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囡收到頭兒林津的信息時,首先想到的是沒可能於三十分鐘內趕到這個她毫無概念在西貢哪兒的地方。不過她很清楚所謂三十分鐘的要求並非死命令,這是老頂黑王一般的做法,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下的指令都是三十分鐘抵達現場。她已試過好幾次了,早到了沒有嘉許,晚到了也沒受責備,重點是不要晚得太離譜就好。
這一刻她正身處旺角區其中一間門庭若市的周大福金行內。她答應了這個休班日陪伴老媽子出來選購金器,好待明年初么弟結婚時用。細囡的老媽子已是六十有三,縱銀髮皤然但精神矍鑠手腳靈便,尤其一把響亮的嗓子顯出中氣十足,大概是拜在街市賣菜賣了幾十年練就來的功力吧。若有哪個不知好歹跟她吵架,下場只會是一敗塗地落荒而逃。因此街坊們都半敬半畏的喊她作「大聲婆」。
細囡和大聲婆母親較早時已逛過鄰近的「周生生」和「六福」了,幾小時裏不知看過了多少盤金澄澄的金豬墜、金手鐲和金項鏈,看得視網膜上都留有金色的殘影了。但大聲婆仍興致很高地左掂量右研究,與招呼她的女店員談笑風生炫耀當媽的老是要為兒女的喜事操心。
「老媽子,」捏著手機的細囡有點犯難,一方面暗喜能藉故閃人,另一方面又預了少不免要挨一場罵。「我有事要做,現在得走了。」
大聲婆乜斜著女兒,瞬間黑臉,「妳今天不是休班嗎?」
「是休班的,」她囁嚅著解釋,「但妳知道,若有什麼突發情況我們便要隨傳隨到啦。」
「那妳還不如不要陪我出來!」
就近幾名顧客張望過來,細個困窘地輕掃老媽子後背哄道:「老媽子別生氣好不好,妳慢慢挑,挑準了就買,不然等下一回我再陪妳來買囉。」
「啐!下一回.....」大聲婆撒氣地抖開女兒的手悻悻罵道:「妳知道細弟的婚事有多少事情得操辦不知道!辦不好是不是叫妳細弟下一回才娶老婆?」話一脫口老人家便覺失言,馬上連呸數聲諉過於人的拿女兒出氣道:「看妳害我講了不吉利的話!妳這死女包,一天不惹我生氣就不行嗎?」
細囡萬分尷尬地看一眼飾櫃後的女店員,心裏左右為難。半途丟下她一個老人家無論是買不買到金器,回程的路上萬一有什麼閃失也是歸咎自己的不孝所造成。但身為重案組的刑偵探員,警務責任凌駕於私人時間上。她想建議母親現在先坐的士回家,但又幾乎肯定只會惹得老人家更光火。如果不理她逕自離去,母親的臉又不知擱哪裏去........
老人家居然同店員訴起苦來:「大姐妳看看這激心貨,人已長得不怎麼樣,還走去當什麼差婆,走步路都已像個麻甩佬了,還能有指望嫁得出去嗎?虛齡三十歲了這東西,對下的細弟也爬頭娶老婆了。我們周家就是賣剩這根蔗欸。」
「老媽子,」細囡耳根有點發熱,「我才二十八歲耶。」
「還年輕還年輕,二十八歲還很年輕嘛。」女店員落力為這對母女打圓場,「周老太,妳的千金其實挺本事啊,巾幗不讓鬚眉嘛。」
「哼,」大聲婆冷瞅女兒一眼,「滾啦滾啦,少弄一張拉不出屎的臭臉給老娘看。醜上加醜。」
總算得到批行,細囡鬆了口氣。她對女店員付上一個苦笑便逃也似的走出金行。從小到大母親沒有少過在外人面前把她損得尊嚴盡喪,她早已學會不能把這些話當回事。況且,母親說的都是事實,她長得確是很醜,即使在小時候也一點搆不著「可愛」這兩字的邊兒。從正面看她的臉像塊燒餅,側面看也是像塊燒餅;大而無當的單眼皮、豬膽鼻、唇線瘖啞的嘴唇、就連頭髮也是乾燥類的鋼線型,所以她索性修個見青的短髮型。若不開聲說話,確實是有點難辨雌雄。更不幸的她是個平胸女,真要在她身上找一樣女性的魅力,勉強只能說她有一條幼細的腰枝,但由於她總是穿著鬆垮垮的休閒服,把這唯一的優點也埋沒了。
幸好,她醜歸醜,但不屬於一看就惹人討厭的那種。
剛步出金行,她便收到同組師兄綽號「幫主」的來電。
「細囡,收到whatsapp了嗎?」
「收到了,正準備上的士。」
「妳位置在哪?」
「彌敦道近豉油街。」
「好極!五分鐘內能趕到洗衣街嗎?」
「三分鐘就能到啦。」
「那妳便有順風車坐嘍!」
