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津決定開車去瓢蟲吧的同時,幫主的萬事得6正緩緩駛進坪石邨的閘口。這時細囡不用後座的杜氏父女印證便能確認他們所住的是哪一座樓了,因為那兒已聚集了大批記者等著捕捉訪問姦殺案死者家人的機會。這種場面細囡和幫主都不陌生,但也忍不住皺眉叫苦。細囡馬上拉開雜物箱挖出一沓口罩,分配兩片於杜氏父女,自己和幫主也趕快戴上。個人而言細囡自然是不願在公眾媒體上看見自己的那張燒餅臉,而且最近上頭下了提示辦案期間應盡量避免讓容貌曝光,免影響偵查工作。細囡當然是事事服從上級的好警察了。
「殷悅別怕,」細囡扭身對女孩說:「如果妳想要,我可以用風衣遮著妳的頭臉.......」
「我們沒有做錯事。」
車廂很暗,細囡基本上看不真杜殷悅臉上的表情,但女孩發自內心的質疑卻是那麼鏗鏘的敲在她的心上。沒錯,我要做的是保護她而不是搞得她像被警察押回家那麼難看。
車停定了,細囡點點頭掛上委任證,和扣好了口罩的幫主交換眼色,然後一起推開車門下車。有機靈的記者辨認出他們,當即衝過來舉機拍照,其餘的也不甘後人蜂擁跟隨,轉瞬間便已有數不清的鏡頭包圍著他們。男女記者七嘴八舌地詢問問題,好像有人有責任要滿足他們的索求。細囡一手緊攬著杜殷悅,另一手推推擋擋的仍見舉步維艱,身邊的幫主與杜湛開亦自顧不暇,眼看這眼漩渦就要把他們吞噬之際,救星到了!一批屋邨管理員大嬸大叔嘩嘩喳喳的衝散了記者的包圍圈,並像訓練有素地手拉手組成人鏈開出一條通道來。細囡和幫主感激地帶著兩父女快步走進大廈,有些積極的記者意圖魚目混珠也跟進去,亦遭駐守於內的保安大嬸一眼悉穿攆回門外。那誓守疆域的堅決神情令人動容。
杜殷悅悵惘地看著門外的混亂,羸弱的身軀在微微發抖。細囡輕捏她的肩頭,給她一個休戚與共的眼神。但細囡心裏很清楚,這女孩前面的難關尚難計量,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對和克服,再正義的警察也愛莫能助。
電梯來了,他們匆匆步進,留下幾個在大堂角落窺視的八卦居民。
坪石邨算是早期落成的公共屋邨,邨齡已超過四十年,屬H型的建築格式,所以步出電梯後左右兩翼均是筆直迢長的陰暗走廊。在今天許多人眼中這種昏暗走廊總是與陰森鬼話掛鉤,但對細囡來說卻甚覺親切,因為她長大的福來邨也同是這實而不華的設計,不覺地又感到和杜殷悅添了幾分親近。
由杜湛開領頭,四人雜遝的腳步聲融進兩旁住戶漏出的電視雜聲中,卻生出一份難以言喻的違和感。細囡心中有點覺得這條走廊好像永遠走不完,其實她所住的單位也是近走廊尾端的,理應見慣不怪,但許多時就是這樣,哪怕格式一樣,只要是首次踏足的地方,感官的訊息便會有所差異。
杜湛開終停在一扇門前,他將鑰匙插進鐵閘的匙孔時,斜對面的一户木門霍地打開,跳出一個頂著清爽短髮、臉長長、身板略瘦的中年婦人。她半張著嘴巴看著杜氏父女,兩道紋眉下的眼睛已載滿了淚水。杜湛開轉身對著這名鄰居也是千言萬語無從說起,杜殷悅撲進婦人的懷裏,嚶嚶慟哭。
「顏太....家姐死了......」
「我知道..….」女鄰居緊擁著杜殷悅,「阿悅啊.....顏太的心好痛啊….....」
杜湛開立在原地,噙著眼淚仰望天花板,不知是否在責問蒼天的殘忍。細囡和幫主沒有催促他們,哭多久也沒關係,他們不介意站一會。細囡倒是有點納悶,其他的鄰居呢?他們都在假裝不注意嗎?然而轉念一想,如果所有鄰居都走出來爭相慰問也是很令人困擾的事。原來在群體生活的世界裏,每個人的付出與索求都是離不開矛盾的窠臼。
