,便不再堅持了。
「我們要在阿京回來前便把案破了!」細囡握著拳頭一臉旺盛的戰意。
「還用說!」幫主笑道,「讓我們用行動來證明他在我們隊裏只是個搞笑的擺設!」
三人暫時撥開沉重笑了一頓。他們口中的阿京亦是新界東重案組第二隊的隊員,兼且是警隊裏初露頭角的神槍手,現正與其他同袍於德國慕尼黑參加兩年一度的「世界警隊實戰射擊奧林匹克賽」。別看幫主這樣拿他笑話,現實中他和阿京其實是合作最久的好拍檔。
杜湛開和女兒前後腳回來,匆匆地便又跟著幫主他們起行了。林津跟他們在電梯口分道揚鑣,他回到八樓大房找出自己的電鬚刨,軋軋的一面放空腦袋一面享受鬍渣被鏟掉的快感。完了拿回已充電了七成的iphone,還有車匙。昨天因為預期了會飲酒所以不開車,今天雖然也不是很有精神開車,但最好還是別連續兩天佔著數量緊絀的車位,否則可能會聽值日官的說話了。
室外的世界已換了深沉的夜色。兩早停了,地上甚至已不見水漬,惟雨後的乾淨味道仍在。林津深吸一口氣,陡地覺得精神比在室內時改善多了,頭痛也被「必理痛」消弭。他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鈷藍色「谷巴」走去,忽然感到肚子實在很餓。鑽進車廂後習以為常地把iphone拿出來準備插線充電時,他突然決定打個電話給家中的詠文。他們的生活習慣是比較晚才吃飯,如果詠文真的還未吃飯的話,他打算邀她一起到住所基座的商場光顧那間乘著酸辣米線風潮開業的米線店,雖然他個人對這種由車仔麵變體的食物興趣一般,但詠文很愛吃,此刻他很想為她獻上這份小小的情趣。
「喂,阿津?」
林津聽見背景裏霹霹啪啪的麻將聲,一陣沮喪把心頭的火苗澆熄了,「噯,妳不在家?」
「我在大嫂處呀。」然後是一陣嘩嘩的洗牌聲。
他記起了今天是星期五。自從這個社會推行每週五天工作後,星期五便等同周末;而每個週末家裏的女人都會風雨不改的相約一起攻打四方城,直至深夜甚至達旦,樂此不疲。
「吃了飯沒有?」妻子問他。
「吃了。」他不明白為什麼要撒謊,是潛意識裏一個因不順心而作出的小小報復?還是懶得跟一個在琢磨著出什麼牌的人談那個擱淺了的浪漫?
他聽見詠文的大嫂在旁嚷叫他過去吃宵夜。他才不要去,因為每次只會演變成由他出錢出力挽著兩大袋糖水外賣慰勞一屋子的人。更要命的是每次單是要搞清楚每個人點的什麼糖水便得花十幾分鐘和接七、八趟補充電話,今晚他無論如何提不起勁做這種事。
「我不過來了。」他淡然地對妻子說:「沒什麼特別啦,只是講一聲這幾天會比較忙。」
「出大案子了?」
「兇殺案。」
「我的天!」詠文在電話裏壓低聲線驚呼,「就是晚間新聞裏報的那單懷疑姦殺案嗎?」
「嗯。」林津警惕自己小講為妙。
「那你小心點喔。」
「就這樣吶。」他對她一邊打牌一邊囑咐小心感到沒好氣,「夜了便在阿嫂家睡好了。明天有空我再打給妳。」
「知道了。拜拜。」
一分鐘前的興致已蕩然無存。林津無力地為心中的彆扭冷笑,「有空打給妳」和「小心點」根本是誰也沒資格嘲笑誰的五十步與一百步。他打了火,車裏的音響亦隨之醒過來播出電台的聲音,男主持的做作聲線讓他噁心,跳到另一台,他馬上聽出正在播放的這支舊歌是張學友的〈這麼近那麼遠〉............
觸摸得到揣摸不到這麼近
那麼遠 卻仍然
雙宿雙棲不聲不響 我跟你
已改變 已無言
靜靜默默望著熟悉的背面
一彎身影原來離我多麼的遠
像天涯 那一端 沒法行前一吋
我 留著你在身邊
心 仍然很遠
也許終於都有天 當你站在前面
但我分不出這張是誰的臉.........
