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阿朗自然醒來,沒有被思思叫喚。
他這才想起來,今天休息。
阿朗再度躺下。上班,好累,每天都似拼命地消耗着他的體力。他實在不喜歡勞動工作,感覺這一輩子都在與塵土生活,滾滾揚沙足以蒙蔽他的眼;而且,他本來就沒有興趣,一開始只覺得好賺,每天四位數字的進賬,收入比其他大學畢業生還要可觀。
閉眼,阿朗想起和峰仔的對話,峰仔說:「返地盤咁辛苦……要唔要轉工?或者,阿嫂都返工囉,你哋話晒都讀咗大學吖,唔好嘥晒啲知識。」
「老婆遲啲返——但我邊有人請,市道唔好。」
「係嘅,但係,事在人為啫。其實,你又唔太鍾意Social,又要好揾嘅話,都唔係冇嘅⋯⋯睇你肯唔肯囉。」
「譬如,有咩可以撈?」
「死人化妝。」
阿朗聽罷,用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峰仔——他竟然推薦殯儀業,牛頭扯不上馬嘴;見阿朗不語,峰仔又道:
「我有親戚做殯儀地產⋯⋯類似賣墓地啦,因為個個都覺得邪,唔多人肯撈,所以都幾好賺,而且都等人用嘅。日頭返工,唔驚。你有興趣嘅,我可以問吓佢,帶你入行又點話?」
「我諗諗佢啦。」阿朗答。
昨晚,二人只以輕鬆語調說起這件事,所以不太上心;可是,現在,阿朗確有轉工的念頭。越在地盤工作,越令他覺得鬱悶,雖是體力勞動,但說到底,絲毫沒有踢足球的汗水來得暢快。
思思進房,他握着她的手:「老婆,我轉工好冇?」
至少,目前,他都不想思思外出工作,知道有他以外的能人;可是,他越發討厭自己的工種。
「好啊,當然好啦。我都覺得地盤太辛苦啦⋯⋯你日日返到嚟都好攰咁。你想轉咩工?」
「如果係——死人化妝?」阿朗覺得,他確實可以學習這一門手藝,薪金、工作時長,他都滿意,又不用和太多人打交道,而且,找個師傅收他為徒,將會長做長有。只是,他怕思思覺得過分邪門——其實他也覺得,有一點點的陰森。
「吓,《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
「係,而家係像我這樣的一個男子。你會唔會介意?」
他們笑。
「可以啊,你有興趣就得啦。咩年代呀而家?咁世界上總有人要幫佢哋扮返靚㗎嘛。放心啦,你對手,永遠都係咁温暖喎。」說罷,思思輕輕舉起阿朗的手,彎腰作紳士狀般親吻了他的手背。
他要轉工,她很高興。
思思只覺得,原先的建築工作過分耗損阿朗的精力,每天回來都是累怏怏的,整個人又像老了十歲;只是令身型更精瘦,除此之外,並無其他好處。他們又不怎麼花錢,除了用在家上,所以,她覺得他可以休息一下,不用那麼辛苦。
另外,其實,結婚之後,他們都不信邪,仿佛已歷世上最驚險的過程;但覺新奇。不管怎樣,程日朗都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會因為多多觸摸冷靜軀體而失去温度。
很快,阿朗經峰仔的親戚介紹,入行成為殯儀化妝學徒,再擢升為化妝師。
很新鮮。這一個行業和阿朗以往的認知不一樣,每每提起殯儀,他都想像一人坐在陰森的斂房裏打開白布,下一秒,遺體睜眼變成活人,把他殺死,由原本的屍體替其化妝。但現實,始終和電影不一樣。沒有面目猙獰的死狀,人在少了二十一克的靈魂重量後,面容多數是平和的。不能再言語而後衍生的悲壯,注定不是聲嘶力竭的,但覺是一種沉沉入睡的呼嚕。
先人年紀老邁或者病逝,面部或身體可能會凹陷,阿朗替他們執形。
每天穿梭會堂,恐懼感越來越輕,唯有腳步沉沉。這些遺體也有生命的重量,只是,現在無法動靜而已。
說到底,阿朗比以往自在;他覺得,相比在地盤工作,這一次更靜心,更有學習的感覺——不同的掃粉技巧、遺體防腐、分類等等,都是知識。不再日復日地搬泥札鐵,他開始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內心明白,每一具遺體都是他人的摰愛,肅然起敬,認真落手。
阿朗有一種尋回人生方向的滿足。皮膚漸漸變得冷白,但心思變暖。
思思自然看出阿朗的變化,高興至極,她覺得沒有什麼比舒心重要。
就如此好好的過下去,每一天,都有充滿希望之感,搌棄從前的天高壓力。闖蕩世界,確實需要一種舒坦的勇氣,但不必是孤勇。
後來,思思的母親回港了。
她與思思的父親離婚後,回到原生地,發展她的店舖事業,漸漸上了軌道。對於愛情,她的憧憬頓減,從前的初戀已成中年大叔,往事不可回首。依她的話說:「女都生咗兩個啦,仲想點?」
思思母親幫忙照顧棉花糖,以趕逐的語氣叫思思外出上班;她心疼,總怕女兒會跟自己走一樣的路。而思思,甚至比母親更早成家,明明已經手持大學文憑,卻竟從未工作,只留在家中照顧女兒,那麼思思自己的世界呢?她不用去闖蕩麼。難不成一輩子都留在這數百呎温室?將其當是大世界?
