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冠冕 - （2）第十九章，愚者

「狄戈爾。」

聲音從遠處來，又從腦中響起，重複、穿透、撕裂。

「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

血液在顱骨裡震顫，像海水湧入裂縫，一層層地淹沒誰。

每一次名字被唸出，就像一道釘子，從靈魂釘入肉身，把誰釘死在扭曲的意志中。

好痛。

「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爾狄戈狄戈爾——！！！」

聲音混亂，語調撕裂，從呼喊變成了嚎叫，從語言變成了災厄。

那不是祂的名字，那是咒，是烙印，是審判。

真的好痛啊……

「罪惡醜惡無恥扭曲暴虐的——」

那聲音變了。

不是呼喚，是指控。

我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身體在碎裂。皮膚在剝落，骨骼被拉長，眼睛流出黏稠的淚與鹽。

聲音已經不是我的聲音，意志也不再屬於我。

「神明在哀嚎，承擔著愚者們的罪孽，承擔著罪人們的傲慢。」

承擔著……仍未醒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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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手！繼續動手！」

黑袍的使徒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試圖讓更多同類朝著死亡的地方前進。無視身後喧鬧的人群，發紅的眼球裡只有死亡的身影。

（只要殺死那頭幼獸……）

使徒們瘋狂地撲上前去，尖牙、爪肢、觸手交織成深海的潮浪。

而死亡，站在浪潮正中央。

「只有這些力量嗎，可悲的狄戈爾？」

女人輕聲說，聲音如夜風吹過荒野，沒有起伏，卻穿透每個使徒內心。

她帶著一如既往的微笑，閃過那些使徒的尖牙細爪，不讓對方攻擊到自己的同時，也不出手傷害那些“使徒”。

她只是站著。

只是微笑。

只是用那雙眼睛看著他們。

那蔚藍的眼眸，像是將一切的悲傷撕開，讓他們想起了——他們本不是怪物。他們曾是人。

他們曾祈禱、愛人、害怕、流淚……可那回憶，如今只剩痛。

「妳不反擊？」

黑袍使徒低吼，眼中的深淵正滾動著破碎的信仰。

死亡輕輕歪頭，睫毛沾著些微的霧水。

「……你們已經夠痛了。」

她輕輕將胸前安靜的少女扶正，不過或許是因為她，死亡的腳步明顯不穩了一瞬。

而黑袍的使徒並沒有放過這個機會，選擇自己靠近對方，趁著死亡的注意力分散，一把揪住那位少女，並狠狠刺穿了她的咽喉。

「得手了！」

「你確定嗎？」

沒有刺穿的手感。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在空中抓住了某種溫熱的錯覺，但沒有血——沒有痛感。

「唔……！？」

手掌就像是穿過了一個透明的存在，即便照映在視野裡的，分明是那鮮血淋漓的身影，可從女人毫無變化的神色中，還有手裡空虛的感覺，一個推論從腦海裡浮現——

「幻覺！？」

「說的沒錯喔～恭喜你猜到了，那麼……動手吧，真理。」

死亡的勾起一抹微笑，而在黑袍怪物的身後，一個隱藏至今的腳步聲終於踏出。

「貫——穿。」

噗嘰——血肉橫飛，使徒的身軀就像方才少女的幻影一樣，胸口被撕開了大口。

像是從內部被什麼粗暴地翻攪、攪碎，再反推出去。

血液灑落在地，如同夜潮逆流，觸目驚心。

黑袍使徒瞪大雙眼，低頭看見自己胸口多出一條裂縫，一條由權能撕裂、閃著光的利刃從中貫穿，帶著毫不容情的扭轉。

「你……！」

「果然是一頭野獸。分不清現實與虛妄。」

真理冷冷地說道。

「噗喀喀喀……」

氣泡與鼓膜劇烈的撞擊著，發出破碎且可怖的聲響，使徒拼命掙扎著站起，但又迎來了充滿少女慍怒的一擊。

「別想逃。」

「喀喀喀……」

「解決了嗎？」

死亡帶著輕盈的腳步，從高處落下，穩穩的站在了真理身旁。

「那些使徒呢？」

「暫時被我引去下方了，但不能撐太久吧……你們沒事吧？」

死亡很快的將臉龐轉向後方的人類，憑那一身黑色的鎧甲，她很快認出對方便是那位高級騎士。

「你應該是神官吧？趕緊走，那些使徒很快就會追上來的——」

「你把他們趕到下面去了嗎！？」

沒等死亡將自己的話說完，名為薩克森的神官便怒氣沖沖的走到她面前，一把揪住女人的衣領。

「說！你把他們……趕到哪裡去了？！」

薩克森的瞳孔明顯放大，他不是不信任，而是……那處海蝕洞，封著祂們的眠所。

「下方的海蝕洞，你連這個都要管嗎？還是說……下面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看著死亡嘴角那幾乎是挑釁的微笑，神官沒有多加理會，反倒是衝到了宮殿的邊緣，由上而下望向底部。

