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九十三章

入夏後第三日，天氣熱得很，人心也躁，有什麼風吹草動，很快就能被擴散成一樁茶館裏說上三天的傳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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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午後，南城的「益德酒肆」角落傳來一聲低笑：「喂，聽說了嗎？不死張……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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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住在南門倉庫、滿身傷疤、瞪人跟野狗似的那個不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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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昨天有個孩子翻牆進倉庫裡頭，想撿他平常喝剩的酒罐子玩，結果發現人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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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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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地上那草席還在，破布包卻不見了，連他那幾塊藏在缸底的舊銀子也沒了。還有幾頁黃紙，據說上頭寫的是什麼『陰罡血氣訣』之類的邪門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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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賣鹹魚的大娘哼了聲：「活該。說不定是被人看不過眼，夜裏給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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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可不是省油的燈。」有人搖頭，「當年他可是殺過三個捕快才逃來平陽，據說身上還中過七刀，沒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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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聽說，他近來常咳血，有天咳得滿手都是，隔日就再沒露面。茶舖裏老夫子說得神神叨叨：「看樣子，是得了什麼邪氣惡疾，自己縮起來去躲了，怕傳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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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事沒完。幾日後，一位趕集回城的農夫說，他在西郊觀音岩下瞧見一幕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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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是去挖筍，走得偏了點路，結果遠遠看見竹林裡頭，盤坐著兩個人，一個是瘦得像柴棍兒一樣的男的，另一個是光腳穿破袍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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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和尚……長得清瘦，眼神淡得像湖水……有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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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恬靜和尚』！」有人猛地一拍桌，「難怪沒見他，原來躲在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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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雨後的蘑菇，一下冒出好多說法。有說那瘦男子正是「不死張」，也有說是和尚收了個新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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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傳入城後，也傳到了紀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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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黃昏，天氣悶熱，瓦面上還殘著一絲灼氣。三粒屎剛從廚房捧出兩碟涼拌蓮藕和醃黃瓜，邊走邊嫌棄：「這麼熱的天，還有人練什麼『不死功』，不是傻了就是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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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坐在廊下乘涼，手裏搖著團扇，神情卻不像是聽笑話。她微微一頓，輕聲道：「我倒覺得……是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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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愣：「妳說那個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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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扇子搖得慢了些，「還記得我們上次閒逛，看到過他一次嗎？穿著僧袍，拿著銅砵，在街上邊傳播佛理，還給你一本小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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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點頭：「我還以為他是傻的，被人捉住卻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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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卻望著遠方說：「他不像怕那場風波，而是根本沒興趣與人爭辯什麼。什麼佛理、對錯、正邪，在他眼裏都像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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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修他自己的，也救他想救的。就像一盞燈，不照自己，照別人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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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哼了聲：「這世上的和尚分三種，一種是收香火錢收到流油的，一種是閉門不問世事的，還有一種是一出手就救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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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含笑點頭：「我想他是看出那『不死張』心裏還剩點東西，才帶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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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村童偷偷溜去觀音岩附近玩水，回來時嚷著說看見「不死張」倒吊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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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們正罵他亂說話，小孩卻堅持：「他自己綁自己！四肢都用草繩勒著，嘴裏念著古怪的話，像是念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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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個和尚在一旁掃地，跟什麼都沒看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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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張哥……現在蓄了鬍子，看起來比前陣子精神了好多，但也冷得很，誰跟他打招呼都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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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為什麼這樣，他就說一句：『張復生，不死張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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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和尚也曾被人撞見，在雨天裏獨自種菜，種完就坐那裏，不躲雨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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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越來越多，像繡花針，縫在整個平陽城的嘴巴上。從賣麵的、補鍋的、到賣瓜子的老太太，都知道西郊竹林裏，住了個和尚與死過一次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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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晴日，三粒屎與紀小姐出城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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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慢慢走過西郊小徑，兩旁野草茂盛，蝴蝶起舞。遠遠看去，觀音岩下那片竹林靜靜躺在山腳，風吹時有光穿過，晃得像是綠色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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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讓馬停下，立於小坡之上望著那片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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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若一個人真能再來一次，他會選擇當初那條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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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沉默了一會，回道：「我不知道。人總是走到最後才後悔。但真讓我選，我寧可做現在這樣，也不回去當年那個三粒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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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我錯了，只是那時候活得太冤，也太渾。我現在，至少知道自己在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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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看著他，眼底有些動容，她沒有說話，只轉身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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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花貓從她袖裏探出頭，撲進草叢，尾巴翹得像旗幟，一路追著蜻蜓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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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死之人，最終靠一念之間，從自己造下的夢魘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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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他重生了，是因為練了什麼邪法。有人說，是被那恬靜和尚高深的修行點化的。但對三粒屎與紀小姐來說，他們更願意相信，有些人只要還有人願意伸手，他就能慢慢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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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復生，也許再不會說話、再不會笑。但他會每天掃地、提石、練氣，夜裏自縛，只為不再讓自己輕易淪陷。他沒死，也沒活得多光鮮，但他已與昨日那個不死張，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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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市井奇談的結尾，沒有仇人和解，也沒有神蹟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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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某一日傍晚，有人遠遠看見那竹林裏頭，有一人站在風裏打坐，一人輕掃落葉。陽光從竹隙落下來，一點點，把他們身上的塵土照得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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