細囡調來重案組的這一隊比林津還早半年,換言之她早已和第二隊的中流砥柱幫主結出了小團伙的默契。幫主雖擁有如此霸氣的外號,但於現實裏的警階只屬「高級警員」,若穿起軍裝制服肩帶上可是什麼也沒有的。不過幫主對這些看得很輕,他信奉基督,常讀聖經,總是抱著助人為樂這座右銘。「幫主」這外號便因樂於助人而來,故此在差館裏他有很好的人緣。
旺角這名字真的很能說明事實,不論什麼日子街面都是這麼熱鬧和熙攘。細囡慢跑着在人潮中穿插前進,心思不其然有點遲鈍地為自己老是成了母親的出氣袋而開個小差悲哀起來。有時她覺得母親真的不可理喻,把自己生成像個男生的是誰?自己的一張醜臉難道不是繼承自父母的嗎?兩個哥哥和弟弟也不見得是俊男,惟他們是男的就不遭罪了?不過細囡也很清楚長得醜只是雪上加霜的不幸,她的老媽子是鶴佬人,阿爸也是鶴佬人,在鶴佬人的家庭中女性本來就地位低微,重男輕女的觀念比潮州人更深刻,每個鶴佬女孩好像學懂走路後便要接受刻苦耐勞的料理家務訓練。阿爸和老媽子每日天未亮便要落街市經營菜檔,於是只有六歲的細囡便已踩在小板凳上給兩個哥哥弄午飯,兩個男孩吃飽了還從來不執拾碗筷,更遑論清洗了。有一次她鬧情緒讓髒碗筷堆在水槽內不理,大聲婆回家看見便訓了她一大番,說女兒,家像個大食懶的將來怎服侍夫家。,細囡覺得很絕望,在這個家裏要當「阿四」,將來嫁了人還是當阿四。那是母親仍未懷上細弟,她仍是家中的么女,本應萬千寵愛的待遇卻從未得到過,自細弟出世後她更是要放棄所有的玩樂時間來照料弟弟,生活就更「充實」了。
可是不管她多麼落力把兄弟照顧,把永遠洗不完的衣服處理好,把所有家務瑣事打理得無需大人費心,也好像無法掙來父母的讚賞。她已非愛把小事放大來看的那種敏感女孩了,但看著兄弟們要波鞋有波鞋,要遊戲機有遊戲機,至多被阿爸裝模作樣罵幾聲敗家仔而已;可自己想要一支結他卻挨了罵也還是沒有得到。她為父母的偏心感到傷心,她深深地困惑,為什麼別人的父母都是那麼疼自己的孩子,而自己的父母卻把她視作只管吃宿便行的奴婢?父母從不關心她的學業,因為他們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他們似乎也不關心自己穿得暖不暖,吃的飽不飽,以及對這世界的種種感想。她在這個家中就似是一株自生自滅的石縫野草,喜怒哀樂也無人問津。然而,她對這個家還是充滿感情,父母雖是這麼疏忽自己,可卻從來沒有揍過她(她的兄弟則截然相反);兩個哥哥雖然從不替她分擔一點家務,但若有外人欺負她可是不行的,大哥二哥必定不問情由,替她出頭痛扁對方;細弟雖然也把她當工人支來支去,但每年生日他都不會忘記給家姐買一個蛋糕慶祝。她想,家人就是這樣了,沒有所謂好與不好,一切都是老天所給注定的。
造物主總是有祂公平的手段,祂沒有給細囡樣貌與身材,但安了一顆樂天、善良的心在她身上;別人戲謔她醜八怪,她默默忍受;別人取笑她男人婆,她以自嘲的胸襟強調自己並非有同性戀傾向的「Tomboy」。她彷彿對一切惡意的攻擊有風雲不驚的大度,這有賴小學時那特別關照她的班主任李太教她的一段話------美麗的外表終會衰老暗淡,只有美麗的心靈才會恒久照耀。她一直珍而拱之的記著這人生道理,在後來成長的旅程中亦確曾遇過許多蛇蠍美人的醜陋,每當斯時,她便會感激上天編派給自己的是一副善良正直的人格。
也許還包括一點的阿Q精神。
她剛來到洗衣街上便瞧見幫主的銀灰地色萬事得6從窩打老道那頭駛過來。她揮揮手,萬事得6的車頭燈亮了一下,表示看見她了。
車子分毫不差地停在細囡跟。她拉開車門,利索地鑽進副座的同時把車門「篷」地帶上。
「哎唷,」幫主心痛地叫道:「對我老婆溫柔一些啦好不好。」
細囡以笑賠罪摸摸車門作呵護狀,「對不起啊,我總是忘了這不是差館的車。」
「妳這樣想就不對了,」幫主一心二用地已把車子開到外線上準備右轉亞皆老街,「差館的車也是車呀,我們應該對每輛車子都有愛惜與感恩的心才是。」
細囡知道幫主愛車如命,但也知道幫主此際對她的教訓是開玩笑的,便不理他岔開問道:「你知道水窩口路在哪兒嗎?」
「說起來我還真不知道呢,快面問替我上google map查一下。」
