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未央 - 西風獨自涼（1）

陽月山莊，竹院。

「後來呢？驪玉寒便被帶至江陵刑獄了？」

陽清風點頭朝陽映塵道：

「是啊，上官璟本同意讓她行刑前三日再去便可，是她主動要求直接入刑獄的。」

「罪大惡極之人，只能待在刑獄，哪裡都不能去。」

陽如雪慵懶的搧了搧手中的流蘇紫金扇，又道：

「她是如此說的。」

「還真是淒涼。」陽熠輕嘆一口氣後說道。

陽映塵聽完卻笑了：

「同樣都是婢女指證，怎麼驪玉寒落了個罪大惡極，刀容懷落了個寬宏大量？」

她冷笑了幾聲，又道：「可笑至極。」

陽嚴拿著勺子拌了拌手中的茶，說道：

「想毀掉一個人，就是這麼簡單。當輿論已然成形，縱使擁有再多證據，也不會有人願意去聽，去相信。更何況，那還是和你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所謂旁觀者，只會在一旁看笑話，隔岸觀火，落井下石。」

「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如何，沒有人可以說得明白。僅憑一條手帕便定了死罪，任誰看都覺得荒唐，卻無人為她喊冤。就算日後真相水落石出，傷害也早已造成，再多的道歉和遺憾，都於事無補了。」

「不。」陽映塵抬頭看著陽香，道：

「別指望那些人會感到遺憾，甚至是歉意了。」

她笑的清澈，眸中純粹的沒有任何雜念：

「人都死了，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們恨不得驪玉寒死得愈慘愈好。」

陽曄啜飲一口涼茶，淡然回道：「有理。」

陽香一隻手托著下巴，嘆了一口氣，說道：

「驪玉寒太冤了，這不公平。」

陽熠輕輕摸了摸陽香的頭，溫柔回道：

「不公平，便是世上的道理。」

「莊主已經說過，此事就到此結束，切記，除非有委託，否則我們不能插手。」

「是，大師兄。」

陽曄看向一旁的陽映塵，似乎陷入了某種思緒。

「二師兄！」直至陽清風輕喚，他才回神。

「二師兄，莊主讓你去一趟正月樓。」

「嗯，知道了。」

陽清風有些奇怪，平時的陽曄，幾乎不會走神的。

「二師兄，沒事吧？」

隨著陽清風這一問，陽映塵抬頭望向陽曄，而他只是淺淺一笑，便和陽嚴一起離開了竹院。

兩人走後，陽映塵從腰間拿出了一枚玉珮，並用衣袖輕輕擦拭，放在手心，細細端詳著。

一旁的陽如雪注意到此舉，問道：

「映兒，妳若永遠都找不著這玉珮的主人，妳待如何？」

見她未答，陽如雪又問：

「或者我換個說法，若妳找到了，妳又待如何？」

然而，陽映塵只是笑了：

「這兩個問題，我都沒有想過。」

陽清風聽言，問道：

「四師姐，妳這麼珍惜這枚玉珮，不就是想尋到那人嗎？」

陽清風說完後，一名男孩模糊的身影忽地在陽映塵的腦海中出現，男孩愈走愈遠，只有年幼的陽映塵在他身後不斷追趕，她用盡了全力，卻追也追不上，只能看著男孩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她的眼前。

十六年了，陽映塵早已忘了記憶中，那名男孩的模樣。甚至，連聲音，陽映塵也記不清了。

陽映塵拿起玉珮，讓陽光穿透，微微一笑：

「我就當它，是個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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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江陵刑獄。

無昊辰路經此地，恰好看見驪二公主驪瀅一襲墨綠素衫，進了刑獄。

他尋思著，向一旁的予淵說道：

「你先去前面看看。」

「是，公子。」

予淵離開後，無昊辰便跟上了驪瀅，但他只是站在刑獄外等著，並未進內。

也不知過了多久，驪瀅才從刑獄內出來。

無昊辰走上前，驪瀅看見他，有些慌張，立刻轉過頭，抹乾了臉上的淚，這才走向他，微微欠身道：

「無大公子。」

「妳我同輩，無需如此。」

驪瀅聞言微愣，似是沒有料到，無昊辰竟然會這麼說。自驪玉寒出事後，武林上就沒有任何一個人給驪氏好臉色看，驪氏五大氏族的地位，似乎已經不被旁人放在眼裡。然而，無昊辰身為無雙城大公子，卻並不如旁人那般對驪瀅冷嘲熱諷，因此讓她很是驚訝。

