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大眾不能只引述法條,就算那是正確的也一樣。」
記者會結束後,薩南的全眼傳來這一行字。已經遠離會場的他坐上專屬無人機,身邊僅有一位屬下。他視線擺正,讀著那一行文字,最後發出真實的提問。
「那什麼才是真正『正確』?」
副官坐在稍遠靠牆的位置,面對著他,微抬眼投向自己的長官,隨即又把視線拉開。
薩南等了幾分鐘,一行訊息再度顯現:「總之,我不管那些人怎麼玩,相關事件不能再讓我們看到第二次。」
閉上雙眼,文字飛散。下屬、長官,甚至全世界都稱他無所不能、不存失誤,但如果說有什麼是薩南不擅長的,想必就是這種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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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安泰給拉帝夫傳送了一個座標,如果拉帝夫願意赴約的話,能依循座標找到他。然後蘇安泰一直等,等到太陽落下。
期間,蘇安泰把公司大大小小裡裡外外的資料都彙整起來,包括自己完整的授權以及往後的營運計畫,甚至是捐給地球復育團體之外的部分財產,全部存在一個只有他和咲子能進入的共用空間。等明天過後,就會自動發送道別訊息並引導咲子進入空間。
不用親自對老友道別,是蘇安泰對咲子最後的逃避。
這一節公司之所以能運作都是多虧咲子,蘇安泰不是不知道咲子的為難和心理對他的無數咒罵,但也因為咲子從沒讓他失望過,身為老闆便不自覺愈發依賴她,星橋交給她絕對是蘇安泰做過最正確的決定,蘇安泰承認自己是那種最差勁的廢物上司。
咲子收到訊息後,肯定永遠不會原諒蘇安泰,就算咲子最後打算賣掉公司,決定不再跟他有任何牽扯,蘇安泰也已經列出幾個潛在買主供她參考。無論咲子要怎麼做,都是她的自由。
雖然自己會從她的生命中離開,失去一個老友卻得到一個更珍惜她的老闆,應該也不算太壞吧。
處理完公司,蘇安泰疲憊地往後躺上沙發,頭頂冷白的燈光,以及懸浮於觸控桌上的三維地圖幾道紅光拍打著他的臉。他瞪視牆邊窗戶模擬外界時間的虛擬星海,四周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僅有安靜到極致才能隱約聽見的淨水系統運作聲。
蘇安泰不確定拉帝夫肯不肯赴約,在他們發生爭執後,應該說是他單方面搞砸了所有事情,即使拉帝夫不來,蘇安泰也絕對全然理解。
無聊之際,蘇安泰喚出電腦打算看這起事件的後續討論,他讓藏在深山的代理機器人先接收訊號,再轉傳進封鎖外界偵測的地底碉堡,接著打開平常觀看的「不公平的上帝被公平的熠取代」晚安節目,聽聽主持人和來賓對聚會影片的看法。
蘇安泰拿起桌面的酒杯小口飲用。
節目一改輕鬆氛圍,搬來了一張懸浮大圓桌讓五位來賓以及主持人圍著坐。
「──這次『熠濫用風暴』最該關注的是讓政府加強對熠的監管,每個企業都打著『研究』名義隨意取用,結果幾乎變成私人娛樂的工具,真的認為熠取之不盡嗎?」帶著裝飾性眼鏡的男律師說。
「加強監管是必要的,熠被用在暴力的強迫生長,就算攤開法條每一條都沒有違法,卻有最根本的論理問題。這些人的價值觀已經崩潰了。」科技倫理學者韓教授語速平穩,眼神銳利。
蘇安泰點點頭,他喜歡這位韓教授。
