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十年 - 廿五歲

很快，思思故成為了一個駐校社工，星期一、三於一間「屋邨名中學」值日。

慢慢，大家都開心起來。各有各奮鬥的感覺，但生活又並非互相割裂，而是互相靠近。

阿朗再沒有自憐之感，因為大家都可以成為能人，感覺到每天一點點地進步，何須自卑？不再是原地踏步，對於二十五歲的已婚夫妻來說，已是成就。

二人的話題變多。懷着感歎、感恩的心說了許多工作上的事。

「生前吊咗好耐好耐鹽水，你估會點？」阿朗問。

「遺體腫過一般人？」思思想了一想。

「係。以後我唔想咁，如果真係有咩病痛，唔醫啦，唔想住院。」

「吓⋯⋯其實，我覺得，人應該要喺最靚嗰時死去，咁其他人記憶中嘅我哋，永不腐朽。係唔係，應該就係而家？」

此刻，二人氣色甚佳，面容發亮。阿朗皺眉：「唔好亂講，你永遠都咁靚。」

「知啦咩？咁你都唔好亂講，有病就要醫。唉⋯⋯有學生因為咁唔開心。」

思思氣鼓鼓地回應阿朗，又說起自身；阿朗問：

「親人有事？」

「嗯。你話，如果我哋有一日有事，棉花糖會唔會都好傷心？」

「一定啦，佢實喊得好傷心。所以，我哋都唔好有事，唔好諗咁多啦。」

「唔知再過多陣，佢會唔會好掛住我哋呢？」

兩個大人私自揣測自家小孩的心意，閉眼，睡得香甜。

每天，都是新一天。

正因為工作勞累，所以只有回到家才放鬆。和以前不同，阿朗不再忌諱於告訴思思：他的想法；現在，他已足夠自信整理自己的心思，也在上班時間找到目標和方向。

思思下班後，有時看得見母親和棉花糖，有時不，他們或到了舊時的家。而阿朗不一定比她先到家，她只看得見靜默又晦暗的家，可是，不再空洞。她不再被時鐘催逼做家務，腳踏小小的地磚，也沒有水泥發酵的零落感。

原來，一個人忙了起來，時間被填滿後，身心都是充盈的，沒有空閒再想什麼寂不寂寞；因為，到她脫掉鞋和胸圍，再翻找雪櫃的食物，然後想念阿朗時，就會聽見他的跫音，在鐵閘前停止，然後，打開大門。

周日，一家三口去海灘玩。

棉花糖拿着玩具鏟堆沙，思思在旁，替其搽兒童防曬霜；阿朗躺在墊上，聽海，偶然幫助棉花糖堆一個Sand Castle——英文練習簿上的詞語。

思思看着這不必哀情映襯的樂景，舒適地問阿朗：「你記唔記得我哋兩個對上一次去沙灘係幾時？」

「上年？」阿朗思索。

「唔係，冇棉花糖嘅，得我哋兩個。」

「泰國吖嘛。之後都冇再去過睇海啦，唔計行海濱嘅話。」

阿朗恍然大悟；思思笑着回憶：

「係。嗰時，我哋幾好。」

「而家唔好咩？」

「好啊，好好啊⋯⋯但係，我都幾掛住嗰時啫，咁後生，淨係讀書咋喎，又唔使翻工，又唔使凑仔，最大嘅擔心就係驚燒GPA咋嘛。」

思思懷念，舊時多快樂；阿朗望向天：

「我就鍾意而家多啲啦，大家都大個咗。係呢，我哋嗰時講好咗，十年後再去返嗰間餐廳，飲士多啤梨特飲㗎喎。」

所謂「嗰間餐廳」，建在當年落腳的旅館對面，老闆非常親切。那時，他們相約，要再到泰國去——

「十年後再嚟啦！呢度啲嘢好好食，磨菇湯好濃味喎。」阿朗呷着湯，悠然地說。

「吓⋯⋯十年？我哋仲係咪一齊㗎？」思思小聲質疑，此時，他們只認識了幾個月。

「當然。莫講話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我哋會一直一齊，到時連我哋啲仔仔女女都結埋婚、生埋細路，然後我哋就可以安安樂樂享吓清福，環遊世界！」阿朗卻聽得見她微弱的聲音，似笑非笑的答。

「都唔知係咪嘅，食埋啲青咖喱先啦。」

聽罷，思思笑得極歡。

原來，距離當日的十八歲，已經過去七年；連女兒也快將上小學了。

思思轉動眼珠，數數手指：「係，我哋三年之後再去啦！」

「咁就七年，你癢未？」阿朗挑皮地問。

「未，我點同你喎，又會有個EX嚟擒我嘅。」

思思沒有忘記阿朗和芯穎曾經苟且，笑着揶揄。阿朗呆了一呆，而後自若地挑眉：「係呀係呀，我癢啦——啱啱有蚊咬我，嚟啦老婆，你幫我𢲷吓痕。」

「得！等我幫埋棉花糖噴蚊怕水先。」

或者，又有這樣的閒適：

「撇⋯⋯橫⋯⋯直，啱啦。」棉花糖就讀幼稚園高班，需要學習寫下自己的名字，這是一份中文功課；她握着鉛筆，來回看思思在旁寫下的示範：「程悅思」

但棉花糖自己寫出來的字，則是歪歪曲曲的。

棉花糖努力地用手指圍着鉛筆，讓它受控於掌心之下，不知道為什麼，字總比思思寫的大幾倍，而且不斷飛天，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而「思」字下的「心」，十分難寫。

