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泰醒得早,神清氣爽得幾乎不像他自己,為什麼?因為今天不用上班,因為明天就是重生日──終於可以死亡,也終於能夠重生。
僅僅兩個理由,就足以讓他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今天他還是會到公司報到,為了把最後的工作交付給信任的人。
一切如常,卻又處處添上了新色。從床上爬起不再是障礙,早餐格外美味,露臺天邊的那朵雲,像極了小安央求他一起出門的表情──全部都是這般令人神清氣爽。
欣賞雲朵時,蘇安泰的全眼突然跳出一則建議他乘坐共享無人機到公司的訊息。傳訊者是咲子,蘇安泰雖困惑,還是上頂樓的無人機停放空間,共享無人機已經等在那裡。
最近跑來跑去運動量達標,CT對於蘇安泰搭機的舉動沒有表示反對,難得直接搭乘無人機直達星橋所在的大樓樓頂,連差不多時間下機的同棟公司高層也不禁驚愕幾分。
「這些人的反應也太大了吧。」蘇安泰碎念著進入星橋,咲子這回沒待在辦公司,則是反常地出現在公司門口。
「一路過來沒什麼狀況吧?有被無人轉播機跟拍嗎?」咲子繞過蘇安泰在走道上探頭探腦,深怕有些媒體業者會用微型無人機入侵大樓,但既然大樓的感應器沒有做出警告,應屬她反應過度。
「沒有啊,我照你說的坐無人機來的。怎麼了?今天跟我一起搭電梯的人看我的表情也都怪怪的,發生什麼事了嗎?」蘇安泰不怎麼想待在門口說話,咲子沒等他開口,直接推著他的背把他推到辦公室。
「我怎麼沒想到,以您的身分有權限制飛行記者靠近採訪。您沒看今天的頭條?」
「沒。」蘇安泰通常不去看被動吸收式的報導,若他渴望知道一件事,他會自己去尋找答案。
「那您自己看吧。」
咲子一聲令下,牆壁的顯示器打開,播放今日最重點頭條。
一段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畫面,背景傳來喧囂的人聲與金屬音樂,交織成混亂的噪音。刺眼的紫燈光束起伏,跟隨狂歡節奏隨興掃過昏暗的室內空間,暴露現場眾多全然沉浸的表情與興奮鼓譟。
咲子皺著眉凝視蘇安泰,那張百般無趣的表情露出出乎意料的愉悅笑容。
「您可以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咲子剛接獲消息時可是半點也笑不出來,自己的老闆參加一場驚世駭俗的聚會,竟然還毫無防備地被人錄下。
儘管最後顯現於大眾目光下的劇本,是蘇安泰阻止慘無人道的暴行,想必贏來不少好評,對公司也有極大助力。但前提是,這種「娛樂」手法,已經超乎咲子和一般大眾的想像。
終於啊、終於!蘇安泰笑得肩膀瘋狂顫抖,幾乎無法自持。那是一種極致的舒爽,彷彿他內心所有壓抑已久的渴望與重擔,正透過他人的承擔而徹底釋放。
發現自己渴求死亡後,他還是必須扮演有夢想有野心的大企業家,隱藏起厭世的那面,偷偷摸摸偽裝地行動。
現在,那些深埋心底的怒吼被人解放──拉帝夫,一再給他驚喜的拉帝夫。
但看看自己做了什麼?怎麼會傻到用傷害拉帝夫來催促熵增藥的進度?因為拉帝夫在他看來就是被虐狂、就是不惜傷害自己也要獲得某些目的,所以連蘇安泰都在逼迫拉帝夫摧殘自己,因為蘇安泰曉得自己就是個自私的混帳!
蘇安泰的笑聲突然斷裂,一聲憤恨的怒嘆隨即而來,嚇了咲子好大一跳。
「您瘋了嗎?」咲子感覺蘇安泰的情況不太對勁,蘇安泰一開始是真心感到開心,但此刻看來似乎更像崩潰的前奏。她越來越搞不懂她的上司了。
蘇安泰崩潰得很快,平復得也很快,目光從地板再度投向顯示器。
「……我沒瘋,就是妳看到的這樣,在許多人不知道的某處,永恆的人生需要找點『特別』的樂子。這些人大多功成名就,同時背負巨大壓力──當然,有些人單純是因為好玩。」
蘇安泰接著說:「多數動物的胚胎成本高又難取得,於是這些人收集人類的胚胎,胚胎來源應該是每幾年第一、二類人的定期捐獻。」
「他們這是在玩弄生命!」咲子聽完氣得跺腳,尖細的鞋跟幾乎要敲裂地板,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因為能用熠將他們復原,所以就可以隨意傷害他們嗎?」
蘇安泰凝視被重複播送的畫面,男孩畸形的手臂被獵刀砍斷,下一秒,施虐的女人被撞倒在地,女人錯愕地盯著鏡頭,一道聲音介入兩人,鏡頭隨即轉向別墅主。
「每個人的生命都很珍貴,但有些人的生命比其他人更珍貴。」*〈註3〉
咲子撇開臉不再去看,蒼白的指尖摀扶著前額,「至少,現在被報導出來了,想必能引起不少迴響。」
「不盡然。」蘇安泰可沒有咲子這麼樂觀。
「為什麼您這麼想?」
「妳希望這件事被爆出來後,熠會被更嚴格保管?還還是希望人類重新審視重生的規範、甚至永生本身的必要性?」
咲子被蘇安泰提出的問題弄得啞口無言,因為,那些就是蘇安泰想要的改變。他一直痛恨無法迎接死亡的世界,一個失去了生與死的「你我」,究竟還能被稱為什麼樣的世界。
原來,他始終比任何人都清醒。
然而,從不懷疑「永生」本身的自己,事實上已經不可能脫離體制,如果問她能不能因此而放棄永生?咲子肯定回答她辦不到。