1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70cDWHQVL
他深深的嘆一口氣...........
這種程度的應景真是巧合得詭異。
他把車開到新港城的便利店前停下。〈這麼近那麼遠〉的歌詞好比一顆丟進池塘的石子,泛起的漣漪教他的心情有份難言的跌宕。他離開車仔,踽踽走到便利店一口氣要兩包「綠色幸運」和方便火機,付款的時候他才記起肚子餓的問題,於是走到微波爐食品的冷櫃前挑了一盒辣腸蘑菇披薩。車上還有一瓶只喝了三分一的礦泉水,不用買了。付了款後他用店裏的微波爐翻熱了披薩,然後捧著這份寂寞的晚餐返回車裏。
他降下車窗,把右手擱在車門上,另一隻手拿著燙熱的披薩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裏送。天邊掛著像被狗咬了一口的月亮,月亮下方的樓宇幾乎所有窗戶皆亮着橘黃的暖光。他不禁在想:每一扇窗裏都擁有溫暖的關係嗎?當了這麼多年差,他當然知道答案是什麼,但在這一刻他無法不覺得自己比他們寂寞;更使他感到糾結的是,即便現在是共詠文坐在米線店內,那寂寞恐怕是仍然的。
熱情冷卻變成感情,感情也淡了便變成相處。
然後呢?
他嘆口氣,探身打開雜物箱拿那瓶礦泉水。然而,取出礦泉水後他發現亮著小燈泡的雜物箱裏躺著一隻方便打火機。
正是琇英送給他的那枚。
他有點不敢置信,把火機在掌中翻來覆去的檢看。雖然方便火機本身便是欠缺個性的量產物品,但掌中的這一枚就是有它的與別不同。沒錯,這便是秀英送的那一枚,儘管那送是出於隨意的,但他一直有意無意地視這火機為兩人之間的信物。他撳下打火鈕,得一聲地,一朵火焰照亮了他心中失而復得的喜悅。
也點燃了想見她的衝動。
他擰開瓶蓋,心潮起伏地讓水灌進胃裏。這個時候秀英多數是坐陣於她的瓢蟲吧裏,想見她進瓢蟲吧找她就是了。可是在那種龍蛇混雜的場所,一個休班警官可能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用琇英的火機點起一支煙,深吸一口,把白色的煙霧吐出嫻靜的夜街中,繼續想着:話雖如此,若僅是進去待一會,只遠遠看看她,不打攪她,這樣子又能碰到什麼麻煩呢?況且,在琇英彎彎曲曲的女人心事中未必不是正盼望著我的出現呀;畢竟,我們昨晚曾經.........
林津發動車子,煙頭從車窗扔出,滾跌在柏油路上,擦出短暫的星火。
他決定聽從內心的呼喚。
。
尖沙咀棉登徑在入夜後才甦醒她的浮華和熱鬧,各色食肆、酒吧、娛樂場所集結成一旯旮的滾滾紅塵。飄蟲吧雖位於街尾一個不起眼的地庫,但以人氣來計卻是這條小街的中流砥柱,特別是門前那隻堪比人高紅底黑點的飄蟲標誌近,更是屬於區內一眾紅男綠女的心中,這還未計老闆娘琇英的人氣指數。
林津來到醒目的瓢蟲前,心裏為剛剛不期而遇的泊車錶位感到愉快。今天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除非等會兒琇英........