鄰居顏太似乎是個很知分寸的人,她向這對男女探員點點頭,然後跟杜湛開說:「有什麼需要幫忙,告訴我們....你們辦完事我再過來。」她托起殷悅梨花帶雨的臉疼憐地問:「吃飯了沒有?」殷悅告訴她已吃了,她便吸著鼻子返回屋裏。
杜家三父女住的是中號單位,不足四百呎,當然不算寬敞,但比起今天許多低下階層所窩居的劏房就很體面了。方方正正的單位裏以組合櫃加木板間出一對耳房,沒有安門,只是以布簾遮著,是公屋居民最典型的佈置。客廳最佔地方的家具是張鼠灰色的三座位梳化,有點舊了,不過相信仍有良好的承托力(梳化是杜湛開數年前從垃圾站撿回來的,是好貨。)。梳化旁邊是棲身著電腦的簡易電腦桌,顯示器仍是已淘汰了的豬頭款,可以想像電腦也已是過時的型號了。細囡和幫主簡單觀察,其他的就是些普通的傢俬電器,雜物挺多的,雖搆不上窗明几淨的邊,也毫不邋遢。
「這套電腦是老闆兒子的,」杜湛開指指一片黝黑的屏幕,「他要換新款,這套不要,我便向老闆要了回來讓她們姐妹倆用。」
「哦,」幫主摘下口罩向殷悅問道:「殷悅,我要把電腦機箱暫時帶走,有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妳需要複下備本呢?」
「沒有.....」杜殷悅低頭想了一下,「不過你要保證不會弄丟裏面的照片,那是家姐.......」
「不會的,」幫主以對國旗宣誓的氣慨道,「我保證完璧歸趙,而且會盡快。」
女孩放心地點頭準許了。
幫主以拆彈的謹慎動手拆機時細囡對杜殷悅說想看看她們的房間。掀開橄欖綠的印花布簾後首先見到的是一桁木製碌架床,與平衡著的高身衣櫃間只有一道兩尺寬的通道;床尾方向有一台上連書櫃的書桌,上面放有一些暑假習作和筆記本,也有些橫直放著帶有少女氣息的可愛文具,與及一隻袋裝書般大小的木製相架,上面框著的是兩姊妹穿著一式白校裙的半身合照,照片中的杜殷怡和杜殷悅都是笑得一般的燦爛明亮,清澈的瞳孔裏看不見一絲憂愁。
「這幀相是什麼時候影的?」細囡拎起相架輕聲問道。
「暑假前......」杜殷悅坐在下格床的陰影裏,聲音像踩在濕泥上,「家姐超愛這張相........」
細囡小心地把相架放回原位,心想再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不替相中人難過。不獨是香消玉殞的逝者,在世的也必會帶著恆久的傷痛苦苦活著。現在很流行說「珍惜眼前人」,沒錯人確實應該懂得珍惜,但在邏輯上越珍惜其實代表在失去的時候越痛苦,只不過能阿Q精神點告訴自己曾經是那麼的珍惜過免增遺憾。
接著細囡把注意力放在與書桌呈直角以雜花印紋粗布蓋著的東西上,「這是什麼來著?」
「衣車。」杜殷悅過來掀起蓋布,露出一台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祖母級腳踏式衣車。
「了不起,這是古董了。」細囡首次近距離觀察這種事物,很是好奇,「它還能用嗎?」
「能,家姐就是用它來做衣服的。」
「不可思議,很難想像還有人懂得操作這種舊式衣車呢。」
「衣車是外婆留下來的。」
「嗯,」細囡摸著衣車的絞盤,感受那紮實的質感,「外婆還在嗎?」
「家姐出世前外婆已經病死了,我們都沒見過外婆。」
這脈女性好像一個比一個薄命,「那麼是誰教會殷怡用這台衣車的?」
