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惡念 - 第三章揭露

一週足以讓人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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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日，十五時四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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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思緒混亂的一週過後，現實朝我壓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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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來，電話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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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自欺欺人或以及不為人知的荒唐念頭，全都被翻出來攤開似的，無比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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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一股冰冷的恐懼，拖著我的心臟往下沉，握著咖啡杯的手指像凍結了般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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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是其他原因嗎？明明在學校都沒表現出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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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結束了嗎？太殘忍了吧。起碼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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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的事；我只是太累了；我一向喜歡胡思亂想；我根本不打算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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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做好當教師的準備；我不夠成熟；我是個噁心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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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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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連對自己的辯詞都沒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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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腦被羞愧和恐懼淹沒。腸胃在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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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針逐漸向五字靠近，我撐著發麻的雙腳，走出了咖啡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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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當是個教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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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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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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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舊大廈的四樓，我在單薄的木門前焦躁地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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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沒有門鈴，拍門久久不應。

大腦發出警告的訊號。你在幹嘛？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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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道聲音卻辯解道：我只是來看看，確認他安全。確認他…沒誤會。

我的呼吸有點急促，手輕輕搭上門把，這裡用的還是最簡單的門鎖樣式，門把上有一個小鑰匙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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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鎖上的話，我就能知難而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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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稍微施力。咔嚓，一聲細響，亂糟糟的思緒被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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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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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路被截斷，未知的世界在我面前緩緩敝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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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沒開燈，眼前是一條暗窄的走廊，未端右轉應該就是主廳。我踏了進去，空氣焗熱，飄著油膩食品和煙草的味道。

屋內傳來一聲沉重的喘息。

嗖——空氣被抽動的聲音。

我頭皮發麻，心如雷鼓，後脖僵硬得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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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吧，不要再揭了，現在還來得及——腦子裡的警告訊號說，它從剛才開始就很著急，因為我一直都對它言聽計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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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少年的臉突然浮現在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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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靦腆，一點叛逆，幾分青澀與堅強，長成健壯的身板。那每個週日坐在對面，大談着殺人妄念的少年，在學校裏，伴着幾個朋友，享受着小休，藍球和幾個女孩注目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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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澀地說我是他朋友，讓我覺得他很性感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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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房間裏面。而那裏傳來暗沉的，飽含惡意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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叭噠——

皮帶鞭打肉體的聲音，肯定劃開了皮肉，濺出黏答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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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怒吼，沒有喊叫，像是商量好了般的，一場沉默的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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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重新湧回四肢，我的大腦繃緊，恐懼在血管跳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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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要藏起來嗎？還在猶豫什麼？

心跳在耳邊打鼓，我大步跨過走廊，那片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間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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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點夕陽從光禿禿的窗戶照了進去。

入眼是一個亂糟糟的房間，成堆的報紙雜物，轉動的舊電扇，大衣櫃上掛著鼓動著的校服，地上兩張發黃的床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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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沒有房間了，連浴室都是同一層公用的。只是沒有想到連床都沒有，整個房間唯一的傢俬就是那個衣櫃。

李致豪上身赤裸，弓起身子躺在床墊上。麥色肌膚上交叉着紫紅的，細長的疤痕，紅腫含膿，一片狼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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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弱的中年男子手握皮帶，腳步虛浮地往後倒了兩步，腳下傳出清脆的鋁罐聲。

「誰啊？」他口齒不清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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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隱約猜到了，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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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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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居然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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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度的驚怒讓我出現了幻想，我大概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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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中，我殺了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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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李致豪說得那些周詳炫麗的手法，只是因衝動作出的野蠻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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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往前走了幾步，身體用力地撞上他殘破不堪的身體，這個男人往後跌了幾步，嘩啦啦，碰出一連串的空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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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臂揚起，然後