他沿鋪著瓢蟲波點地毯的階梯拾級而下,首先迎接他的是韓國女團Wonderful Girl 的〈Nobody〉,然後便是鼎沸熱鬧的喧雜人聲。星期五是都市人的狂熱之夜,面積不少的瓢蟲吧可謂座無虛設,每張桌子都肩俟看地坐滿男男女女或歡聲浪語或忙著手舞足蹈地猜拳,全情投入於這刻的蒼白快樂中;穿短裙高靴的啤酒女郎如同蟻穴內的工蟻那樣在桌與桌之間穿梭游走,彷彿一停下來便會受到責難;穿黑背心和黑長褲的侍應小妹們同樣忙得頭頂生煙,她們並不是沒有看見來了一位高大英俊的客人,只是按常理判定來者是尋找他的酒友來的,便裝作不為意沒上前招呼了。這也難怪,誰會在星期五的夜晚伶俜地上酒吧喝悶酒呢。
林津走到吧檯一端的高腳圓凳上坐下。他側挨著吧檯,讓襯衫尾擺被槍柄隆起的背面低調地向著往廁所的通道。他一隻腳踮著地板一隻腳放在圓凳的環圈上,再審慎地觀察一遍這場子。他評估自己應該沒引起什麼人的注意,但仍無法自在;也許有些人正偷偷觀察自己也說不定。搞不好場中的某個古惑仔從他在入口現身的一刻便已認出他來,畢竟他曾是反黑組的一員。
「先生,要飲什麼?」留有山羊鬍子的酒保探身來招呼。
「呃,」林津認為酒保沒有認出他是好事,但也不排除他是裝的,「歌雲娜吧。」他有信心一平歌雲娜絕對無礙通過萬一遇上的酒精呼氣測試。」
山羊鬍酒保把瓶口晾着一瓣青檸的歌雲娜啤酒放在林津面前時,場內的音樂已變成了「少女時代」的〈Chocolate〉。林津用現金付了酒錢,心忖「韓流」真是個光怪陸離的現象,他們一支支熱播的歌曲和一齣齣的劇集裏在講什麼唱什麼根本無人聽得懂,可所有人卻是那麼熱情追捧韓流的一切。不過平心而論,高麗國的東西確是不錯的,单是那些在舞台上整齊晃動的長腿就很有觀賞價值了。
他把青檸捅進酒瓶裏,細啜幾口,裝作漫不經心游目四顧。少女時代那刻意頹喪的歌聲讓人有置身異域的錯覺。他在想,不知就裏的人看他獨僻一隅喝悶酒肯定深為納悶,但琇英呢?當她發現自己一聲不響坐在這兒會是什麼反應呢?心跳加速?還是覺得好笑?抑或......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在最遠對角的那列桌子旁,琇英正跟一桌男男女女的客人談笑風生並不時地不知為什麼起哄而杯上杯落的陪酒。林津認出其中的一些人,居然都是黑道上有頭有角的傢伙。可琇英在他們面前扮演的不僅僅是有點交際手腕的酒吧老闆娘,而是近乎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式的熱絡與泰然。林津在矛盾的心情中承認實在該佩服她,一個弱質女流,能在那些豺狼老虎跟前八面玲瓏,不卑不亢,這個江湖阿嫂真是當得無悔風騷,好像她天生便有在男權世界中游刃有餘的天賦。
林津輕輕把酒瓶放在杯墊上。他感到一絲的茫然,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麼會欣賞琇英那份撇不開濃重江湖氣息的氣質,抑或只是出於一份潛意識希望衝擊乏味人生的好奇?一個前途無限的已婚警官,跟一個風情綽約的江湖阿嫂,兩者的矛盾需要作出多大的犧牲方能化解?
若果你是認真的........