這並非永生的問題,而是少數人濫用「工具」,只要工具存在,如此暴行恐怕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
半晌,咲子終於找回聲音,微顫仍帶著一絲堅定。「我……希望還是有機會改變,像那位錄下影像公諸於世的人,他或許真的有改變世界的力量。」
「插播最新消息,事件主角親上火線招開記者會,我們就來看最新的情形。」AI主播的清晰的聲線喚回各有心思的兩人。
畫面立即被切換到空曠的室外記者會,一群飛行記者機身漆著自家媒體標誌,伸高麥克風如蜂群般簇擁站在講臺上的四人,分別是別墅主、砍傷男孩的碎花裙女,和一對生面孔的男女。
插播當下,別墅主已經開始解釋那段流傳影片的事發經過。
「那是一個私人聚會,我對於擅自偷拍並且將影片流出的行為感到不齒。再者,我們使用的胚胎都是經過胚胎雙親本人同意,按照《人類再生管理條例》第27條,胚胎還不能稱為完整生命,雙親本人可以隨意做任何使用。」
這句話給了碎花裙女底氣,她不自覺抬高下巴。
別墅主繼續說:「至於你們最在意的『熠被濫用』,還有影片裡孩子的情況──千樂,過來跟大家打招呼。」
只見一位年約五歲的金髮男孩,自那幾個成人的腿間擠出圓滾滾的臉龐,隨即繞到前方,伸長兩隻完好且正常的手臂跟生面孔男女討抱。
男人將他抱起,男孩扭頭去對女人說:「媽咪我想回家了,這裡好無聊。」
「乖,大家對我們有些誤會,等解釋清楚就可以回家了。」女人出聲安慰,修長的手高舉落到男孩漂亮的金髮上,輕輕撫摸。
「天啊……我快吐了。」咲子立刻死死地摀住嘴,不這麼做她真的會把今天的早餐全吐出來。
假如那些人真的是男孩的父母,他們在知曉自己的孩子給別人殘暴地虐待後,還願意替施暴者說話?
咲子越想越覺得不可置信,不自覺後退,撞到桌沿差點摔倒,疼痛讓她短暫凝神抓住桌角穩住神識混亂的軀殼。
「……招式還真高明。」蘇安泰幾乎要瞪穿顯示器內的人,可比起別墅主給他遇到突發狀況不是能冷靜應對的反應,更像有人在背後幫忙下指導棋。
繼男孩之後現身的人,馬上印證蘇安泰的猜想,黑眸猛地一震。
「我是太空司令部中將,薩南.瓦蘇戴夫.饒,我也在那個聚會當中。」
飛行記者嗡嗡嗡地錄音轉譯,迅速將語音轉化為腦波稿,供遠處的現場群眾直接以CT讀取。
蘇安泰記得影片沒有拍攝到薩南,此刻他卻自己主動跳出來,不管他接下來說出什麼,幾乎等同絕對了……蘇安泰嘴裡溢出淒涼笑聲。
「如剛才說明,這些人的行為有模糊地帶但並無違法。他們所取得的熠,是由獲得聯合開採許可的合法開採,各位應明白,聯合政府並未壟斷熠元素,保留一定配額供民間企業與機構使用。根據現場情形,男孩使用熠進行生長和回溯,符合《熠資源流通與應用條例》第9條與第14條。」
蘇安泰靜靜注視身穿代表太空司令部深藍軍裝的男人,那張威嚴與藹然和諧並存的臉。他語速一致,沒有情緒,沒有停頓,也沒有多餘解釋,好像只是在進行一場例行演講。
「相關人員在聚會開始前已經向我提供熠元素與胚胎來源的證明文件。男孩目前正健康站在這裡,根據現行法規,我無法引述任何條文加以限制或起訴。以上。」
薩南說完話毫不遲疑轉身退場,消失在畫面之中。他如機器般地列出條例,儘管荒謬卻無懈可擊。
根據法條,他所言即是,但法條之外呢?
現場一時鴉雀無聲,就連觀看即時轉播的咲子和蘇安泰也僅能沉重地呼氣。片刻,咲子終於忍無可忍。
「把那變態的凌虐說成是進行生長和回溯,誰能夠接受!」咲子一拳重重敲在桌面,氣全身得顫抖。
「比妳更不能接受的人,是那個刻意把影片流出來的人。」蘇安泰揮揮手,畫面倏地關閉。
咲子怔了片刻,終於意識到問:「那個人該不會是拉帝夫先生?」
蘇安泰凝視那片熄滅的顯示器,他完全沒想到薩南會現身替這場公審滅火……不,薩南已經預想到拉帝夫手上握有他參加聚會的證據,他只是提早把即將引發野火的乾燥植被給除去,這樣即便拉帝夫再爆出什麼影像也毫無作用了。
而看完記者會的拉帝夫,肯定也意識到這件事……不只是薩南,這起事件是蘇安泰自私地讓拉帝夫發現,自己也成為捅他一刀的其中一人。
我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
蘇安泰的表情證實咲子的猜測,她揉著眉心,癱在沙發上。「唉,他現在一定很難受。」
蘇安泰跟著跌到沙發上,原本他還想利用今天一整天的時間,親自將公司做最後交接。
但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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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3〉出自經典反烏托邦小說《動物農莊》的名言:「All animals are equal but some animals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 (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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