程悅思——這是阿朗取的名字。

「程」是程日朗，「思」是程思思，意指他心悅於她，作為愛情結晶的棉花糖，自然有此象徵。當然，阿朗又道，這是寄願棉花糖開心、喜歡思考、善感善觀；她能夠如此，就已經非常好了。

棉花糖寫好了，給思思看：「媽咪，你睇吓。」

「叻叻。乖啦，休息吓啦。」

思思誇獎；棉花糖受到鼓舞：

「等間先啦，我仲想學寫爸爸同你個名！」

「爸爸呢，就叫程日朗，媽咪就叫程思思，你又識寫個日字⋯⋯差個『朗』字就得啦喎，嚟。」

思思又執筆，棉花糖望向她，全神貫注：「點、勾、橫、橫⋯⋯」

就這樣，都度過了一個充實的下午。「學寫字」是一個神奇的過程，其實，每一個讀書識字的人都很能耐，漢字那麼多筆劃，又那麼多意思，孩子長大以後又要學習書面語和口語，還要融會貫通，才能正確地理解和表達。思思希望棉花糖可通曉粵文，她絕對會教棉花糖寫正確的粗口和俚語，不要讓她寫「5P字」。

阿朗回家，思思和他說：「棉花糖識寫晒我哋三個嘅名啦！拎出嚟畀爸爸睇吓好冇？」

棉花糖故一蹦一跳地拿出寫滿他們名字的紙張，展示阿朗。

「哇，咁叻啊棉豬。」阿朗誇讚棉花糖，又向思思邀功：「其實都係我叻。好彩冇改咁難寫嘅字，如果唔係就學死佢。」

「都係。名呢啲嘢好聽好記就得。你話，遲啲嘅世代會唔會追求越難寫、越生僻嘅字，用嚟做名？」

思思好奇；阿朗認同：

「唔出奇，型吖嘛，可能又靚啲。但如果棉花糖生BB，我唔會畀佢改個咁多筆劃嘅字囉⋯⋯」

「到時仲有得你管？女大女世界喎。」

「最好佢唔好咁早結婚啦⋯⋯」

二人越想越多，輕輕苦笑，可是能夠這樣想，也應該開心。

後來，棉花糖從幼稚園畢業了。

一天，阿朗和思思雙雙請了假，來到某區大會堂，會合思思母親；內進堂廳，坐下，獨見舞台有燈。

「最前！仲要係正中間！睇吓，棉豬企最前！」思思興奮地拍打阿朗的手臂，又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太失儀，怕失禮她的小公主；可是，她真的很想和全世界說，那個企在正中前排的小孩，就是她的女兒。

「係，一定係棉花糖跳得最好先畀佢企呢個位！」

幼稚園畢業表演，舞蹈班。其實，阿朗和思思已經知道棉花糖會企在中間；棉花糖說過：「爸爸、媽咪，畢業禮我會企到最前，你哋要幫我影相㗎！」

「咁叻女企最前？」

「都唔係好叻啫⋯⋯可能係因為我矮過其他同學，不過得我企中間咋！」棉花糖不好意思，忽然含蓄；可是，她又真的很開心。老師總誇她跳得好。

而阿朗和思思，就當然是更開心。不知為什麼，就連自己考取功名也沒那麼雀躍，但見女兒幼稚園畢業，站在前排被場內的所有人都看到，他們就感到非常自豪。

事實上，雖然台上站了許多學生，分別做着不同的動作，但他們的目光未曾從棉花糖身上移開，只一直一直地追尋她，即使有時轉位，棉花糖已到後面去，他們恨不得將頸像《超人特工隊》中的媽媽一樣，無限伸長，要看得清清楚。

「哇！一字馬！」阿朗讚歎。

「細路啲筋真係軟到⋯⋯我以前都得㗎！」思思羨慕。

「我就唔同啦，一直以嚟都咁硬。」

思思用嫌棄的眼神看了一眼阿朗，然後繼續做棉花糖的粉絲，看見她跳錯了一下，替她着緊。幸好，下一秒又和大家都一樣。

「做咩同男仔拖手㗎？仲轉圈？」」

「隻色襯得幾靚呀，佢哋不知幾夾。」

輪到阿朗不語，前世情人竟被別的陌生的小伙子牽着。再多過幾年，就會天天膩在課室中陪人留堂温習，還記得他這個父親嗎？

很快，就到父母上台、孩子領取畢業證書的時候。

阿朗牽着思思，思思將花送給棉花糖，合影一刻，他們都很感動——

女兒長大了。

棉花糖還得到了學業獎，那是一個小小的獎盃，上面貼了名字：「程悅思」。

試問，一對不貪心的父母，身處此情此景，當然已感萬幸。他們在大會堂，留下一張張的合照；看到班主任，棉花糖往前跑去，請思思幫忙拍照；好不容易聚集一群小魔怪，又拍了全班的大合照，一個個淺淺地化着舞台妝，一笑，只見彎彎的眼睛和小小顆的幼齒，吵耳非常。

還是棉花糖最可愛——阿朗和思思對視了一眼，交換想法。

這是父母。

這是一個三口之家。

這年，阿朗和思思二十五歲，一切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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