他不禁回想起兩年前初見琇英的情景,當時他們的小隊收到線報被警方通緝的浩文將會現身-----浩文原名劉丰貴,是黑幫和勝和的雙花紅棍,屬近年崛起得最快的黑道紅人;此人作風狼戾,鍾情暴力,三番四次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亦幾度因此坐牢;然而拳頭出天下,浩文這個代表了廝殺的名字已能獨當一面了,慕名投歸麾下的古惑仔絡繹不絕,一時間可謂叱吒於油尖旺區;但另一方面「浩文」這兩個字亦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釘,其中一撥和安樂(亦稱水房)的人馬便誓要祓除這頭正要伸爪踩進他們地盤的老虎;於是在一個無雲的夜晚,和安樂派出兩名刀手伏擊正從打冷食肆出來的浩文,曾習十年泰拳及擁有多年街頭毆鬥經驗的浩文甫見刀光亮出便反射性地一個箭步以魁梧的身體撞飛對手,然後飛快衝回打冷店隨手抽起冷食攤上的菜刀便迴身反擊。在兩名刀手生出逃命念頭的同時浩文那因暴怒而忘了留手的菜刀已在他們身上砍出幾道觸目驚心的大豁口,送抵醫院時這兩名行事前吸食了最後一口冰毒的刀手已返魂乏術;如此,浩文便成了兇殺案的通緝犯------他們整隊傾巢而出,剛趕抵情報所指的地點時,果見一台銀色舊款平治上握著軚盤的正是浩文,旁邊坐著的便是他的女人琇英。
比貓還警覺的浩文立時便發現了林津他們。他豈肯束手就擒,大喝一聲吩咐琇英坐穩便狂催油門打著軚盤堪堪衝出了包圍圈。連林津的谷巴在內三台載著反黑組探員的車銜尾窮追,並沿途呼喚增援。銀色平治粗野地撲上了高速公路,以亡命的姿態極速蛇行於各線車道尋求擺脫追兵的機會,霎時間一前三後加聞聞訊趕來的鐵騎交警怒號著警笛在公路上追逐得險象橫生。林津在速度計的指針攀近一百三十時已不敢再把油門催下去了,谷巴是好車,但未經合適改裝下如此狂飆跟玩命沒兩樣,沒有一個警察有義務跟罪犯同歸於盡的!幸虧林津有這一猶豫讓車速減慢,否則前面那平治不知是有意或無意擦碰別人的車而造成人家的車子失控打滑便會釀成他無法避過的致命車禍。儘管這樣他們還是橫七豎八的逼停於路中心,谷巴的屁股終究是捱了同袍車子煞停不及的輕度磕碰,並且眼睜睜看著浩文的平治消失在出口匝道。
十分鐘後,警方電台通報發現了該輛平治在兩公里外的街上。林津與同袍趕抵時已遭兩台衝鋒車前後堵住的平治卻只餘下貌似剛制伏了餘悸的那名同車女郎。浩文丟下他的女人成功逃逸了,此後更是消聲匿跡,直至一個月後情報科證實他已潛逃到了台灣。
令林津印象深刻的是,這個被自己男人丟下的美麗少女在給銬上手銬押回警署遭受嚴詞盤問的整個過程裏沒留下過一滴眼淚。當時主力招呼她的師姐叫阿珊,是個每句說話不嵌進粗話便無法組成完整意思的可怕女人,她用恐怕是趁機發洩人生不滿的勁頭對著這名比自己好看一百倍的逃犯女眷以最難聽的話裏裏外外給罵了個血肉淋漓,可是對方只是一直像在看沒有字幕的外語節目般以帶點茫然與好奇的神色靜靜地想自己的事。阿珊視這種平靜的緘默為瞧不起她的挑釁,她歇斯底里地發出除非幫助警方逮到浩文否則要她獨攬兩條人命的罪責的恫嚇;不料這樣一輪叫人耳膜生痛的嘶吼後,少女回以的竟是一個看到滑稽事情但努力忍住不訕笑出來的模樣。這下阿珊真的抓狂了,提起手就要賞她一個耳光,幸得林津做好做醜的及時拉開了她。
林津勸阿珊走開歇一歇。阿珊佛袖而去。她固然有權威被抵觸的忿懣,但這刻的戲碼或多或少是成就黑臉白臉的心理戰術。林津找來另一名不關事的女警陪場。他先從水機斟了一杯冷水遞給她,待她優悠不逼的喝夠了後才問問題。
「鐘琇英,我可以怎樣叫妳?」
「就叫琇英可以了。」她沒有直接看林津的臉,但說完後停留在嘴角的一彎淺笑似在表明看穿了他們唱的是什麼戲。
「妳今年多少歲?」
「直接問女人幾歲跟問她可不可以上床一樣沒禮貌。」
原來有張利嘴啊,「我可以看妳的身份證。」
「那你看身份證好了。」
林津饒有興味的看著她,她也回以半是挑畔半是調皮的眼波,彷彿樂得有這種帥氣的警察陪自己玩玩苦中作樂。說實在,林津的內心是有點震撼的,他不明白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怎麼會同時擁有孩子般的澄淨及飽歷世事的老成,難道其中一種心態只是她偽裝出來的保護色?