如果幸福,倒是無妨。結婚生子作一個賢淑妻子無可不可;但倘若丈夫變心呢?
思思母親對阿朗的印象不差,她對女兒的男伴從無意見,放膽愛、放膽恨,不干預她的選擇,她高興就可以;但是,如果一個男人辛苦在外,回家但見妻子毫不打扮,只做一個平淡的煮飯婆,會有何感想?這樣素雅的她比得上外面爭艷鬥麗的女人嗎?
「媽,阿朗而家份工啲女仔都唔多打扮㗎。」
思思失笑;但思思母親卻不認同她:
「但人哋冇家擔,你呢,就凑女凑到個人殘晒。你以前捱夜温書都冇而家咁重黑眼圈,仲有你啲皮膚⋯⋯唔曬太陽都咁黃,你啲頭髮又長到屙屎會掂到屎坑,你都唔識照顧自己嘅,淨係識理老公同個女,咁你自己呢?」
思思向母親撒嬌:「咁我遺傳㗎嘛你,好似你咁靚靚喎,唔使好好打扮都得啦。」
「靚你個頭,而家成個黃面婆咁啦。你唔想咁快變老,就而家去返工,我幫你凑棉豬;包凑得好過你喎。」思思母親自信地拍了拍心口。
思思想,其實她有種莫名的信心,覺得阿朗不會在外尋覓新歡,芯穎這樣的,他尚且捨棄,所以她不太擔心他會不忠;但是,她確實動心於工作。
每天都看着時鐘空洞地自我運轉,真的好無聊。凑女對她來說,確實開心——如果棉花糖聽話;只是,她也有些想逃離日復日的生活,本來,出於愛和責任,才甘心天天留家煮飯洗碗,失去原先程思思的理想。
和阿朗二人,一孩三餐,確實是思思十八歲的想像。可是,她越發覺得家是空蕩蕩的,大部分時間都得她獨活,棉花糖上學、睡午覺,阿朗上班。得她、得她——得她就如此漫無目的地想着午飯當煮些什麼,幾殻米、幾札菜、幾斤肉竟成了她的落腳點⋯⋯
思思不願。
她矛盾,總覺得如果外出工作,是不夠負責任之舉。
每每看到棉花糖親婆婆甚於她,她又有些吃醋,糊塗地想會不會再遲點,棉花糖就不再是那個當天叫着「全世界我最鍾意嘅人就係媽咪」的小人兒了。
有愛,有責任;但現在,可將責任暫時交給母親了。
思思自省,原諒她需要建立更富足的精神世界,才有信心保持不滅的愛的體現,譬如平和的情感,良好的情緒價值,持之以恒的話語。再這樣下去,寂寞會比滿足先蝕了她的骨,一點不剩。
棉花糖又很喜歡思思母親,一聲聲「婆婆」地叫着;慢慢,嚷着要和婆婆一起睡覺,要婆婆弄餃子給她吃。思思母親年方五十,就有個軟糯糯的孫兒,內心欣喜,慶幸自己手臂腿腳有力,仍抱得動棉花糖。
在香港,思思母親也沒什麼可做的,只來回原本的住屋和思思的家,更不想和女兒傾談有關燕菜放至晚上會變苦,但願摸摸小孩子滑捋捋的肌膚,重温當年照顧思思和她妹妹的時光。那麼,倒不如着思思上班吧。
一本萬利。
思思的母親覺得:最緊要,不要迷失。
多少柴米油鹽的侵襲,都不值得一個年輕人就此一蹶不振的⋯⋯
他們不應在可選擇的情況下,屈服於這小小的土地,憑什麼?為什麼?不要任由自己的魅力不斷流失,自身有責任保衛她,不要接受世俗繁事為你選擇的未來。如果你不站起來革新求變,將來切莫嗟歎。
趁年輕,要有理想。
闖事、闖禍是另一種行善積德,福有攸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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