細囡一面低頭撥弄手機,一面問道:「怎麼這樣巧你就在附近啊?」
「我本來想到鴨寮街找找有沒有合用的電容器,沒想剛出隧道便收到老大的whatsapp,今天的休假又得泡湯了。妳又在旺角幹什麼?」
「陪老媽子買金器,逛了差不多三句鐘啦,要命。」
「家裏要娶新抱了?」
「你怎麼知道?」
「用膝蓋想都知道啦,老人家買金器難道給自己戴嗎?」幫主催動油門希望趕及在前面那組交通燈轉紅前衝過去。
「是細弟娶老婆呀。」
「呵呵,那妳的壓力大了,接下來他們會天天逼問妳幾時嫁出去。」
「問也沒用,誰會看中我這種既不漂亮又無身材的差婆?我老早已有一直獨身的覺悟了。」谷歌地圖回答了查找,她轉告同袍:「往西沙那邊走,到了迴旋處往萬宜大壩的方向前進,到時我再告訴你怎麼走。」
「收到。」幫主察看了一下前方高架橋上的車流後說:「細囡,拿車頂燈出來。」
細囡熟門熟路的打開雜物箱,拿出倒扣盅形的警號燈遞給幫主。幫主打開車窗伸手把燈放上車頂並啟動了開關,警號燈的磁石底盤牢牢吸著車頂,藍色的光芒旋動起來,但沒發出聲音。幫主秀出瀟灑的駕駛技術連續超了幾台車才爬上高架橋。不過他沒有超出限速太多,因為他很清楚即是為公務超速也未必不需要吃罰單。
幫主盯著路況,嘴巴卻不願閑下來,「我說單身也不是壞事,兩個人代表什麼,代表有兩種意見。剛才出門的時候就跟我老婆在電話裏鬧意見,她要我先到旅行社格價再去找電容器,我說去了鴨寮街再去旅行社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旅行社都是營業到晚上八九點的嘛。她偏不依,說我一走進鴨寮街便會忘了路走出來,然後說著說著又搬出咸豐年的事來囉嗦一大番,總言之錯的那個永遠是我。」
「最後幫主夫人不是同意給你先找電容器嗎?」
「當然不是,」幫主朗聲大笑,「她堅持我該先去旅行社,我唯有乖乖應承囉。」
「然後陽奉陰違仍是先找你的電容器去了?」
幫主笑得更得意了:「我陽奉陰違。難道我的太座真的這麼天真以為我乖乖服膺嗎?她當然知道我還是會按自己的本子辦事啦。我猜她根本不是真的執著要我先辦那件事,只是純粹愛跟我抬槓,如果我一開始說要先去旅行社,她可能便會說我應該先去買電容器了;所以到最後只要讓她聽到我聽她的便好,陽奉陰違才是解決矛盾的王道呀。」
「這些學問想想就覺得煩。」細囡聳聳肩不以為然。
「所以別為單身煩惱,有朝一日妳交了男朋友,肯定會懷念今天的輕鬆自在啦。」
單身主義到底是不是酸葡萄釀成的苦酒呢?細個看著車窗外快速掠過的風景,心裏在想有什麼人是真正抗拒愛情的滋潤?恐怕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對愛情存在憧憬吧。她雖然很有自知之明,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幻想過被白馬王子帶走的浪漫。既然是幻想,不需負責任的,她便容許自己拿任何一個對象進行單戀了。
就像現在她單戀上司林津一樣。
自從林津的出現,細囡便常常嚐到心律不正的滋味。當然這是誇張的形容,她的心臟很健康,只是因為著迷而感到特然的心跳。在她眼中,林津的帥氣是不經意的瀟灑,不像那些自命有幾分英俊便處處顯得造作的傢伙。她尤其欣賞林津耐心地聽別人講話的樣子,這使她感到一份奇異的安全感,好像只要有這樣的一個男人在生活圈子裏,便不會有真正的困難。更奇特的是,當她得悉這位英偉不凡的上司早已名草有主時,心裏竟一點失落的感覺也沒有;也許她的仰慕真是那麼的純粹,不包含一點踰越的妄想。她只希望跟林津共事的緣分能盡量地久,好讓她能享受這份近在咫尺的幸福。
造物主有時也會為自己的過失作點補償的。
「不知道這趟遇害的又是什麼人呢?」細囡凝望著旋舞於前車後窗上的藍色警號喃喃自語。
「可憐的人。」
幫主加催油門,萬事得6的排氣喉發出一陣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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