「浩文是妳的男人?」林津溫柔地問。
琇英不作聲。
「我看得出妳是個聰明的女孩,所以妳不會不清楚像浩文這種人只是個沒有明天的古惑仔。事實上他現在是個揹著兩條人命等著坐牢的喪家犬,到了這個田地,難道妳想把自己也填進去嗎?」
琇英把染成麥芽色的長髮攏到一邊。沒有說話。
林津的視線順著她的秀髮點落到她的胸脯上,馬上挪開,「或者妳認為為愛犧牲是件很浪漫的事,但我恐怕妳只是被一時的激情迷惑了。妳也許聽不進耳,但我想告訴妳像浩文這種喜歡隨街砍人的暴力狂,心中只會有自己的。我敢說女人對他來說不是洩慾便是炫耀這兩種用途,而且事實已證明了,他把妳棄在街上自己跑了。」
琇英的眼神轉了,變得好奇又專心,但還是保持沉默。
「他逃不掉的。」林津懇色地說,「我們始終會抓到他,妳不要天真地以為保持緘默就救得了他,妳其實只是在害了自己。」
琇英笑了,露出她潔白整齊的牙齒,好像因為聽了個勉強的笑話而替講的人難過。林津有點窘。他發現她笑起來有雙淺淺的酒窩。
「妳笑什麼?」
「我並不是害自己。」
「嗯?」林津與她對視,不無吃驚地讀到她心中的自信。
「我是在救自己。」
很快地,真正負責那兩宗命案的重案組同僚來拿人,他們便把人移交了。林津看著琇英重新被上了手銬帶走,卻發現她居然比來時更從容了,似乎早已洞然自己的處境。他很納悶,也很遺憾他們之間的博弈遊戲被腰斬了。
林津重回憶的恍惚中回到現實。琇英仍坐在那桌人之中手中擎著一隻骰盅不知在講什麼,似乎很投入在誰勝誰負的問題上。林津喝一口酒,然後向著滿堂吞雲吐霧的酒客點起一支「綠色幸運」,並在心裏大聲嘲笑室內禁煙的新法例。酒保麻利地放一隻杯不似杯盅不似盅的器皿在他手邊權充煙灰缸。
他想,也許每個人都需要藉反叛現實來平衡一下心理。
他不知道琇英在重案組那邊有沒有給面鬆口,他相信沒有,就算有亦非什麼有用的料。總之浩文最後突破了天羅地網逃到台灣去了。正如琇英所了然於胸的。她只在差館裏被扣一晚便獲無條件釋放了,畢竟她在殺人與逃避追捕的事情上沒有角色。儘管其後她被情報科進行了整個月的嚴密跟監,終究是不了了之。在之後的一年裏,林津無再見過她。然而每當她在他心中的印象隨時間變得朦朧時,又總會從江湖中一些與她有絲絲縷縷關係的傳聞給重新激活;對於那張彷彿輕視人間的漂亮臉孔,林津實在有念念不忘的好奇。
但這份好奇,不知為什麼,林津沒有細意去梳理過;如果那時他對琇英已暗心了某種微妙的渴望,也並未被他的知性發現到。
直到一年後,他在晉升見習督察前最後一次參與的例行性查牌行動中來到新開業的瓢蟲吧,他再遇見了她。暌違一年,琇英比他印像中的添了幾分恰到好處的成熟風韻,流轉的眼波中也更具舉重若輕的自信。但是,真正讓林津在跟她眼神碰觸的一剎感到異樣的是那不經意洩漏的風霜;有那麼一刻,林津覺得在看著的是一隻被遺棄在暗巷的小貓,輕輕的感到心疼,好想撫揉她那尪羸的身軀。
憑琇英的背景當然沒指望能獲得酒牌,但經驗告訴林津琇英才是瓢蟲吧的真正舵手,這一點她也大方默認了。
有太多的好奇等著滿足,有太多的感覺需要釐清,於是林津半公半私地跟她攀談起來。琇英也懶得藏掖,瓢蟲吧是靠浩文留下的錢來成就的,也不諱言翼蔭於浩文的同門兄弟及一幫門生的罩護。聽她這樣說的時候,林津隱約感到她是帶有挑戰與試探的意味,像想看看他能拿她怎麼辦的一份不帶惡意的頑皮。
