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津最不喜歡殮房這種地方。
當然沒有人會喜歡與死亡掛鉤的殮房,不過林津並非囿於傳統的忌諱,也問心無愧於各種死於非命的恐怖屍骸前;他最怕的其實是面對每張前來接受驟失親人的悲愴面容,在這些或呼天搶地或萎頓絕望的人面前。他自覺彷彿是個無情的地獄使者遊走於人間發出一帖帖的死亡通牒。每每在這種時候他會升起一份慨嘆------警察的正義實際是無奈的被動,我們幾乎無法預知悲劇並加以阻止。
他懷有多愁善感式的內疚,尤其是像今天這案中那麼年輕的女孩遭到毒手更教他有著強烈的情緒。他急於把犯錯的人揪出來接受應得的懲罰,這是他身為一名警察的責任,但他真的希望能逃避處理遇害者家屬情緒的責任。任何的安慰語聽起來都是多麼的諷刺和可笑,如果要選一句含意最空洞的詞語,「節哀順變」絕對坐亞望冠。
林津離開有濃烈芳香劑氣味的洗手間。步出登記大堂,這裏的冷氣很足夠,坐下來恐怕會抵不過打盹的誘惑。他推門回到室外,儘管撲面的熱氣讓他感到皮膚黏黏的有些不舒服,但也勝哥逗留在滯留不散的沉沉大氣中。他瞥一眼幫主停在半月形車道尾端的萬事得6,暫時不想過去跟他們呆在侷促的車廂裏(黑王先回警署處理衍生的行政工作),他想在死者父親來到前的這段時間獨處一下,放空腦袋想想事情。
有賴科技的進步,警方在現場已擷取了女屍的指紋傳送到失蹤人口調查科;待地氈式搜索的工作完畢----了無所獲-----及屍體已在舁送殮房途上時,失蹤人口調查科的同僚便確認了死者乃係五日前由父親報失的杜殷怡。雖然指紋的拓印並不完美,以致未能達到十一點脗合的最高標準,但弄錯身份的機會已是微乎其微了。
杜殷怡,出生於1994年12月3日
香港永久居民
無刑事定罪紀錄
2011年8月19日早上離開坪石邨寓所後失蹤
一名年方十七的準中六女生疑遭姦殺棄屍郊外,相信明早全港報章的頭條都不會有其他選擇了。
林津不禁望向停在斧山道上的報館車輛,最少有七間不同的報章記者在等候捕捉死者親屬前來認屍的畫面。現在不論什麼人踅進這半月形車道,只要看起來有一點點張皇和悲傷,他們都會像耐心而敏銳的禿鷹那樣圍攏上去舉機拍照。林津對這並不反感,這是他們的職業,正如警察也需冷面無情地向市民開罰單;他真正反感的是那些喜愛窺看別人悲劇而實際從來無動於衷的大多數人,如果沒有豺狼老虎的存在,禿鷹也沒有什麼腐肉可饗了。
但無人會承認是無動於衷的那個,即使對自己也一樣。
兩名殮房仵工步出來說著話走向不遠處的垃圾桶旁各自點起香煙開個小差。林津幽幽看著他們,很是怨恨被提醒了想抽菸這件事,可是這見鬼的地方左右什麼也沒有,最近的便利店起碼要步行十多分鐘。他懶得動。
有兩個記者不時盯過來,林津知道他們在等什麼,對方亦然;於是他們好像在彼此監視,又好像在互相鼓勵。林津不禁又想:明早出現在全港市民眼前的頭條標題會是什麼呢?「中學女生遭姦殺棄屍山野!」,還是「美少女赤裸藏屍篋內,疑遭姦殺!」,又抑或是「長髮少女被辣手摧花,裸屍拖篋丟棄山邊!」。不管怎樣演繹,立標題的主要考慮自然離不開搶眼球掙銷量。這到底是社會責任還是另一種冠冕堂皇的殘忍?也許這種問題最後只能以「觀點與角度」作為答案。不過林津心裏有自己的答案:這個社會根本是集體變態的腐食生態,每個人都有意無意地消費著別人的不幸,而含有性暴力元素的新聞是最能引起禿鷹群起啄食的原始衝動。
這個社會一直都是這樣。
猶記得四年前的艷照門事件,為一睹名女星的性愛床照,整個香港特區以至華南地區均沸沸揚揚,已成功下載了艷照的人像要跟每一個人分享這份喜悅,相反的便心急火燎整天在網上四處跪求;報章持續圖文並茂跟進報道,八卦雜誌甚至另闢一冊純艷照的特刊並且幾度加印也火速售罄。於是事件中的受害女星們便等同被整個社會集體輪姦無數遍,而每個人都只是說些不需負責任的評論來偽裝他關注這件事的理由。林津覺得好嘔心,人類實在太擅長製定自己合用的道德標準,好像只要自己是旁觀者,便被賦予嬉笑怒罵的權利。
不幸的是,林津也是大多數中的一份子。
他難過地歎氣,別說是社會大眾,即便是警隊當時恐怕也沒幾個敢走出來發誓從未看過那些色慾照片。自己算什麼?他嘲笑自我還是少裝衛道之士了。
不過現在他真的很希望杜殷怡的不幸不用被放大於公眾的眼睛下大做文章。
一陣生風吹過,林津頓覺天色不知何時已陰暗了許多。要下雨麼?