「是一位街坊婆婆.....」女孩作一個無奈的停頓,「聽說她也過身了。」
「呃.....」細囡有點尷尬,「不管怎樣,妳家姐是個很聰明的女生喔。」
女孩茫然盯著衣車上一塊剝了潻的斑痕,沒有做聲。
「殷悅,」細囡問她,「家姐有沒有教妳做衣服?」
「我沒有興趣。」杜殷悅的嘴包彎出澀然的笑容,「家姐常說我很壞,許多事情都故意學不會便不用做。」
細囡摸摸她的腦袋,「妳是不是真的這麼想?」
杜殷悅坐回床邊,把枕頭拉過來抱著,「我喜歡依賴家姐,在我來說,家姐就等於媽媽,我喜歡被她疼被她照顧被她囉嗦的感覺。但很奇怪地,我又不想每樣事情都學得像家姐一樣,也許我想從彼此的不同中分辨出她是家姐不是媽媽。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想,有時我會發她脾氣,不准她像個大人般要我幹什麼和不幹什麼,但只要家姐有一點點忽略我,我又會很想引起她的注意,所以家姐常常說我很煩。」
「妳們的感情很好,妳知道嗎,不是所有兄弟姊妹都能好好相處的,有些簡直像有隔世宿仇搬整天吵吵鬧鬧。」
「我和家姐也有吵架吵到哭的時候啊,不過每次不超過五分鐘我們便會和好如初的吶。如果是我把家姐氣哭了,我便會被心裏強大的罪疚感逼著趕快向她道歉;反過來家姐又會馬上哄回我的。其實不講道理的那個多數是我,但家姐最後必定會原諒我不和我計較,那個時候她真像個媽媽。」
細囡瞥看上格床整齊疊放的被鋪,下意識認為杜殷怡是睡上舖的,心想這真是個不錯的女孩。一個有良好自我管理能力兼讓妹妹能放心依賴的女孩,將來必定是個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這是大聲婆每次罵她床鋪擱成狗窩一樣時講的道理。可惜這鋪床的主人已沒有將來來證明自己的賢良淑德了。
然而細囡猜錯了。
「殷怡習慣每天都收拾床鋪喔?」細囡指指上鋪問道。
杜殷悅把口鼻埋進所抱著的枕頭內,悶著悲傷的聲音道:「上鋪是我睡的.....」
她在嗅著姐姐的氣味.........
見者心酸。
細囡想說點別的,卻很一時糊了腦袋說不出什麼,倒是女孩兀自幽婉低迴地說道:「有一年,我八歲,家姐11歲,顏太一家上了大陸喝喜酒,我和家姐便留在家裏等阿爸放工回來。突然楼下某個單位火燭了,一些很嗆的煙從露台跑了進來,我和家姐都很怕,我說要打電話給阿爸,家姐叫不要打,說火燭時打電話會爆炸的。我問家姐那怎麼辦,她拉著我衝出屋外,但走廊也有很大的煙味呀。有鄰居呼喊我們趕快逃到樓下,家姐便拉著我奔去樓梯。但我怕得腿軟了,哭著要家姐揹我,家姐沒說一句話便把我揹起來。平時她總是不讓我得逞的,說我重,即使我哭我鬧,也頂多揹一下下便說撐不住了。但那天家姐一直把我揹到地面,十足美少女戰士變身後有了神奇力量一樣。不過在安全了後她便因用力過度而手腳抽筋了好一會,之後好幾天拿著筷子時手也是在抖呀抖的。」
細囡必須集中注意力才能忍住淚水。
女孩卻停不下來,「家姐從來都不是勇敢的人,我也一樣。我們什麼都怕,怕黑怕鬼怕雷聲怕昆蟲,但我在的時候她總會努力扮演保護者的角色叫我不用怕。我們的頭號敵人是曱甴,一有曱甴出現我們都會歇斯底里地尖叫。如果只得我們兩個,家姐又會大著膽子拿拖鞋去拍死牠。不過她肯定是怕得要死了,拍中了也馬上尖叫著跳開。然後我會手騰腳震拿廁紙去蓋著那噁心東西的屍體,再和家姐一人一邊用拖鞋連厠紙夾起來尖叫著扔進馬桶拉水沖掉,很刺激的。」