「妳信不信也好,看到妳開間酒吧老老實實地經營我感到很不錯,但另一方面我又擔心你的高調會惹來麻煩。」林津以跟老朋友談心底話的語調說。
「譬如?」琇英忽閃忽閃的盯著這個突地變得語重心長的英俊警官,嫣然問道:「像現在被作弄似的查牌?」
「警察從來不會作弄市民。」林津似笑非笑,「我只是擔心水房的人會來生事。」
琇英歪著頭,梨渦淺笑,「那是男人的事,不是女人的事。」
「我勸妳不要太自我。」
一剎間,琇英換了表情,以放下心防似的淘氣對這個下巴線條硬朗的男人問道:「你討厭自我的女人?」
「那是阿Sir的事,不關妳事。」林津覺得很逗。
她鼓起腮佯裝受傷,「那你們天天來查牌好了,把這裏搞得晚晚拍烏蠅,這樣誰也不會有興趣來生事了。」
明知她在裝可憐,可林津還是很驚訝地發現心裏竟真的生出了一脈憐惜。這其實是危險的警號,惟對一個即將意亂情迷的男人來說,有關的警號只是遙遠的雜音。「下星期我會調離反黑組,妳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打這個電話聯絡我的同事。」他在一塊杯墊的底面寫了一組手機號碼交給她。
「你這就算把工作移交了?」琇英秋瞳一剪,迷人於無形中,「如果真的有責任心便留下你的手機號碼,否則我打999不是更方便嗎?」
於是乎杯墊的底面便多了一組屬於林津的手機號碼。
林津離去時,琇英從後笑靨如花的叫住他:「我忘了告訴你,那些事已經擺平了。」
林津恨不得回頭把她放在打大腿上打她屁股。
事隔一年,當天的對話在林津腦海裏仍有一份鮮活的味道,彷彿不過是昨天的事。自那以後,他們難辨公私的有過一些接觸;然後不知怎地琇英變成了他的一個仿似相識已久的紅顏知己;再然後,他陡然發現自己對這份關係已有了些扭怩和曖昧。
音樂又轉了,現在播的是很重美國東岸口音的饒舌歌。林津聽不出是什麼鬼在唱,但那些嘻哈節奏教人一聽便聯想到紐約下城區圍著燃燒汽油桶取暖的黑人。他心想,真是亂來的格調。
林津以煙下酒。當煙身已燃至濾嘴前時,他終於逮到了琇英望過來的目光。
可是,就在他欲輕抬一下酒瓶隔空傳情之際,琇英已幾乎不含任何表情變化地收回視線,彷彿吧檯這一端的凳上坐著的只是個流水過客。林津被這副無視的眼光冰住了。錯愕過後,他灰然地把懸在半空的酒瓶湊到嘴上仰頭咕嚕咕嚕的乾掉。他不期望琇英會在睽睽眾目下過來親近,這樣做對雙方來說都可能是災難。但至於避嫌到這個地步嗎?他都不止一次以朋友的身份在瓢蟲吧內跟她把酒聊天,實在沒有再裝不認識的必要。對了!林津用手背抹一下嘴巴。她一定是在生氣我沒有回答最後那段whatsapp,才以這種視而不見來撒嬌。不過真的是這樣嗎?林津不禁又生出思思疑,他們之間的關係可說是跳躍式的,中間未曾發展過情侶間的卿卿我我,於是亦從未給機會讓琇英撒他的驕。所以他們連琇英屬不屬於撒嬌的女人也拿不準。想到這裏,他的心情迅速黯淡下來,很慨嘆對她的了解是如此的淺薄。
琇英一直沒再望過來。
林津感到意興闌珊。山羊鬍酒保收走了空瓶,用眼神詢問他要否續杯。他擺擺手說不要了,心裏也有點賭氣不想理她。而就在他起身準備離去之際,一個錯身而過的人影突然頓住腳步回首打量他,繼而甚至倒退幾步攔在他身前露出浪浪的邪笑怪聲怪氣道:「還道是什麼失戀的基佬在這裏飲悶酒哭囝喪呢,原來是我們高大威猛的反黑幹探啊!」