他又看一眼仍在吞雲吐霧的兩名仵工,拼命壓抑著厚顏上前討一根的衝動。他忽然想起不如趁現在給詠文打個電話,不是有什麼話要說,只是出於多少想贖一點罪而已。他不習慣這樣做,握著手機還真有些不知該講什麼好的踟躕,然而碰巧就在此時手機的屏幕上彈出了「英」的whatsapp,以及電量不足的警告圖像。
「宿醉的感覺很難受吧?」
「英」即琇英。他選擇在通訊錄上只用單字一個「英」固然是出於這個字可男可女的中性性質。這份心計未許只是掩耳盜鈴,不過詠文從不查看他的手機,至少以他所知沒有過這種事。所以他認為這個「英」字已足夠防止意外窺見所產生的問題。
可是作賊始終是會心虛的,他下意識瞄向幫主他們那邊,然後心潮起伏地迅速輸入回覆的字句。
「很抱歉昨晚我這麼失禮。」
送出語句的同時電量不足的警告又再彈出,使接下來等待回音的拾餘秒裏充滿了張力。
「還好,沒發生什麼不幸的事。」
林津翹起一邊嘴角,沒有語氣和表情的參照下這些字句既能說是滿不在乎的調侃又能視為撒嬌式的挑逗。如果這是調情中的博弈,委實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漂亮招數。跟這種聰明又世故的女人周旋有時的確令人苦惱,但同時亦是一份樂趣。
「不管我是否幹了壞事,」林津的指頭靈巧地在手機屏幕上跳動,「我願意補償一頓精緻的晚餐如何?或者妳另有其他建議?」
等待回音其間他著手刪除剛剛的對話。如此曖昧的內容當然不適宜保留。他有卑鄙的自覺,不過作為已經出軌的男人,這點卑鄙便變得理所當然了。
iphone涸電的警告愈益頻密,偏偏琇英又好像故意吊他胃口般遲遲不覆。他抿著嘴巴無助地盯著手機,真衰!幫主和細囡的手機都是三星的,沒有iphone合用的充電埠,看來只能坐以待斃了。
來了!WhatsApp的招牌音頻終於響起,可是,「英」的來訊僅忽閃了一下便整個屏幕黑掉!林津來不及看清內容,只隱約瞥見句首為「若果你是認真的......」。他接連罵了幾聲「該死!」,無奈下負氣地把手機塞回褲袋裏。
若果你是認真的........
什麼意思?是認真的便吃頓飯?是認真的便睡一覺?抑或是認真的便一起走下去?
我和她有走下去的路嗎.........
那對仵工抽完煙往回走了,心煩意亂的林津此刻再不顧唐突上前攔截問腼腆問道:「師傅,能給我一根嗎?我的煙抽光了。」
為首那人快速瞄一眼林津懸在胸前的委任證便大方地遞上手中的萬寶路,打趣道:「隨便,我最愛江湖救急的啦。」
林津感激的揭開煙盒抽出一根,又用煙盒內的方便火機點了火。他歸還煙和火機,幾乎相擁抱對方一下,不過最終只是輕拍對方肩膊表達謝意。他深長地吸了盡可能多的尼古丁進肺裏,渾身好像獲得了某種撫慰。吸煙危害健康,但誰理它!