這對姊妹,十多年來就是如此互相扶持下長大。情緒病奪去了殷悅的母親,上天以姐姐的愛作補償,現在姐姐也不在了,老天還能拿出什麼作補償?沒有。細囡深深嗟嘆,世界上無辜受苦受難的人委實太多,真有老天爺,也肯定是資不抵債的了。
「Madam姐姐,」杜殷悅低低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害死家姐的人你們什麼時候會抓得到?」
細囡深吸一口氣,半跪在女孩的膝前,拉著她的手,「殷悅,Madam姐姐不會騙妳,我們一定會把那個變態給找出來,但我不能告訴妳是明天,後天,還是大後天;最壞的情況下我們可能需花一些時間,但無論那個時間是多久也好,我們也絕不讓幹了壞事的人逍遙法外!」
「你們會打他嗎?」
「欸.....大概不會啦....妳知道這樣做不合法。」
女孩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失望,「然後呢?」
「我們會把他送上法庭,被法庭判了有罪後,那廝八成要在監獄裏蹲到老死。」
杜殷悅沒再問下去,淚猶未乾的眼裏凝著教人心痛的仇恨。細囡那顆善良的心已被衝擊得再受不了,她捏捏女孩的手向她要來手機,然後把自己的手機號碼鍵進去。
「如果妳不嫌Madam姐姐太老,我們可以做朋友,以後不論什麼時候,我是指廿四小時裏的任何時刻,只要妳需要幫忙或者想找人說話,打給我。」
杜殷悅接回手機,重新把臉埋進姐姐的枕頭裏沒說什麼,但她的手仍輕輕捉著細囡的手。
。
電腦的機箱早被幫主卸下來了。杜湛開找出一綑幼麻繩給他,細細綁好後幫主發現杜湛開佝僂的背影貼在露台如同牢籠欄栅的鐵窗花上,無言地望著黑潻的外邊。他拍拍手上的灰塵,上前試探這個不幸的男人想不想聊一聊。
「在坪石邨住多久了?」
杜湛開遲了一拍才回應道:「已經十三年咯,從前我們是住在青衣長康邨的,她們的阿媽走了後我申請了調遷,便搬來這兒了。」
「這裏也挺好住吧。」
「如果你問我,我還是覺得長康邨比較好。舊居的景觀很開揚的啊,能看到大海呢,不像這裏前前後後被馬路包圍,又吵又大塵。但沒辦法啊,待在那屋一天到晚睹物思人怎過活呢。」
幫主頓覺有些無奈,好像如何規避也難免觸到他的傷心痛處,「杜先生,你也要振作些,死者已矣,眼前最重要的是還有殷悅需要你的照顧。」
杜湛開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額上深如溝壑的皺紋好像已成定局,眼鏡後的雙眼是一種無力控訴的空洞。一刻默然後,他忽然呫呫道:「以前看見阿怡,我就常常想起她的阿媽。」
本著偵探應有的好奇,與及疏導不幸者心情的義務,幫主接過話茬問道:「杜先生,太太的事你是否還未曾放下?」
杜湛開的臉額有一下下忸怩的跳動,「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做放下什麼叫做放不下,總之這輩子我就只有她這一個老婆。如果她還在地府未投胎,我想她也會一樣記住我的.......」
「你很愛她。」幫主感性地說。
「我是個沒有文化的粗漢,不懂什麼叫做愛啦。」杜湛開垂目看著自己掛在窗花上的手的目光不覺地變得柔軟,「我跟阿芸其實有點屬於盲婚啞嫁,是雙方的長輩安排我們相睇的,所以事前我們都看過對方的照片了。阿芸長得挺標緻,只差在眉眼間有點憂鬱,我自然便對她有了意思。相睇那天我問同鄉兄弟借了套西裝,裏頭穿了我最矜貴的「夢特嬌」襯衣,頭髮也漿得像戴了瓜皮帽似的。我們相約在佐敦南豐酒店的咖啡室見面,赴約前我想了很多話題,可是一見到阿芸便啞了。她好像捉妖的天師嗚一聲把我的魂魄收進葫蘆裏去了。我飲了三杯咖啡,上了五次廁所,憨得十足隻呆頭鵝。」