林津厭惡地睨著這個兩條胳膊已填滿紋身的傢伙。他認得他叫做鬼魚,是和勝和中的一名小頭目,據說曾跟浩文走得很近。
「鬼魚,走你的路去吧。」林津嗅出對方濃濃的酒氣,不願多事。
「我鬼魚走前走後走左走右你管得著嗎?」鬼魚神情輕浪而挑衅,儘管他得仰著頭跟對手講話。
「你他媽的想怎樣?」
鬼魚斂起假笑,一雙單眼皮眼睛發出深深惡意,「我想怎樣?你真的要知道嗎?好吧,我告訴你,我想把酒瓶塞進你這個仆街差佬的屁眼內,然後再他媽的一腳踹你出門口!」
林津霍地推開他,「有種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鬼魚給推了一個趔趄。林津本來就沒出重手,他只想警告對方自己並不好惹,可形勢仍不從其願地惡化了。隨著林津的動手,鬼魚的人已殺氣騰騰地圍上來,七、八人當中有一半顯然還未達合法買酒的年齡,而往往這種血氣方剛的古惑仔才是最危險的,當中就有兩個已反手攥著酒瓶,一副準備好砸人的架勢。鬼魚見敵寡我眾,氣燄更侏張,兩指幾乎戳到林津的鼻頭上叱喝:「有種你再碰我一下試試!」
更多隔岸觀火的人留意這邊了,好些人笑瞇瞇的等看好戲,更有人跳到櫈上舉著手機期待拍到精彩的衝突畫面。
劍拔弩張,林津好生後悔,但具體後悔什麼已沒空確認。他飛快轉動腦筋評估處境----亮出委任證是其中一個選擇,但眼前這幫人個個面紅耳赤,顯然有意仗著醉意胡作非為一番,只怕一張警察委任證帶出的是反效果;至於拔出腰後的半自動曲尺當然能震懾這些貓貓狗狗,不過事後的報告就不知怎寫了,難道說因突感喉涸因此進酒吧買酒解渴,卻遇到這邦鬧事的渾球嗎?他估摸不會得到黑王的任何包庇,所以下場只會是落到內部調查科手上啞子吃黃蓮。儘管這樣,他更不願降低姿態尋求脫身。身為警察,豈能向這種社會敗類低頭呢!這不僅關乎個人榮辱,而是香港警察的徽章的榮辱!同時他也無法接受讓琇英看見自己威風掃地。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唯有靠嘴巴鎮壓了,林津兩手扠腰,橫眉怒目的喝問:「幹嘛?想要襲警嗎?」
所謂古惑仔,其實都是些欺善怕惡、恃強凌弱的市井流氓,十居其九在警察面前已自低了三寸,一般不會出現這種耗子氣貓的場面,更遑論敢祓反黑組的虎鬚了(鬼魚並不知道林津已調出了反黑組)。但林津不知道的是,鬼魚跟浩文其實是相識於監獄之中,其時鬼魚欠下別的堂口數筆賭債,四面楚歌很是困窘,最後多得浩文顧念同們情份出錢出力才得以翻身。鬼魚雖不算有涓滴之恩湧泉以報的氣慨,但他是真心視浩文為義氣兄弟,對浩文避走台灣的事更一根筋地怪罪於警察的迫逼上。
此刻,在酒精與成見下,不顧後果要撂倒對方的血氣直衝上鬼魚的腦門,他瞳孔一縮,眼看火引已燒低火藥上了。就在這一觸即發之際,一道婀嫚的身影帶著流離的芳香插進二人之間。鬼魚微詫一看,見是琇英處變不驚地抱著雙手歪著頭對他嬌嗔道:「我的鬼魚大哥呀,你這是怎麼了?要砸了浩文哥的場嗎?」
有琇英戳在中間,鬼魚不得不投鼠忌器,但面子上又不能打個哈哈走開,便仍一瞬不瞬地瞪著林津道:「琇英,不關妳的事,別阻著我們搞警民關係。」