腌臢的心情隨著一蓬蓬煙霧融於空氣中而變得紓緩。林津依依不捨吸完最後一口的同時,一輛的士正拐進來,馬上惹起了他和記者群的注意。直覺告訴林津這的士上的乘客便是杜殷怡的父親。豆大的雨點在這時零星落下,然後當的士駛過他身邊停在殮房門前時,竟已變成傾盆大雨了,於是便有了這場雨是由他們帶來的錯覺。
林津在餘光中看見幫主和細囡早已離開車子,幫主更不知何時撐起了一把傘急步過來,剛好趕得及為的士裏出來的人擋著雨水。林津很是佩服。事實證明,來人正是他們在等的人。
「是杜湛開先生嗎?」細囡在淅淅雨聲裏問。
從車廂裏鑽出來的男人抬起冒著蒼蒼鬍渣的臉愕愕地看著細囡,彷彿無法思考出問題的答案。幫主體貼地輕撫他佝僂的後背示意先站到簷蓬底下再說。清癯鶴骨的男人抖動一下臉肌順從前行。
「你是不是杜湛開先生?」幫主收起雨傘再問一遍。
男人終於滿是艱難似的點點兩鬢斑白的頭顱。林津一方面很好奇他怎麼在車內也淋濕了一大片衣衫,另一方面則很想別過面去不看這個被噩耗擊潰了的人,無奈職責不容許他這樣做。
「杜先生,我是新界東重案第二隊的林津初級督察,負責安排這次認屍手續------」
「阿Sir!」杜湛開瞪著滿佈紅絲的眼睛,「你們一定是搞錯了,我家阿怡只是失蹤了,怎麼忽然之間說她死了呢!沒可能的!」
「我很遺憾發生了這樣的事------」
「不會的!」杜湛開高聲嚷叫,他淒惶地看看另兩名探員,發出哽咽的控訴,「你們可不要胡搞一通!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就是這樣,不知在哪裏發現了死人就找我們這些報失了家人的人來循例看看!我家阿怡可是乖乖女,怎可能無端端..........」
「杜先生,冷靜點。」幫主一臉的於心不忍,「我們是根據死者的指紋來確定身份的。」
一句說話,如同勾魂使者般把這名父親的魂魄勾走了。杜湛開如泥像般立著,唯有眼鏡片上滑下一行幼細的水痕。
記者們節制地麇集在幾碼外勤按快門,鎂光燈此起彼落,營造出彷似幸災樂禍的況味。
「我們先進去再說吧。」林津說畢,幫主和細囡便一左一右攙扶著這搖搖欲墜的男人走進殮房的大門。記者們在不成文的規矩下留在門外沒跟進去。
「杜先生,」細囡指指一邊的辦事窗口,「麻煩你把身份證給我,我替你去辦登記。」
杜湛開聞言摸出褲袋裏的殘舊銀包,危危顛顛的潛挖了半天才捻出了身份證。被女探員接去後,他茫然而悲切地問林津:「你們在哪裏找到她的?」
「在西貢一個相當偏僻的山邊,」林,心想,如果可以用發短信的形式回答就好了,「她被人藏在一隻旅行篋內。」
父親的眼裏噴出怒火,「我女兒是被人殺害的?!」
「相信是。」
杜湛開咬著牙齦,胸膛因激動而劇烈起伏。
「所以,」林津凜凜的直視著這名不幸的父親,「杜先生,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先看看女兒,警方還有很多需要你提供資料的地方。我們必定會竭盡全力緝拿兇徒歸案的。」
杜湛開看了林津好一會,終究同仇敵愾地點點頭。
在停屍間內,兩列相對着如同百子櫃般的冷凍庫之中有著百餘呎的空間,一台附有滾輪的不銹鋼床停在正中,上頭蓋著白布的便是杜殷怡的遺體。由於她的屍身僵化於屈曲的姿勢中,仵工們得費一番勁才能勉強把屍身扳平,故此躺在鋼床上的杜殷怡有點似是玉如意的形狀。她的頭顱微仰,雙膝也略曲,驟看居然有點像要掙扎著坐起來的樣子。
戴著口罩的殮房職工上前掀開遺體上的白布至鎖骨處便退到一旁。杜湛開像兩腳拖著大鐵球般一步一艱難地蹭到鋼床前,怔怔的看著女兒不肯閉合的雙眼良久。細囡和幫主在悸動中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也有點是為了抗衡隱隱的屍臭味),彷彿是盡力不打擾他們父女最後訣別的體貼。林津默默注視這痛失骨肉的男人,在他眼裏清晰讀到無限的憐愛與深刻的悲痛。林津翕動鼻翼,兩側的咬肌一跳一跳的代表有一種情緒在內心翻騰,然而他無法不衝突惻隱之心提出殘酷的問題。
「杜先生,你認得她便是杜殷怡嗎?」
杜湛開宛若充耳未聞。他摘下眼鏡,瞇起眼踏前一步,佈滿厚繭的手顫顫地往女兒的屍首遞過去,想撫一遍女兒本來標緻的臉龐。他已不記得多少年未摸捏過這孩子的臉珠了。她曾經是那麼淘氣的對自己咯咯的笑,可如今竟已天人兩隔。妳怎麼捨得丟下阿爸啊?阿爸捨不得妳啊!