「砌……！」

「薩克森大人，您在做什麼！？」

騎士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主人將手掌割開，放任血液流淌下來。

「閉嘴！只要祂們能看到我的血液……！」

血滴墜入黑暗深處，一瞬間，下方傳來一陣低鳴，如同沉眠者轉身的夢囈。

身後，倒地不起的使徒發出陣陣笑聲，即便被少女死死壓制，祂也毫無感覺。

「咳哈哈哈！薩克森，你還想要掙扎嗎？愚蠢至極，牠們已經去尋覓主了——」

真理抬起手指輕點祂的額心，語氣冷淡：

「安靜。」

被點中的使徒眼神瞬間失焦，像是嘴裡的語言被某種認知抽離，聲音從咽喉消失。

「怎麼辦？」

一對上那雙深邃的藍色眼眸，真理大概就知道現在情況好像不太妙了。

「你的意思是……狄戈爾在地下？」

「什、什麼，你不懂就不要亂說，騎士！送她們走！」

慌亂的神官連忙指向騎士，聲音顫抖得幾乎失控，像是深怕某個禁忌真的被揭穿。

但騎士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你沒聽見我的命令嗎？！我說——」

「……對不起，薩克森大人。」

騎士低下頭，語氣卻異常堅定。

「但我不想再假裝無知了。若那東西……真在底下，我們都得死。」

空氣瞬間冷了下來。

真理微微偏頭，看向死亡，低聲說：

「他們知道的比我們多。」

死亡點了點頭，視線卻仍落在薩克森緊握的手掌上——血還在滴，那些血似乎正引來某種漸近的震動。

「嘖，這不是好兆頭。」

她皺起眉。

「所以，我們現在……要往下去？」

「不，」

真理淡淡說道，

「我們要他說出下面是什麼。」

她的視線落回薩克森，目光銳利如刃。

「是祂嗎？那個你們口中的“主”——狄戈爾？」

「我們的主才不是狄戈爾！」

像是被踩中尾巴的貓，神官憤然站起，怒罵道：「你根本不明白……！」

「喔？那麼你們不如說說，為什麼狄戈爾會在這裡？或者告訴我……奧古納去哪裡了？」

「這……」

果然如此，真理緩緩瞇起眼睛，一直信仰著奧古納的他們，居然選擇去靠近神明的宿敵。

無論是奧古納出了什麼事，還是奧古納沒打算回應人們的祈願都好，重點就是——

奧古納沒有回應過面前的人類。

（嫉妒？還是單純想引起注意？）

「真理？你在說什麼？」

死亡好奇地湊上去，她壓根搞不清楚狀況，只能貼近那名隱約看到真相的少女。

「用他的嘴會更快。」

沒有理會女人的湊近，真理抬起了手。

「說出來，說出你隱藏的事實。」

權能再次發動，它們纏繞住神官的身體、手臂、喉嚨，強迫對方張開嘴。

「不不不……！」

薩克森劇烈地掙扎，指節因握拳過緊而泛白，喉頭緊縮如同要撕裂一般，但少女的權能早已鑽入他意識的縫隙，讓語言脫離了意志的控制。

「底下有什麼？」

她發出不可質疑的詢問。

「……狄戈爾的……顱骨，祂的頭顱被斬下……被奧古納囚禁在地下。」

殘破不堪的字句裡，卻揭露出一個可怕的事實。

「你說什麼！？」

死亡快步上前，想要揪起對方那白金色的衣袍。

「……」

但隨後，她的腳步便戛然而止，因為少女正輕輕抓著她的衣擺，拉停了自己，對她搖了搖頭。

「那為什麼奧古納不再傾聽於你們？」

「因為……因為……」

薩克森張了張嘴，但依舊沒有吐出太多有用的資訊。

「因為祂根本不愛你們，愚蠢的薩克森。」

「什麼？」

使徒似乎掙脫開了真理的束縛，發出殘破不堪的低鳴。

「愚蠢至極，讓我來告訴你們吧……奧古納，以及這些信奉者，都是罪人！」

傲慢的罪人，無知的愚者，

——他們的所作所為，才是讓這片土地陷入腐敗與破滅。

「你們的神明，早已背叛了你們。」

鱗片刮蹭著地面，黑袍的使徒搖搖晃晃的站起。

「奧古納從未拯救過你們，他只是在等待毀滅的時刻。」