「嗯,」幫主聽得投入,「她看上你什麼呢?」
「這個.....」杜湛開有點彆扭,「我也不清楚,怕是喜歡我還算老實吧。後來我們交往了兩個月,我鼓起勇氣拖她手的那晚便問她要不要嫁給我,哈哈,真是毫無章法呢,哈哈......」
那幾聲哈哈打得既酸且澀,教人不忍。
杜湛開接著說:「像我這種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窮光蛋能討到這種老婆,這輩子已值了。有了阿芸,那段時光真是滋潤得沒話說。那時我剛剛改到布行上工,不管工作多辛勞,晚上打開家門迎接我的那股飯香便抵過一切了。飯後我們時常牽著手散步到青衣碼頭,買那裏小販賣的腐竹蛋糖水吃;到了夏天,那攤子會改賣涼粉也是阿雲愛吃的。雖然不富貴,但我一生中就算那段日子最快樂了。我們都很想有孩子,但想不到的是一直等到第六年她才懷上了阿怡。問題就來了,生下了阿怡後她便整天唸叨自己的肚皮不爭氣下的不是男丁。其實我一點也不介意,這一胎生了女下一胎可能就是男的啦,就算她盡生的是女娃我也真的無所謂。時代不同了,我們又不用男丁下地種田。可阿芸的性子就是有點偏執,她說好不容易等了六年才懷上一胎,不知道下一回是否要再等六年,若又是女的難道還能多等六年嗎。我勸解得口水都乾了,她就是聽不進耳。好了,到她懷了第二胎,知道真的又是女時便三不五時哭哭啼啼自怨自艾。為此我忍不住說了她好幾次,我實在是心煩呀,心煩她怎麼老是為這種事死腦筋。看我動了火,她便不敢嘮叨了。我心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她早晚會明白自己的老公是不會為這些事情嫌棄她的。誰不知她只是將抑鬱藏在心裏,阿悅出生後她可以一天只講兩三句話。我想跟她談,她又總說沒事。我實在不懂應付,唯有鴕鳥政策假裝沒事,結果......唉。」
幫主輕拍他的胳膊,「沒有人想發生這種事的,你不必怪責自己。」
「阿芸跟了我沒享過一天的福,她得了這樣的情緒病我亦不懂照顧她。我實在對不起她,現在連我們的女兒這樣被糟踐了我也沒有保護好她,你叫我到了地府後怎向阿芸交代?我何來顏面見死鬼外母和所有祖宗?!」
「你也千萬別想不開呀。」
杜湛開完全把臉轉過去對像外面遠遠近近的萬家燈火,但幫主仍能清楚瞧見他的下巴懸著一顆淚珠,危危欲滴。
悲傷的氣氛濃稠得叫人有逃掉的衝動,但幫主擁有鍥而不捨的助人精神,即使最終僅能撫平一小個角落,也是一份功德,「你相信有神嗎?」
「神......」杜湛開的肩胛變繃緊了,「我倒想問問祂我姓杜的是否前世幹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今世要得到這些報應!」
幫主吞吞口水,有些後悔不該撞這堵牆,「是...信仰的事是比較難說。呃,那麼你相信緣份嗎?」
「嗯,」杜湛開的肩頭這才徐徐卸下「我相信緣份,人與人之間一定得有緣份。」
「就是了!」幫主很高興找到了慰解的榱桷,「夫妻也好,朋友也好,同事、同學甚至仇人也好,皆是一份緣;當然父母與子女更加要講求緣分了。緣分有深有淺,不管我們如何想,緣分盡了便得分開,誰也沒有強求的餘地。天地之間不公平不講道理的事情太多了,在地上的螻蟻生與死只繫於我們的一念之間;一隻被頑童覺著好玩而摁死的蟻,牠又能責問誰呢?坦白講,就算我身為基督徒有時也不免無法理解上帝的安排;我們只能學習接受,學習用一份謙卑的心坦然接受一切痛苦別離的考驗。」