「不要,」林津眼明手快攥著杜湛開的手腕勸道,「我們不能大意破壞了證據。」
杜湛開抬頭看看林津,被他毅然的眼神說服了。然後他留意到女兒露在白布外的腳踝上頭繫了一圈膠帶,並連著一片註有數字的紙箋。
原本活生生的一個人,最後剩下的,就只是這塊識別牌?
「杜先生,告訴我們,」林津突然為某種荒謬而感到憤怒,「她是你的女兒杜殷怕是不是?」
「是。」
杜湛開重重點頭,豆大的淚珠碎裂在冰冷的地板上。
。
林津一行人將死者父親帶回他們位於馬鞍山警署八樓的大本營。細囡先安頓杜湛開在會客室內,幫主則到五樓的食堂為大家買些咖啡奶茶及三文治果腹。
林津念念不忘琇英那短訊的下文,趁著小小的空檔在另一房間裏為自己的手機充電,好不容易才等到iphone重獲開機的能量;他馬上檢閱whatsapp的最後話匣,卻發現琇英的那段文字居然不見了。林津不願相信運氣竟差到這個地步,明明已收到了的whatsapp也可以不翼而飛?儘管他大可以再聯絡琇英問過明白,但心中的分寸也很明白地告訴他現在不是搞這種事的時候。他無奈地吁口氣,放下手機讓它繼續吃奶。他先去小便,又洗了把臉,覺得臉上的鬚根還不算太難看,然後往會客室走去。
警署食堂的食物質素介於中庸與難吃之間,不過所有人都同意他們沖的奶茶很棒。杜湛開最先婉拒了安排飲食的好意,但幫主執意為他買了一份熱奶茶和腿蛋治。當奶茶的穠香飄滿一室後,杜湛開便抵不住幫主的再三慫恿呷了幾口,而後便默默隨大家一起把腿蛋治吃下肚。畢竟他明白空著肚子無助一切。
胃裏有了暖意後,杜湛開問他可否抽煙。
「理論上不可以,」幫主快速瞄一眼難掩見獵心喜神情的林津促狹笑道:「不過差館內可沒有控煙辦那些傢伙。」
杜湛開向各人請了煙,只有林津一副卻之不恭的模樣接過。兩名煙槍絲絲地吞吐幾巡後,房間裏已迷漫著薄薄的煙霧了。細囡在心裏不禁為林津的這個壞習慣惋惜和叫苦,吸煙會得肺癌,而且是旁邊吸二手煙的人先得肺癌。
「杜先生,現在讓我們來多些了解杜殷怡的事情吧。」林津把煙灰磕在手前的紙杯內,「你最後見她是什麼時候?」
杜湛開依樣葫蘆地把煙灰磕到紙杯中。他愁眉深鎖,好像再重新承受女兒被害的錐痛,「十八號晚,在家裏。」
「她是十九號那天離家後失蹤的,對不對?」
「對,但我一早出門上班了,她們兩姊妹仍在房裏睡覺。」
「杜殷怡有妹妹?還是家姐?」
「是妹妹,比她小三歲多,叫殷悅。」
「你在哪兒上班的呢?」
「深水埗楓樹街的東成記布行。半世人都是過沒出息的咕哩。」
林津本來想說能把一對女兒養育成人已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但經腦袋過濾後發現現在說這種話如同在他的傷口上撒鹽。他換了個坐姿,決定還是回到目標為本的軌道上:「然後在二十號那夜你去了報警?」
