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九十二章

那日傍晚，太陽已沉落在東邊的殘垣破宅後頭，城中尚熱得發悶。風雖時不時從胡同口竄過來幾絲，卻像火爐一般，裹著熱浪直往脖頸裏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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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先換了衣裳，再敲了敲紀小姐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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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縫開處，一雙繡著海棠花的鞋露了出來，紀小姐已經換了身淺青的布裙，頭上帷帽細紗垂至胸前，只能見輪廓隱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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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鏡中望了望，輕聲問：「這樣會不會太像富人家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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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三粒屎提著一把油紙傘，低頭一笑，「像是個不服管教的官家千金，私下偷跑出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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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也忍不住彎了彎眉眼，指了指他手上的傘：「這傘那來的？都破成這樣了還不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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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我的寶貝傘，擋太陽擋雨擋人情，一物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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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頭笑了笑，沒再說什麼，隨他從後門悄悄繞出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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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裡幾株老槐花搖搖晃晃落下細白花瓣，踩上去有淡淡香氣。二人混在人群中，無聲穿過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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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城南門一帶原是鹽行貨倉，如今倉廩廢棄，磚牆剝落，塌了一角，裡頭堆著破簍爛布、霉米麻袋，一到黃昏就成了閒人浪子的落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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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遠遠一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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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聚得不算太多，但個個神色興奮，有人還拿著扇子與葫蘆酒，彷彿是來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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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近，就聽見裏頭一陣哄笑，有人喊：「來了來了！今天要拿鐵釘試一試這位不死張的胸口硬不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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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笑：「上回拿木棒敲頭都沒事，這次說不定真戳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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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撇嘴：「一群閒得發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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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眉心一皺，視線越過人縫，望向那倉庫牆角，只見一張破氈鋪在地上，一名瘦高男子仰臥其上，髮亂如藥渣，皮膚像是皸裂的土牆，胸膛裸露，上頭一道刀疤呈現古怪的灰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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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見圍觀者漸多，竟自顧自地笑了起來，聲音喑啞而透著一股瘋氣：「來啊來啊——想試就試罷，我這副身骨，早不是人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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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一旁一名年輕漢子手執鐵釘，在眾人叫好聲中輕輕一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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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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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脆響，鐵釘竟像是碰上石頭般反彈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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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胸口皮膚沒破，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瞧見沒？你們這點力氣，連替我撓癢都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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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觀眾人驚呼連連，有人鼓掌叫好，也有人低聲議論，說這人八成練了什麼邪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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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面色微變，低聲說：「他……這像是真的不怕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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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卻仔細觀察著那男子每一分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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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出，那人雖嘴裏說得大膽，可躺下時兩膝微曲、後背略僵，脖子轉動得也不太自然，似有舊傷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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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觀那鐵釘，釘頭鈍圓無鋒，怕是經人特意磨鈍，難傷其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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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花樣。」他輕聲說：「假的鐵釘，再來是請的托，敲得不用力，加上舊傷疤，讓人以為他刀槍不入，但這人是有點真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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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為什麼要這樣……」紀小姐眼底仍有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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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眾人漸散，二人繞到倉庫後頭，那「不死張」正將破氈捲起，準備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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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丟了幾文錢過去，那人接住後一看，咧嘴一笑：「這不是請我表演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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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道：「想問你點話，你的功夫在那裏學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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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坐下，從懷裏掏出一個皺皺的布包，攤在腿上，裏頭竟是幾頁殘舊紙張，其上密密抄著人體經脈與針刺法門，畫風歪斜，卻也有板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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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這一身，是從南嶺一個自稱『風骨先生』的怪人那兒撿來的。他說練這法，能讓人『活不壞，死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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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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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說是練到一半走火入魔，腹中忽冷忽熱，兩日後斷了氣。我那時跑腿送藥草，剛巧撿了這一疊玩意，試著練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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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撩起衣襬，露出滿腹斑駁刺痕與針灸灼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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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不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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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啊……怕得要死。」男子抬起頭，笑容竟有些孩童氣，「但我更怕那天報應來了，我更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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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低聲問：「你做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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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沉默了一瞬，才緩緩道：「我殺過四個人。是幾個混混，當年毀了我母親的名聲，逼得她上吊。我那年十五，用菜刀砍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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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看著他不語。那男子舔了舔嘴唇，道：「我沒後悔過。但殺了人，身上就像有東西黏上了……夜晚睡不穩，夢裏老看見那幾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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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垂下眼，道：「你做這些是為了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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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低笑一聲：「要真能贖罪就好了。可這東西啊……怎麼練，怎麼挨痛，也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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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回程時，街燈已亮，油光搖晃。雨氣悄悄湧進城裏，風從巷底刮來，卷起一地紙屑與泥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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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緩緩說：「我從前只知道人怕死，現在才曉得……人怕的是自己裏頭那塊過不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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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頭：「有些人怕夢見它，有些人，就拿鐵釘釘在自己胸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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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又笑了笑：「所以妳就別再替我治背上的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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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瞪他一眼：「我幫你治，是為了你活得輕省，不是怕你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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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望著她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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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風終於挾著涼雨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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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聲裏，兩人並肩穿過舊街，一前一後，回到了院落深處的燈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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