「無大公子來此處，可是又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妳放心吧。」

見她依舊戒備的樣子，無昊辰輕嘆了一口氣，卻聽驪瀅說道：

「那日，謝謝你，在那樣的場合，替驪氏說話。」

聞言，無昊辰只是說道：

「言雲傾落井下石，我看不慣罷了，不足掛齒。」

儘管他這麼說，驪瀅還是微笑說道：

「要不是無大公子說了此話，說不準現在，我也無法和公子在這裡談話了。」

無昊辰看著她憔悴卻依然微笑著的面容，心裡莫名有種複雜的情緒，一時之間，他也說不清，只是感到很不是滋味。

明明賀蘭桃觴才過去幾日，驪瀅竟明顯的又消瘦了許多，像是隨時會倒下去一樣的搖搖欲墜。

雖然驪瀅一直笑著，卻給無昊辰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這又和刀容懷帶給他那種厭惡的感覺，截然不同。

她現在這個樣子，更讓人覺得有距離了。彷彿，所有的人事物，都走不進她的心裡，甚至是眼裡。

一陣風起，微涼。

「要是日後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的，儘管找我吧。」

語落，驪瀅疑惑問道：

「無公子，為何幫我？」

聞言，無昊辰只是淺淺一笑：

「因為，我信妳。我信，上官夫人的死，和驪氏無關。」

隨著他的笑，他的話語，驪瀅恍惚間失了神。

見她一語不發，無昊辰又道：

「可即便是我相信，我也無法救出妳的姐姐。」

「謝謝你。」

驪瀅忽然一陣鼻酸，雙眼有些濕潤，說道：

「這樣就夠了。」

無昊辰臨走前，又道：

「所以，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地面對，沒有做的事情，不需要對誰感到抱歉。愈是這種時候，愈是不能示弱，否則，可就順了別人的意了。」

驪瀅忍住了因他的話而即將湧出的淚水，望向他幽深的雙眸，真真切切的道了謝，不含一絲雜念，純淨的像一塊未加雕琢的白玉。

無昊辰只是笑了，笑的溫暖，如春風般宜人。

「希望下次再見之時，妳已經打起了精神。」

目送驪瀅離開後，無昊辰朝一旁喊了聲：「予淵！」

然後，一名男子從一旁的屋頂上一躍而下，來到無昊辰身旁。

此人，是無昊辰的心腹，也是貼身護衛。

「公子。」

「可有發現？」

「回公子，沒有發現其他人，但發現了辛公子留下來的標記。」

無昊辰點頭：「那走吧，別讓他等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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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銀刀城。

刀容央在城內的池潭邊望著月，靜靜地待著。

直至有人出聲，打破了寧靜。

「好興致啊，我的弟弟。」

刀容央也並未回頭，問道：

「兄長不忙嗎？」

刀容懷信步走至他身旁，也抬頭望著皎潔無瑕的月，回道：

「忙，倒是還好。畢竟，人不在我這。」

刀容央聽他話中有話，淺淺一笑，仍未回答。

「人呢？」

刀容央轉過頭，說道：

「父親早已下令，兄長不得靠近那不安好心的婢女。即便是我告訴了兄長那人的下落，兄長也動不了的。」

聞言，刀容懷笑了幾聲，說道：

「也是，父親一直都很關心我。」

他也轉頭看向刀容央，道：

「那你得好好處理，別讓父親另外費心思在此事上了。」

「容央知道。」

刀容懷意味深長地看著刀容央，似是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匯聚成那抹專屬於刀容懷的笑容，便離開了。

一旁樹後的陰影處走出一名男子，乃刀容央的心腹，名為雲風。

「大公子這是何意？」

刀容央回道：「大概是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雲風又問：「公子，那我們呢？」

刀容央只是笑了笑，淡淡說道：

「我也再給他機會。」

「不稟報城主嗎？」

刀容央搖頭：「他是我兄長。」

如此雲淡風輕的一句話，卻隱含著鮮為人知的悲傷。

「小莞安頓好了？」

「是，明日一早便會送走。」

刀容央點頭後道：「你先下去吧。」

雲風離開後，刀容央又抬起頭望著尚未滿盈的月，眼神有著淡淡的憂傷。

「我這麼做，究竟是對，還是不對呢？」

無聲地詢問在他心間縈繞，沒有人可以替他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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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日，午時，陽月山莊，梅院。