「最初的時候我根本不以為意,以為她約了朋友去玩,始終是暑假嘛。可是情況越來越不對勁,她一整夜沒有回來,手機打來打去也是打不通的。我問阿妹知不知道家姐去了哪裏?她也是一頭霧水。我說過不准她們兩姊妹去夜街的,她們也很有分寸,最晚不會超過十點鐘。所以當時我有個想法是阿怡在外面玩過頭了,電話也不敢接;於是我一直朝這個方向想和生氣,直到第二晚還是沒有任何阿怡的消息時我才懂得事情不好了。我真是笨到家,阿始從來不是會讓人擔心的那種孩子,我應該早一晚便去報差館的了。」杜湛開捏緊拳頭,骨節發出啪啪的聲響。
林津想了一下接著問道:「這幾天有否接過勒索電話?或什麼古怪的電話?譬如一接通便馬上掛線或不說話那種。」
杜湛開沒多想便搖頭道:「都沒有,只有幾個她同學的家長打來關心過,沒特別。」
「因為你找過阿怡的同學了?」
「是的,二十號那晚我把所有電話都打過了。」
「無人知道阿怡去了哪裏?」
杜湛開兩肩垂跌,搖頭歎氣,「沒有一個人知道。」
「杜先生,」林津以懇切希望他能開誠佈公的神情問道:「你有否跟什麼人結怨?或錢債上的糾紛?甚至男女感情上的問題?」
「沒有。」杜湛開毫不含糊地搖頭,「我敢說我這輩子沒得罪過誰,也沒問誰借過錢,更加無搞過女人甚麼的。」
「唔...…...」林津看一眼在旁快速摘記的細囡再問:「那麼阿怡呢,她有否跟什麼男孩在交往?」
「我不知道,我平時顧著搵食早出晚歸,小女孩的事我也不懂怎樣同她們談。但我猜阿怡沒有跟什麼人拍拖,她們讀的是女校,應該識不到什麼男仔的啦。不過就算有拍拖她也不會告訴我吧,我肯定是不會贊成的。」
「這個年紀的後生仔女總是很有主見,父母的關心有時在他們眼中只是煩人的管束呢。」
杜湛開對林津的話其實不以為然,但他不善辭令,想了一會也想不出怎去解釋女兒不是他們以為的反叛少女,只能悶著頭猛吸兩口煙。
林津向細國要了一張白紙交給杜湛開,要他把杜殷怡的手機號碼寫下,然後幫主饒有默契地把寫有電話號碼的紙取去離開了房間。
「我們繼續吧。」林津吸了最後一口,把煙屁股掉進紙杯裏,「在十九號之前,阿怡有沒有什麼你覺得有別尋常的表現呢?」
杜湛開也將煙蒂掉進紙杯裏,臉色苦澀,「那晚我去報失時那邊的差人也問過我相同的問題,我說我不清楚我女兒有什麼不尋常的表現。那之後這幾日裏我一直在想這問題,坦白說我發現我原來一直沒怎麼認真去關心她們,因為我根本不懂得和她們溝通呀。我又不懂說話,說多了怕她們嫌我囉嗦。反正家姐和阿妹都很懂事不用大人操心,我便很少過問她們這樣那樣的事了。
林津不知是同情還是理解地點點頭,「那麼在十八號晚你們也無談過什麼特別的事情囉?」
杜湛開不敢肯定地反問:「我只是叫阿怡明天記著拿月餅券給颜太,這些是否毫無關係?」
「喔,不打緊,是否有關係不說出來又怎知道呢。」林津攤攤手,「那麼顏太是誰呢?」
