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九十四章

夏日午後，日光透過薄薄的簾幕，斜斜灑落在紀小姐的梳妝桌前，映得人臉微紅如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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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幽靜，只覺得空氣中有點甜，似是從後院梅樹間飄過來的氣味。紀小姐穿著一身淺碧色夏裳，腰身用一條素白細織繡帶輕輕束住，整個人顯得纖細且舒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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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梳妝桌旁，手中擺弄著一個舊針線盒。那是她兒時從母親房中取來的物件，盒面繡著團花蝶影，底座則是細木雕成的鏤空格子，久經歲月，邊角已有些鬆動，彷彿隨時會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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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難得有些清閒，早晨打發芙桃與碧瑤去後院摘梅子，說是要泡梅子湯來解暑，自己則留在屋內，打算修一修這針線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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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槌是一早從儲物間翻出來的，木柄滑潤，敲起盒身來叮叮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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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捲起袖子，將髮髻挽得高高的，怕落髮沾了木屑。雖說這等事不在她分內，但她卻頗有興致，眉頭輕蹙，神色專注，像是在修補什麼極為重要的東西，連那細細汗珠從鼻尖滑落也無暇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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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除了她手中的小槌聲，就只有狸花貓在窗沿上的呼吸聲，那狸花貓特別黏人，喜歡窩在高處。此刻牠攤成一團毛球，尾巴不時一甩，拍在窗邊的蒲草上，發出「唰唰」微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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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蟬鳴也傳了進來，時斷時續，在這午後陽光中顯得尤為懶散，像是誰在遠處絮絮低語，又像誰無事生非，在草葉間絞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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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三粒屎，理應在外院練拳。他這幾日被老漢勒令勤練「伏虎捶」，說是要先將身體練硬點，免得「出招三式就喘得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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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日頭毒得過分，他練了一下便偷溜出來，躲到屋後的老榆樹下乘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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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榆樹已有些年頭，枝幹粗壯，葉片稠密，曬不到日頭，風一吹就有細細的葉聲與陰影交錯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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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地上，一隻手枕著腦後，另一手抓著幾粒瓜子在嗑，嘴裏碎殼聲響個不停。睡意很快襲來，他打了個呵欠，腳丫子一蹬，腦袋便靠著樹幹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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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間，耳邊傳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響，像是那家鐵匠舖提早開張。他皺了皺眉，偏頭細聽，聲音居然是從屋內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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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骨碌爬起來，好奇地繞到窗邊，踮腳往裏瞧。只見紀小姐正坐在桌前，雙袖挽起，埋頭敲著那針線盒，她打得認真，力道不小，幾次還差點將盒子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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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汗從她脖頸處滑下，打濕了衣領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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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在陽光下紅潤柔和，額前髮絲微微貼著肌膚，像極了他小時候在廟會見過的戲台花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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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看著看著，忽然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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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這那是修針線盒，根本是在打鐵。」他雙手抱胸，靠在窗檻邊，一臉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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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聞聲抬頭，皺眉一看，果然是那個躲懶的傢伙：「你怎麼還在這？不練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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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熱了，地板都快能烤肉了，我要是再站兩刻鐘，非得熟透了不可。」他說得理直氣壯，還拍拍胸脯，「我是怕自己曬暈了小姐沒人照顧，特地來小姐窗下乘個涼，也順便守門，萬一有宵小之徒來偷看……我就一腳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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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哼了一聲，不理他，低頭繼續敲針線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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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見她沒趕人，索性蹲下身來，靠著窗沿坐好，從懷裏摸出把小刀，又撿了根地上的枯木枝，慢慢削起來。刀片在木頭上滑動，發出輕微的「呲呲」聲，他刻得沒什麼章法，只是隨手劃著，像是無事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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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他的目光又不老實了，時不時往屋內瞄。小姐的側臉被陽光勾得細緻清晰，眼睫輕顫，鼻梁纖挺，小嘴抿著，專注得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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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眼角一閃，像是發現什麼，皺了皺眉：「咦……小姐，妳這裏，好像有根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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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動作一頓：「什麼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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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髮啊，就這裏……左邊髮際這邊，我剛剛看見有一根亮閃閃的，像細絲，陽光一照特別明顯。」他說著湊近窗沿，指了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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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不信，伸手摸了摸髮際：「我才十七，怎會有白髮？你莫要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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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照鏡子看看，真有的。」三粒屎一臉認真，還踮起腳尖往裏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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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狐疑地放下針線盒，走到銅鏡前，一手撥開額前髮絲，一手扶著鏡沿，細細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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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左側髮角處隱約可見一根細白髮，在陽光反射下閃著微光。若非三粒屎提醒，她壓根發現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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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了怔，指腹輕輕撫過那根白髮，目光不自覺有些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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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三粒屎在外頭問，聲音放得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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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望著鏡中的自己，許久才緩緩一笑：「白髮……真是長出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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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她小心地將那白髮拔下，夾進一冊書中，動作極為慎重，彷彿這不是頭髮，而是什麼值得收藏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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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撓頭：「喂，妳不會真的留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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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抬眼，輕聲說：「為何不留？等我老了，翻出來看看，或許會記得今日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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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了怔，然後笑道：「那不如我幫妳做個木匣，把白髮都收起來。說不定妳真變成老太婆，打開一看，全是年輕時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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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輕哼一聲，卻不再反駁，語氣倒柔和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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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得出來嗎？」她斜睨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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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現在就在做啊。」他揚起手中的木片，刀尖正在刻畫什麼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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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瞅了幾眼，忽然伸手搶過來：「你這手粗粗的，刻得還不知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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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急了：「哎哎哎！我這刻了一會，妳這麼搶走，不講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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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笑得彎了眉眼，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說：「不許做老太婆的東西，我還年輕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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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話一說完，那原本趴著打盹的狸花貓忽地跳下窗沿，像是聽懂了什麼，繞到紀小姐腳邊蹭了蹭，發出一聲懶洋洋的「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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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看著她眉眼彎彎，陽光落在她髮梢臉側，柔得像是水一般，心頭有種說不出的踏實與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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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榆樹輕輕搖曳，光影斑駁地落在地上，而那一根白髮，靜靜地躺在書頁之中，將這個午後連同笑語與溫柔，一同藏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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