另一位男嘉賓抬手,「我要打斷韓教授。那段影片的小孩健康、意識清楚、反應正常,跟我們平常重生程序沒有差別。熠是合法開採,在中將面前備過案,我不是想說那些人拿殘忍當娛樂正確,只是這種說法有點用道德綁架政策了。
「我們應該嚴防的是那些變態,怎麼能因為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那位嘉賓又補充。
對面的女時事評論員回道:「你都說是老鼠了,那代表數量不少。」
韓教授低聲介入,「我想,我們忽略了最根本的問題,那就是我們是否還擁有『選擇死亡』的自由?那個孩子被他的父母掌握住生命權,這件事我認為也該嚴加討論。」
難得有人說出蘇安泰想聽見的話。
只見女主持人一彈指,秀出同步觀看節目的民意調查即時畫面,並說明:「這起事件並未動搖多數人對永生的信仰。67%支持加強熠監控,包含強制派稽查員、設定重生後的心理評估。」
男嘉賓點頭同意民調,「人類能通過基因篩選而且獲得永生權利,已經是恩賜了,如果還要自由選擇死亡,對得起沒能被篩選中的八十億人嗎?」
「那些人是病死老死,不是被剝奪了權利,何來對不起之說?永生是生物的進化論,沒通過篩選等於無法適應世界的進步。」外表年紀稍長的熠教傳道者說。
「那妳意思是他們不配進化囉?」男嘉賓尖銳直言。
討論瞬間失控,彼此打斷、搶話、提高音量,陷入噪音與相互指責的混戰中,只有少數幾位專家靜默地觀察這場已經毫無意義的對話。
蘇安泰抱著手臂,這些人爭論不休的結局早在他的意料內,如果人類真的能這麼簡單就從一場風波中反思,他也不用為了尋死費盡千辛萬苦。
但不可否認的是,拉帝夫的行動或多或少減少這類把玩弄生命當成娛樂的殘忍行徑,雖無法保證永遠不會發生,但多少能起到一些嚇阻效用。
也只能這樣了吧?只要永生門還存在,永生制度沒被打破,今後類似的事情只會更加隱密。
懸浮的三維地圖忽然有了動靜,是有人從矽晶區某座山的偽裝岩洞輸入了正確密碼和生物識別進入碉堡──是拉帝夫──蘇安泰關掉電腦匆忙起身,膝蓋一不小心撞擊合金桌,痛得他又倒回沙發。
「幹……」蘇安泰再度起身,不忘拿起桌上另一樣東西邊看地圖邊趕到入口。
直到親眼看見拉帝夫身穿沾著泥土氣息的海藍色輕薄外套,擦了擦頸間薄汗輕輕喘氣,那雙會發光了藍眼先是好奇左右環顧後與蘇安泰對視,蘇安泰才有對方真的赴約的實感。
等了那麼久,蘇安泰都已經做好拉帝夫再也不會見他的心理準備,拉帝夫竟然還是來了。蘇安泰心裡是高興的,卻又藏著一絲想罵拉帝夫笨、罵自己卑鄙的矛盾。
「瑞恩給我看了報導,好像有一群人集結在永生門周圍抗議修法,所以戒備變森嚴了。對不起,可是我不後悔這麼做。」儘管拉帝夫這麼說,臉上的憂心還是藏不住。
得到道歉的蘇安泰自然是傻住,他曉得拉帝夫不是蠢,只是過分老實,老實得甚至對加害者道歉。蘇安泰不知道如何挽回這一切,他從一開始就有意識地踐踏拉帝夫的溫柔,在任務中懷疑他、利用疼痛逼他成長。
這種事蘇安泰做過很多次,所以他才能打敗這麼多競爭對手站在頂端,他們沒有一個像拉帝夫這般學不會教訓,通常看透他的真面目就會失望生氣地離開。
但拉帝夫卻依然走向他,一次次地對他伸出手,蘇安泰突然不知道了,自己真的應該握住這雙遍布傷疤的手嗎?
「你不準──」蘇安泰下意識大吼,猛然發覺自己的口氣太兇,倒抽氣吸回欲脫口的話,聲音低了下來,帶著一種懺悔說:「是我,我才應該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是他,他看見那些暴行做了什麼?