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飯菜，香氣陣陣，令人垂涎三尺。

「這一桌都是二師弟做的？」

陽曄回陽嚴道：「熠兒幫了我很多。」

「咱們還真是好福氣啊。」

陽月山莊七大弟子全都圍坐在桌前共進午膳，有說有笑，唯獨陽映塵反常的安靜，也不太吃，碗內的飯基本沒怎麼減少，也沒有見她夾菜。

平常的她，若是陽曄做的飯菜，她肯定是會搶著吃的。

「四師姐，妳怎麼不吃啊？妳不是最喜歡二師兄做的菜了嗎？」

坐在她身邊的陽清風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陽熠也問：

「四師姐，不合妳胃口嗎？」

陽映塵笑了：「怎麼會呢。」

頓了頓，她放下碗筷，站了起身，笑道：

「我吃飽了，先回杏院了。」

她離開後，陽如雪輕嘆了一口氣，道：

「為了驪玉寒的事在生悶氣吧。」

陽曄則道：

「隨她去吧，想通了就好了。」

然而，陽映塵並未回到杏院，而是來到南院的假山，翻了上去後，坐在頂上，吹著初秋微涼的風。

今日一早，驪玉寒的消息便傳的滿城風雨，當然包括陽月山莊。

驪玉寒在刑獄內，服毒自盡了。

沒有人知道，為何她竟擁有毒藥。是她早就準備好的？還是，有人進了刑獄內，拿給她的？

只可惜，再沒有人可以解答了。

驪門主驪姬因此事而太過悲痛，暈倒後便大病了一場，至今仍未醒來。

驪氏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陽映塵望著江陵的方向，心情煩躁的很，愈想愈來氣。

陽清風拿著一顆糖一躍而上，坐在陽映塵身旁，問道：

「吃糖嗎？」

「不吃。」

「好吧。」

陽清風聳了聳肩，將糖收回袖中，便聽陽映塵說道：

「驪玉寒太傻了。」

她繼續說：

「她尋死，豈不是順了那些人的意？」

陽清風則道：

「但是再過兩日，她還是得死。她是自尊心這麼高的一個人，是絕對無法接受斬首示眾的。」

「所以我才氣啊！明知道殺人的不是她，卻什麼也做不了。」

陽映塵憤恨地撐著下巴，如此說道。

陽清風兩手往後一撐，抬頭望向天空，問道：

「四師姐，妳不覺得，我們很矛盾嗎？」

陽映塵並未回答，陽清風又道：

「明明我們接了委託，殺了無數個人，卻因驪玉寒感到煩悶，甚至是遺憾。」

輕嘆了口氣，他繼續說：

「所以啊，我能理解四師姐的感受。只是，身為陽月山莊弟子，我們似乎無法改變現狀。」

陽映塵轉頭看向陽清風，問道：

「如果我們將一切事情告訴上官璟，驪玉寒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是。」陽清風也轉頭看著她，認真說道：

「但若如此，會違反陽月山莊的規矩，只有領罰，甚至更甚。」

聞言，陽映塵微愣，似是對方才自己問的問題感到慌張，她本不該有這樣的想法才對。若是現在和她說話的不是陽清風，恐怕早就被重重責罵了。

陽清風見她如此，便收起嚴肅，笑道：

「不過呢，我認為，遵照本心，方不負自我。四師姐不是常說嗎？孰是孰非，唯心而已。」

頓了頓，陽映塵深吸了一口氣，遙望遠方的江陵，重複唸了一次：

「孰是孰非，唯心而已。」

她又了伸了一個懶腰，朝陽清風問道：

「糖呢？」

陽清風笑了，因為陽映塵，又變回了原本的模樣。

「果然，這樣的笑，才是最適合妳的。」

陽清風低喃，如溫柔春風拂過。短短一句話，包含了千萬種溫柔而美好的情感，就如他一般，似明月清風，純粹的不含一絲雜念。

陽映塵卻沒有聽清，問了句：「說什麼呢？」

他不答，逕自問道：

「方才給妳，不是說不吃嗎？」

「現在想吃了不行啊？」

陽清風調皮地吐了吐舌：「不行！」

「臭小子，你是不是太久沒有被我揍了？拿來！」

兩人就這麼一來一往的吵了起來，在假山上互相打鬧，陽映塵雖唸叨著，臉上卻掛著清澈明亮的笑容，笑得像個孩子，在陽光下，依然耀眼如星辰，熠熠生輝。

陽嚴和陽曄站在底下，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清風這小子不知又同他師姐講了什麼，又打又鬧的。」

陽嚴雙手交叉在胸前，看向自家師弟妹的眼神，只有無止盡的寵溺。

陽曄只是站在一旁，所有的關注，都在陽映塵一人身上。

陽嚴見狀，問道：

「既然放不下心，怎麼不直接找映兒聊聊？」

陽曄勾了勾嘴角，搖頭道：

「只有五師弟才能讓映兒這麼笑著。若我現在同她講道理，只怕她會更煩。」

語落，陽嚴有些無奈地道：

「映兒不會的。雖然她總是唸叨，但她還是很依賴你的。」

陽曄淺淺一笑，彷若溫柔了整個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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