「鄰居,以前我時時把她們兩姊妹放在顏太那兒的。我要上班嘛,不過這幾年她們已大到能照顧自己了,不用再託管在別人家裏。」
「原來這樣。對了,她們的母親呢?」
杜湛開的愁容又再誇升一級,「走了,這對女的命不好,阿悅出世後第二年他母親就跳海自殺了,想不到今天阿怡又.....我們杜家到底犯了什麼劫呀........」
「為什麼自殺?」林津敏感地問。
「產後抑鬱......」杜湛開的手機在這時響起,一看來電,他便露出了更苦的神情,簡直像沒有接聽的勇氣。
「是誰打來啊?」林津不禁好奇。
「是阿妹阿悅.....我該如何告訴她家姐已經........」
林津和細囡互覷一眼,然後只能以愛莫能助的眼神鼓勵他應付這殘酷的一刻。
杜湛開如赴刑台般接聽了電話,他告訴剩下的女兒現在身處馬鞍山差館,然後囁囁嚅嚅地道出了來這兒的原因。林津和細囡當即便聽見電話那頭令人心碎的叫聲。再後來應該是他的女兒說要來而他堅持反對,不過當林津輕聲告訴他也想跟孻女殷悅談談後他便不再堅持了。
在杜殷悅於四十分鐘後趕到的這段時間裏,杜湛開彷彿找到傾訴對象般喋喋說出心裏對忽略亡妻情緒病的歉疚以及大女殷怡如何女代母職照看妹妹打理家務的種種憶述。林津也成了稱職的聆聽者,留心地聽著,沒有太多的問題。只是他不時在腦海中浮現杜殷怡一絲不掛地蜷曲在篋內的畫面,難過的情緒慢慢轉化成真實的頭痛。他現在很需要吞兩片必理痛。
地面報案室通知杜殷悅到了。細囡落樓接人。杜湛開再度與林津分享了香煙。
「你們確定了阿怡是什麼時候遭.....殺死的嗎?」杜湛開疲憊地問。
「法醫的初步判斷是五至七日前。」林津小心注意著對方的情緒,「當然,他們會作進一步的鑒定,屆時可更清楚死亡的時間。」
杜湛開無聲地吸著煙,好一會後卻像喃喃自語般道:「阿怡在當日便沒了。」
八成是這樣,林津心想。
「我女兒...有沒有...被欺負?」
「我們暫時只知道,」林津真的好想假借找頭痛藥離開這房間,「她在死前有過性行為。」
杜湛開悲憤莫名地捶打桌面,咬牙切齒地說:「冚家鏟!如果給我逮到我一定會活生生打死這仆街!」
林津沒有警告他放棄行使私刑的念頭,他知道任何父親在這個時候都會說同樣的話。事實上,如果可以的話他會毫不猶豫把一整彈匣的子彈打在那種人渣的頭上!
這個世界實在需要死刑。
而不是事外人掛在唇邊的那些偽善的寬恕。
細囡把杜殷悅帶進來時,林津首先的感覺是杜殷怡生前大概就是這般模樣的一個女孩:纖瘦、小巧、脆弱、柔軟、眸子裏永遠有一抹受驚小動物的屏營。他真的亟欲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人渣才會對這樣的女孩下手。
杜殷悅紅腫著雙眼,但她坐到父親身旁時勉力忍住不哭,看得出有不忍再加重父親悲傷的體貼。林津忽地覺得有一個巨大的挑戰在前面-----我該如何做才能免卻這可憐的女孩情緒崩潰呢?