他什麼也沒做。
第一次知道有人拿殘虐生命當成娛樂,他僅是轉頭離開,今後慎選聚會主辦人便是。儘管厭惡,蘇安泰卻毫無作為。看著影片的當下,他怎麼還有臉覺得拉帝夫是在替他發聲?太可笑了。
從頭到尾,蘇安泰只顧著自己,沉溺在如何尋死的執念裡,見到拉帝夫也是一心想著如何利用他,甚至不惜傷害他。蘇安泰羞愧地覺得自己根本不能稱之為人。
這樣的他,到底哪來得資格得到幫助?有什麼顏面去面對露露?
「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蘇安泰彎腰九十度,除了抱歉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拉帝夫。
「我原諒你。」
蘇安泰發出崩潰的吼聲:「吼喔⋯⋯為什麼這麼輕易原諒我?」
「當然是為了讓你難受。」拉帝夫的輕笑挾著一絲疲憊。
「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做得很好,你做了我沒做到的事情,比起我只想著自己的死,你……是英雄。」
蘇安泰面對地板說這些話,與正眼瞧他的拉帝夫相比,顯得相形見絀。蘇安泰發現自己的錯誤,自責有了檢討也有了,但拉帝夫很清楚,他沒有隱藏不變的自私,所以他才不敢與他正眼相對。
「但你還是只想著如何能死。」拉帝夫陳述事實。
「對……」蘇安泰坦白。
拉帝夫能怎麼辦?抓住蘇安泰告訴他:不要死,我們一起想辦法,一定能推翻這個制度?
不,他沒有這份自信,他甚至連開口請求蘇安泰別死都辦不到。作為向蘇安泰承諾要幫他結束永生的人,拉帝夫早就失去了勸慰的資格。
拉帝夫沒想過自己會陷入這種兩難,是因為蘇安泰,是那個唯一主動告訴他能夠脫離現狀的人嗎?
或許吧。
相處日子雖短,但這些不必言說的默契、對上眼便能心領神會的理解,和蘇安泰在一起的時光,拉帝夫覺得無比自在開心。他終於再次感受到,除了動物以外,原來他還能與一個人並肩、信任、甚至依賴。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同一個人相處這麼長的時間了。
他捨不得這段曾經存在過的時光,捨不得蘇安泰。
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也是他一直以來都在做的──假裝無所謂,假裝和金政賢起衝突後,那一時的打發時間不會變成無邊的空虛;假裝他待在白屋裡雖然寂寞,但還不到需要被拯救的地步;假裝他感謝一切,假裝他不痛恨他的人生。
假裝他已經很滿足。
不,拉帝夫不滿足,他想大吼著他需要蘇安泰!他不勇敢更不是英雄,如果不是蘇安泰,手中就算握有證據,他也找不到方式散播出去。他一個人根本什麼都做不到,他連跨出牢籠的勇氣都沒有。
所以,他只能將那些念頭壓下、將那些心願壓下、將那些本不該出現的妄想壓下。再一次,徹底違背自己。
決定好後,拉帝夫在心裡深吸氣,強迫自己轉移目標,望向蘇安泰握在手上的東西。
「這是什麼?」拉帝夫尾音顫抖,隱隱抓著差點衝破的理智。
蘇安泰艱困地直起腰,呼出一口像是感謝拉帝夫斷開話題的短氣,有些彆扭地將手上的東西遲緩遞出,仍是沒看拉帝夫。
那是一只外型宛如真實的花瓶,上頭插滿盛開向日葵,並非普通花束,向日葵的每一片花瓣、每一寸葉緣,都帶著厚重筆觸般的質感與色彩,像是從畫布上摘下來的油彩。
隨著蘇安泰遞出的動作,花束微微顫動,彷彿畫家猶在作畫過程來回勾勒。拉帝夫不可能錯認,那是他最喜歡的畫家作品的「實體」。
拉帝夫讓自己像個孩子興奮地接過花瓶,手臂一沉,吃驚於藝術品的重量。霎時,花瓣悄然變化顏色與光線,從明亮柔和的版本,切換到更濃烈奔放的年代後期。
手中的它跟隨拉帝夫此刻的情緒微調,神奇又美妙,拉帝夫幾乎無法將視線從眼前的藝術品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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