「唉-----」除了嗟嘆,杜湛開沒有更多的話想講了況且他根本聽不明白幫主在宣揚的究竟是什麼道理。
這世界早已沒有道理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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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石邨保安室的當值主管是個三十出頭很想顯擺幹練能力的小胖子,纠集人手為杜氏父女開路便是他的得意安排。他早料到警方會到來提取邨內的監控錄影,所以當細囡和幫主登門提出要求後,他很利落地調出八月十九日的相關檔案,並複製到幫主帶來的加密記憶棒內,整個過程順利得只花了十多分鐘。期間幫主和細囡都各自問了一些問題,保安主管知無不言,但歸納起來也發現不到具價值的指向性。
他們挽著電腦機箱回到車子旁邊。先前的記者幾乎都散掉了,只餘下三兩個心有不甘的人在守候徘徊,看見幫主他們也有溜過來旁敲側擊,但一一被他倆以「請聯絡PPRB(警察公共關係科)」打發過去了。記者們知道沒轍,便又灰溜溜回到原來的哨崗去。
幫主把機箱安置好於車尾箱(這屬重要證物,他會不離身地帶回家中存放)後對細囡說:「今天就這樣了。上車,我載妳回去。」
細囡家住荃灣福來邨,幫主則居於港島小西灣區,南園東宮的,怎計也不順道。但幫主「我為人人」的待人宗旨慣於盡己所能照顧身邊的人,拒絕他會被他冠以不當他朋友的罪名,因此細囡便不客氣地上了車,並懷著感恩的心把車門溫柔地關上。博得了車主的一聲讚許。途上,他們交換了與杜氏父女的對談,及一些當時的感想後便不約而同地默然起來。細囡怠然地盯著前方逶迤的路燈,一份無力感油然襲來。她忽然很懷疑自己剛才跟杜殷悅講的說話實質是空洞無物的,然而究竟空洞無物在哪一部分呢?她又說不上來,彷彿是提交了考卷後的那種忐忑心情。她告誡自己沒有情緒低落的需要,該抽離的時候便應抽離。她決定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打開收音機,卻在一會兒後聽到正點的新聞播報。
「西貢水窩口一處山坡叢林裏,中午的時候有市民發現一隻旅行篋,可疑下報警,警方到場後發現筐內藏有一具女屍,大為震驚,立即封鎖現場一帶進行蒐證;據之女死者為已離家失蹤一星期的中六女生,初步推斷死者遭人扼斃,並棄屍上址,死前可能曾遭性侵犯。警方現正從姦殺案方向調查,並呼籲........」
「奇怪了,」幫主用下巴點向車上的音響道:「電台沒有報出杜殷怡的名字,我想PPRB也統一沒發名字給電視台吧,可為什麼好像全世界都曉得出事的就是杜殷怡呢?」
「別忘了還有該死的動新聞......」細囡用手機接上「蘋果日報」的網頁平台,隨即證實了她的講法,「你看,動新聞內連殷怡的學生照都登出來了。頂!真不知他們是如何弄到的。」
幫主偷眼瞄看細囡的手機,煞是感懷地說:「真是的,我現在才是三十出頭的年青人呀,幹嘛就有了對這個世界適應困難的感覺呢?真不明白世界為什麼要走得這樣快,我家裏還在訂閱報紙呢。是否太落後了?」