「殷悅,我們能這樣叫妳嗎?」細囡用最和譪溫婉的面目說話,「很好,這位是我的上司林津督察。我們能問妳一些問題嗎?」
女孩看看父親,怯怯的點頭。
「殷悅,」林津也像捧一隻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不用緊張,如果妳覺得冷,肚子餓,或需要上廁所什麼的,馬上告訴我們。好不好?」
「家姐....真的死了?」女孩淚光灩瀲的眼睛輕眨,左臉頰滑下一行淚痕。
「很抱歉,這件事實在....」林津有點猝不及防,他想找個婉轉的說法,但最後只是無力地乾脆承認:「是的。」
女孩倒進父親的懷裏嚎啕大哭,林津手忙腳亂地遞上紙巾。女孩的崩潰比他預期的還要來得快,眼看一時三刻他也問不到什麼的了,沒料到細囡上前耳語了幾句後,女孩便強壓著激動堅定地點頭表示可以繼續。
林津很好奇細囡是如何辦到的,但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既然這女孩似是和細囡有些投緣,他便示意細囡負責問問題。
「要不要洗個臉?」細囡以大姐姐呵護小妹妹的語氣問道。
杜殷悅擤擤鼻涕,紅紅的眼睛裏跳動著某種意志,「不用了。」
「很好。」細囡付上讚許眼神,「我們想知道妳最後見到家姐是什麼時候?」
「上個禮拜五,早上。」
「即是十九號喏?」
「唔,是的。」
「那天早上發生了什麼事?」
杜殷悅搓捏著一撮長髮尾端,認真地想了一下答道:「沒什麼事發生呀,家姐在阿爸出門沒多久也起床了,我大約在九點半起床,吃了家姐煮的通心粉作早餐,然後十點半左右我出去了。家姐還在家裏。」
「她沒有提過當天會去那兒嗎?」
「我記得沒有,那天一大早家姐便忙著弄她的新作品,好在會忙一整天的樣子呢。」
「新作品?」
「裙子,」女孩不覺地露出神往,「家姐超厲害做衣服的,她裁了一襲格仔花百摺短裙,淺藍色的,很漂亮。」
「嗯,」細囡靈機一觸,「那條裙呢?做好了沒有?」
「應該做好了,我出門的時候她已經在收線腳了哪。不過我找不到那條裙,家姐可能是把它穿出去了。」
細囡摘下這重點,並在旁打了星形記號,「殷悅妳呢?一早出門去哪裏?」
「回學校練小提琴,下星期有個聯校表演。」
「妳喜歡拉小提琴啊?」
杜殷悅聳聳肩,有點「現在不是關心這事的時候」的主見。
細女搔搔太陽穴掩飾微窘續問道:「家姐有沒有男朋友呢?或者曾否提過有什麼男生對她有意思之類?」
「家姐肯定沒有交過男朋。」女孩揉去眼角殘存的淚水,「如果有家姐必定會跟我講的;我也沒聽家姐說過有誰在追她的事。其實我們根本沒認識幾個男生啊,我們上的是女校,生活圈子裏的全是女孩子吶。」
「說到生活圈子,妳都認識家姐的朋友嗎?」
出乎意料地,女孩搖搖頭說:「如果在學校裏的可以叫認識,但相差三個年級的我們都不會在一起玩哪。至於家姐的那些網友我更加不會認識,我和家姐有各自的朋友圈。」
「網友」這兩個字讓細囡和林津交換了個眼色,「是哪方面的網友?」
「好像都是關乎時裝設計的愛好者,全是女的。」
網上世界遍佈謊言,性別這一項尤其值得持保留態度。
「家姐有沒有她的臉書?」細囡轉問。
「有是有,不過我知道家姐沒有很熱衷玩臉書,她說太花時間了。」
「雖然這樣,但我們也需要看看妳家姐臉書裏的內容。妳會不會有家姐的登入密碼?」
女孩不知為什麼現出一絲疑慮的神情。但旋即有了怎麼做的決定。「我知道密碼,不過我的手機不夠上網數據,你們有wi-fi嗎?」
「用我的手提電腦吧。」林津迅速離開房間去拿自己的筆電,回來後他交給杜殷悅操作,不一會便進入了「Yenmi Tao」的頁面。
「家姐的英文名叫Yanmi嗯?」細囡問道。
「是呀,家姐是Yenmi,我是Meiji。」杜殷悅往下捲至最後一筆,狀似失望地將筆電完全擰往細囡面前,「十八號打後便沒有家姐的更新了。」