琇英扭身瞄一眼林津,眼裏載著的仿似是「瞧你惹出的麻煩」的責怪;然後回頭刷地褪去笑容以堅定的語氣對鬼魚說:「不管是誰,坐在瓢蟲吧內便是我琇英的客人,是我的客人就關我事。」
這樣被當眾一嗆,鬼魚更火大了:「琇英,原來不止我喝醉,妳也醉懵了!妳睜大眼睛瞧清楚,不認得這個死差佬嗎?浩文就是被他們逼走的!」
「是又怎樣!」林津也沉不住氣了,面對不可理喻的人,你就別指望跟他講道理。
不管鬼魚的腦筋是否有問題,琇英的調停已成了反效果。鬼魚有動作了,但就在他矮身欲搏的一剎那,又一個程咬金閃身擋在了他的面前。怔然一看下,鬼魚的戾氣馬上便蔫了大半。
「潮哥......」
來人正是琇英剛才招呼著的其中一個客人,綽號鬍鬚潮,是為和勝和去屆的坐館,屬幫中的大佬級角色。浩文正是拜於其門下。
鬍鬚潮撫撫他的招牌髭鬚,一派和事佬的語氣搭著鬼魚的肩膀道:「鬼魚仔,你不曉得各為其主的道理嗎?」
「潮哥,浩文他........」
「別講了。」鬍鬚潮把鬼魚的身子扳過去勾著脖子便走,「浩文在台灣不知有多風流快活你沒收到風嗎?少惹事了,陪我喝酒去!」
馬首是瞻的鬼魚就這樣被挾走,餘下的嘍囉愣一愣後也紛紛的跟著去了。
滿場等看好戲的人自然亦掃興地回到原本的啤酒與女人上。
一場危機雖說化解了,但林津還是覺得身上被擲滿了狗屎似的,一股怒氣堵在心裏無處發洩。他甚至寧可同鬼魚那廝硬橋硬馬幹一場,也勝過被動地領下黑幫大佬的解圍人情。而且鬍鬚潮說什麼浩文在台灣風流快活的話,擺明是暗喻他們對警察的嘲笑;再加上他根本不正眼看自己一下的輕忽態度,縱然含蓄,但林津還是覺得受到侮辱。可恨他絲毫沒有發作的餘地。
然而,最使林津窩氣的是琇英的冰冷態度。他本想感謝一聲她挺身維護的好意-----儘管於無數雙眼睛窺視下也只能抑制熱情講聲門面話-----可是琇英好像丁點不存相關的期望,確認此間的張力已完全瓦解後便婉如忘了林津的存在般擼擼頭髮便款款走開了,留下他獨獨立在滿堂不懷好意的目光中。
豈有此理!他恨恨地哼一口氣,拖著沉甸甸的失落離去。
回到地面,被夜風一吹,林津有點南柯一夢的感覺,胸臆間的翳氣竟不覺地消減了一些。他插著褲袋,回頭看一眼身後的瓢蟲標誌,又驀地省悟自己實不應怪責她的冷漠。她只是在那幫與浩文有密切關係的人面前謹言慎行而矣。若她真的漠不關心又何須冒險制止鬼魚呢?這樣一想,心中的穢氣又解了七、八分。他為自己一連串的反智搖頭苦笑,回家好好睡一覺吧,他想。他邁步穿過流動著夜生活色彩的街面往泊車處走去。期間發了一個whatsapp給琇英。
「打攪了,不好意思。」
。
這邊廂,為答謝鬍鬚潮的出手相助,琇英慷慨地開了兩瓶黑牌,又特意為鬼魚穿針引線來別的女酒客一塊作樂。眾人觥籌交錯,笑語不歇,剛才的事情彷彿已無人芥蒂。琇英上了趟洗手間,回來時乘機躲進帳房小室歇歇酒氣。她檢查一下放在抽屜內的手機,看到林津的短訊。她淡然凝視那七個字,長長的睫毛徐徐眨動。少傾,她春葱般的手指畫過屏幕,拉下上一則的短訊。
「如果你是認真的,我會對你好失望。」
她幽幽地歎息一聲,將兩段短訊一同刪掉,重新把手機放回抽屜內。旁邊放著的,是那塊寫有林津手機號碼的杯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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