「你——住口！」

當權能不再壓抑他的嘴唇時，薩克森立馬起身，露出那張臉色猙獰，怒火卻與恐懼交織的臉龐，用著他那聲音顫抖地反駁：

「你……你在說謊！神明怎會如此……我們的信仰是純潔的，是神聖的！」

「信仰？」

使徒輕笑一聲，卻是絕望的嘲弄。

「你的信仰只是鎖鏈，是你們用來束縛自己的枷鎖。奧古納的沉默，是他對你們愚昧的懲罰。」

鼓膜隨著血水的噴湧輕輕顫抖，但怪物依舊沒有停下。

「還記得嗎，薩克森？你曾向我詢問過……關於海的神祉。甚至在我絕望之時，同意了那比交易！」

「老師……」

薩克森的臉色有些慘白，他當然記得自己幹了什麼。

「我為了你的答案，前往庫庫姆去尋覓！但你做了什麼！？在庫庫姆被使徒攻陷時，居然答應了將那裡的千位人民當成了你的籌碼！」

死亡在一旁靜靜凝視，沒有插嘴，她知道這場爭吵是她與真理都不能去介入的，輕輕扶起少女有些搖晃的身形。

「我這是為了大局著想，泰勒蒙！」

神官終於維持不住自己的臉孔，發出了怒吼。

「住口吧，無恥的偽君子……讓我告訴你們吧，諸王，還有你們這些愚者！」

泰勒蒙臉上的鱗片緩緩剝落，露出那張沒有改變過的臉孔。

「奧古納從未愛過祂的子民，你們真正的主人，應當是那個被深埋於海蝕內的悲哀神明！」「！？」

像是為了回應這句話一樣，地面開始震動，海蝕的痕跡也不停蔓延，發出嘎嘎作響的低鳴。

語言像濃霧般流瀉而出，沒有邏輯，卻深具某種啟示的重量。

那名使徒渾身被鮮血與裂縫撕扯著，像是要被自己的話語反噬，卻依然用近乎癲狂的語氣將真相從黑暗中拉出來。

「你們以為你們在守護的，是神的恩寵？你們以為讓聖女見證到真相，就能徹底逃離血液中的約定嗎？！」

使徒咧開嘴，血從牙縫中滲出，

「你們逃不開，即便祂已經死了。因為你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祂的肉身！你們的宮殿是祂的顱骨，你們的神職，是建立在神明屍體的詛咒之上！」

「你……說謊……」

薩克森的聲音顫抖。

「你根本沒否認。」

真理冷淡道。

而死亡則是低下頭，看著腳下微微震顫的土地，像是有某種東西正在緩慢甦醒。

「難怪啊……」

「死亡？」

藍色的眼睛裡閃爍著悲傷，她抬起臉，望著薩克森，這位年邁的神官，是否早已知曉這一切，但依舊視若無睹呢？

「……你們一直知道，對嗎？」

「不是全部，」

使徒瞥了薩克森一眼，

「但你猜對了，他知道。那些第一屆神官留下來的記錄，就躲在他書房底下，連那副高貴的金十字也被浸過獻祭者的血。」

「你的憤怒，也源自於此？」

「你很聰明，也夠古老。諸王。你應該知道……那個名字，真正的含義。」

「什麼？」

真理疑惑的轉向自己的師父，羽翼也隨之搖晃。

「我一直好奇，狄戈爾這個名字，其實非常不適合神明吧？簡直就像是被挖掘出來的錯誤神性，是自靈魂深處湧現出的墮落命名。」

祂的名字像是是人類對神明的厭惡結晶。

信仰者日夜吟誦的，不是神的榮光，而是自己的墮落。

狄戈爾（Digol）這名字的意義，便是——

不該被信仰之神啊。

「說的很好，野獸。那個名字，根本不是給予神明的，而是對我等神明的……最大的嘲諷。」

「你口中的罪人，就是這個吧？無知的信徒們每說一次那個名字，便是對那位神明最大的諷刺。」

信仰是神明的力量來源，每當喊出這樣一個失去信仰的假名，才是這片土地上的罪孽。

他們的所有信仰，都建立在謊言上，建立在愚蠢的虛偽之上。

此刻，屬於神明、罪人、與愚者的秘密，如同海底沉眠的巨獸，正漸漸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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