細囡和林津湊頭查看。最後的十幾筆留言全是杜殷怡的同學敲問她的去向和憂心的說話,看不出有多大值得注意的地方。捲回頁頂,他們很驚訝發現杜殷怡並不是放一般少女那些自戀式的照片作頭像,而是一對樣子憨憨的倉鼠圖片,而且朋友的數量更是出奇地少,只有三十二個,全是女的。
「家姐最煩那些一見靚女便來白撞的人,所以我們都不會放自己的相作頭像的。」杜殷悅鑑貌辨識預先解答。
林津不禁慨嘆,這個年頭稍具恣色的女孩誰不是在臉書裏交遊廣闊相識滿天下?「朋友」的數量就是某種自我價值的指數,破不了千的都好像欠缺安全感。但年紀輕輕的杜殷怡卻是池蓮自香,不屑俗塵?可惜命運偏偏這麼諷刺,要一個自愛的女孩死得如此沒有尊嚴。
然而,在下一刻的發現裏,他們又有了新的困惑。
細個點擊了杜殷怡的相片集,內裏儲存了十餘輯數量不一的相片,一半是普通的生活照,其餘的則是不同日期及場地拍下的沙龍照。照片中的杜殷怡誠是清麗悅目,時而可愛得讓人想起紅彤彤的水蜜桃;時而輕眸淺笑顧盼撩人,壓根是迷倒萬千宅男的夢中情人。縱然不見刻意賣弄性感,但也超過了清純女學生應有的含蓄了。
「妳家姐拍的照片都很好看啊。」細囡由衷說道。
杜殷悅吟哦答應,只是有點不自在。
林津敏銳地瞧一眼筆電後的女孩問道:「這些照片都拍得挺專業的,妳知道是誰替妳家姐拍的嗎?」
杜湛開按耐不住了,他站起來繞過桌子朝筆電的屏幕看去。不用說他也是頭一回看到女兒這種煞有介事又矯揉造作的沙龍照。他感到有點不解,又感到有點難言的毛躁。這是我家的阿怡嗎?我怎麼從來不知道她在外面當起模特兒來了?
「這些相都是哪時拍的?」父親嚴厲地問女兒。
杜殷悅緊張地咬著下唇,看看林津,又看看父親,最後還是看著細囡回答:「這些照片全是家姐當私影模特兒所拍的........」
「什麼鬼叫私影模特兒?」杜湛開大聲詰問。
林津起身把杜湛開拉回椅子坐下,試著替妹妹殷悅解圍:「私影模特兒就是當那些攝影發燒友的私人模特兒,現在很多女孩都喜歡兼職做這個的。對不對啊殷悅?」
女孩忙點頭道:「對呀,家姐也只是這個暑假才做這個兼職的。」
「妳也有做嗎?」杜湛開顯然很不認同這種形式的兼職。
「我沒有....」杜殷悅噙著淚說,「家姐不去我做。」
林津知道網絡上有些所謂私影實質是援交、賣淫的含蓄招徠。即使真的純粹是拍攝行為,但那些在觀景器後的眼睛究竟藏著怎樣的色情構想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杜殷怡不讓妹妹涉足,顯然是明白其中的齷齪和危險。是這樣嗎?抑或是她根本就是在當援交少女?
「殷悅,」細囡抓住重點問:「妳知道家姐是從什麼途徑接私影的工作嗎?」
「我不清楚啊,家姐只提過是在某個討論區上掛單的。她好像刻意不讓我知道太多,其實我也沒有多大的興趣,便沒去理會了。」女孩抽了一下鼻子又補充說,「家姐講過暑假完了後便不再做了,要專心考DSE。」
杜湛開把臉埋在雙掌裏,眼鏡被推高到髮線上。
現時來說,私影這條線好可能是重要的關鍵。雖然妹妹未能提供更具指向性的資料,但林津並不洩氣,反正他終究要檢查杜殷怡的個人電腦及通訊紀錄,再配合整個城市裏無處不在的監控鏡頭,以及利用八達通的使用紀錄重塑行蹤。憑這刑偵三寶,破案只是早晚的事。
「Madam姐姐,」杜殷悅忽然以說悄悄話的聲量問細囡,「家姐的衣服是否被脫光了?」
「妳怎麼知道?」细囡驚訝地回問,但沒有忘記以同等的聲量。
「我想家姐肯定是穿那條格仔短裙的呀,但你們卻完全不知道有這條裙的存在........」
女孩的邏輯推理教細囡倍感難過,她輕撫她腦後幼滑的髮絲低聲說:「我們發現她時她身上只有一條銀手鏈。」
「是天使手鏈....是我送給家姐的........」
女孩伏桌抽泣,每聲嗚咽皆沁人心弦。
林津開門走出房間,他決定無論如何吞了頭痛藥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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