「重點是你有無閱讀副刊裏的專欄。」
「其實我只看娛樂版。」
細囡笑了出來,她挺喜歡跟幫主說些無聊話鬆弛神經,「說起來,你的旅行資料呢?呵呵,待會你大鑊了。」
「什麼話!」幫主煞有介事的從鼻孔哼一口氣,「身為除暴安良的男子漢大丈夫,當已正事為重,那些芝麻綠豆的瑣事根本該由女人去操辦。我回去就告訴她,那些垃圾資料上網找找就有啦,少給我囉嗦!」
「哇!好大的口氣。我剛剛錄了音,現在發給阿嫂聽聽讓她預早反醒一下好不好?」
「女俠饒命!」
兩人鬧鬧地笑了一輪後,幫主忽然把話題搬到林津身上,「喂,妳猜林Sir昨晚去了哪裏呢?」
「嗄,我怎麼知道。」细囡假裝意外,「你為什麼這樣問?」
「他肯定是沒有回家。」幫主瞥瞥細囡,對她的無知大為費解,「這麼明顯妳竟然沒有留意到啊?他沒有換過衣服。鬍子也沒刮,而且一副沒睡夠的樣子。在差館時他還吞了幾片頭痛藥呢。」
「那也是很稀鬆平常的事,原本今天是休假嘛,他可能參加了什麼派對玩過頭了。」
「可我的直覺卻不這樣認為。」
「然則你認為是什麼?」
幫主清清喉嚨認真的說:「我們不妨客觀分析一下,第一,林Sir不愛擺官威,很多生活上的事情他都有跟我們分享的,是不是?如果真如妳所說有什麼派對,他卻隻字未提過啊;第二,他不笨,怎會不曉得別人可輕易看出他外宿的痕跡?照道理應找個機會自行解釋一下免旁人想到別處,但他亦是對此隻字不提。說明了他不欲或不方便多說什麼。」
「你會不會真的想太多了?今天大家都有許多事情在忙,我反為覺得他若無端跟我們講昨晚去了那裏玩才奇怪吧。」
幫主眨巴著眼,似乎有點被駁倒,「妳說的好像也有道理,不過我的直覺還是感到有點不妥.….....」
「還直覺呢,我的直覺是你再講些蜚短流長的話便會被調去守水塘了。」
「我不同意妳用蜚短流長這種負面講法,我可是出於對上級的一片真誠關懷的呢。」
「要不要我把你的一片赤誠告知林Sir?」
「不要。」
這話題在幾聲笑語中吹散了。幫主接到一個朋友的來電,說着的時候細囡把目光放在車外的風景。遠處的貨櫃碼頭燈光火著。映照著層層堆疊的貨櫃;車窗上倒映著地掛著若無其事神情的臉,實情卻是偷偷在心裏惆悵。幫主的直覺其實正是她的直覺,她甚至更有種難以解釋的確定林津是與別人度了一夕不倫的春宵。她不知為什麼在欠缺更實在的蛛絲馬跡下自己會作這方面的傾向,正等於她不知道這是女性特有的天賦。怎樣也好,她仍然不願意確認林津不過是一般愛偷腥的貓兒,如同不能接受父親床底珍藏了大批色情光碟一樣。林津是她工作上的偶像,是她寡淡生命中的暗戀對象,甚至乎在生理需要上是她不二之選的幻想對象。如讓她發現林津不外乎是個薄倖之徒,那時將情何以堪?上天不會欺人太甚到這個地步吧,連個幻想都不給。
幫主的電話講完時車子已到了南豐中心對開的燈位。細囡叫幫主開到大涌道放下她便可以,省了拐進內街的工夫。到達時,幫主說:「明天我會多帶套衣服更換,做好長期作戰的準備。」
「好主意。」細囡解下安全帶推開車門,「我會把牙膏牙刷也帶上。」正要關上車門之際,她忽地冒起一個疑問:「究竟電容器是什麼東東?」
「哈,抓到兇手我便告訴妳。」
「一言為定。」
萬事得6的火紅尾燈拖著影搖的光帶遠去了。細囡拂去額頭上的碎髮,轉身往仍未願入睡的福來邨軋軋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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