——呯

他倒在地上，這時，我會單膝跪下來。

——呯

灼熱的怒火燃燒著大腦神經。

——呯

傳到後臂上的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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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了二十多年的暴力細胞像是一下子甦醒過來，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無視掉痛楚，我用盡全力地把拳頭砸在男人的顴骨，鼻子，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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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幾下清脆的斷裂聲，我知道他的鼻梁和部分牙齒都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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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拉出黏糊糊的血液，身下的人喉嚨開始發出喀喀的咽鳴聲，變得血肉模糊，頭垂到一邊，沒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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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疲倦地繼續着動作，到手臂完全沒有了知覺，才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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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變窄，然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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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烈在黑暗裏慢慢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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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逐漸被一股冰冷的恐懼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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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他能否醒來，我的教師生涯——不，我的人生，恐怕已經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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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我似乎總是活在邊緣上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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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鳴傑？」滿是驚愕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我僵硬地把目光投向滿身傷口的少年，心底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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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還在想，他怎麼喊我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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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來，我試探性地按下身旁的開關，電燈泡閃了兩下，下一刻，暗黃的燈光充斥著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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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高鳴傑，李致豪的英語老師。門沒鎖，我就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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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了進去，自行拿過掛在牆上的校服，走到李致豪的身邊放下，燈光袒露出少年更為清晰的驚愕與身上猙獰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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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補課一直聯繫不上你，所以我來看看。」我把衣服遞給他，努力維持聲線的平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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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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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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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頹然坐在床墊邊沿，酒紅著臉，低垂著喘著氣，手中握著一根皮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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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好老師。」他嘲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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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報警什麼的我也不在乎。你看看吧，這裡什麼都沒有，我連自己過活都很勉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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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他拿皮帶指向李致豪，沒有打人，但幾乎是失控地怒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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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帳！我都這把年紀了，為什麼還非得供你吃供你穿？老子自己都沒飯吃，没書讀，是那個賤人非要把你扔給我，我他媽——真是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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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身來，稍微擋住李致豪，怕他隨時動手，但他說著說着，突然止住了聲音，猛地看我，眼中滿是瘋狂和急切：

「高老師對吧，我跟你說，我們沒親戚沒朋友，他媽也早就跑了。不然你就把他帶走吧，你看起來很關心他啊，他以後就是你兒子了，別搞我了，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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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什麼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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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憑什麼説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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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氣喘吁吁，坐在了另一張床單上又開始喝酒的男人，我驚怒交雜，心臟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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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有些驚慌地轉頭查看當事人，卻發現李致豪的注意力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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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穿上了校服，坐了起來，臉色白得發青，看過來的那雙眼睛中，是一種混亂且複雜的悲情色彩——驚愕，憤怒，羞恥，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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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轉頭看他，他似乎想説什麼，但又放棄了，似乎想站起來，但最後只是盤起了腿，拉了拉衣服，把頭側向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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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景象狠狠刺激著我的心臟，心裏生出了一塊自責，慚愧的瘀塊，痛的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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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愧疚，成年以來第一次感到無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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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那些騷動又算些什麼，怎麼就要依依不捨，視若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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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我到底被它們操控到了什麼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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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問題，猶豫不前。對家庭難以疏解的困境如此，對工作的態度如此，時而畏縮，時而衝動行事，心甘情願地任由情緒控制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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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豪算是一個意外，一個美好的機會，但我竟然…生出了連自己都鄙視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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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少年不需要承受更多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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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一個健康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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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似過了很久，但窗外黑下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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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李致豪面前蹲了下來，比自己預想中還要堅定地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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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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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放輕了聲量，我還是壓著情緒，聲音聽起來十分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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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著我的手看了一會兒，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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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我伸出的手轉而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得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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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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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拾起地上的書包，拉著他往外走。他站起來的時候痛得抽了口氣，卻沒有任何抵觸，跟我走出了這間破敗不堪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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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也走出了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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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在這瘋狂又脫序的一刻，我感覺自己也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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