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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哪都不属于;但他属于那个影子。她不能在晚上进入他的房间,因为在那个时候,他是属于那个影子的。占有头一次被宣发,旁观者无可避免地发现她身体的成长;日晷规律变化一次的时间内她进入原本已经完成的那模型中,从身体到面容无不已经像一个年轻女人。 “欲望。”这词语一经提起就被那张嘴唇的主人归咎到惊讶之中。一座寒冷的城堡,动物的本能和沉默的尸体一样可怜而无助,显得可笑而不是可怖。像水中的蚊虫它们产生又自发消失,在水流冲刷下同其余事物相比没有任何特殊之处,既不更加丑陋,也无丝毫美丽。但她的身体将这些腐烂的蠕虫携带且镌刻;人无法忽略她身上所散发强烈而不加掩饰的欲望,从来热烈又从来在爆发前被压抑。年月流逝那年轻身体中的欲望被积蓄保存,像一种烈士的殉道礼仪一样被一根手指堵在渗出温暖液体的瓶口中。当她经过他们移开眼却感到她是赤身裸体,弯曲的视线无可避免地留在她身上。一年之内,她的身上像已经留下无数种子,萌发的芽和花萼在皮肤上隐约可见,盛开却同真正的成年一起迟迟不到。看着她像是窥探花心幽暗芳香的内里,开放似乎只在转眼之间,时间却在短暂流动后再度静止,当她在这座城堡里时最后状态是一个即将成年的年轻女人,同孩童时已经不同,仍然叫人察知那变化的不完整,理由似乎就潜藏在植物中也可以见到的生殖和欲望里:变化是朝向衰老的一部分;开花植物因为生殖而鲜艳。当她出现在正厅中,心却漂浮在更高处,或者当她在冷光的照耀下不为启示而为自我责罚读书时,他们感到那生殖和变化的过程因为她无法得到一样事物停滞,维持着一个交替时间中交叠的影子。但仍然整体的蓝图已经显现:当她还是孩童她对这个兄弟的爱已经不平常,而在成年迫近却终究无法到达的时刻那情感和欲望随身体的成长在意识的漩涡中膨胀,这建筑最清楚这点。 她对他的爱无与伦比。
自从他提出她不能在夜间去到那间屋子,每到夜间她都离开,若无其事地在黑暗中穿行,心底最深处的念头和不满的疑问都像一层层褪下的蚕茧被她留在身后白光的痕迹里。每当她和他分别她都会让他在她的额头上吻一下;而当她在那间屋子里她从不和他说正事;那些人人关切地想要问他,而她也知道那迫切之处的事。她蜷缩在沙发上,嘴唇中吐出的无非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傻话,好像故意要使言语本身丧失意义而无论怎样的禁令都显得荒谬一样。要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人们应该试图从那双眼睛中听出一些有意义的音节和停顿,但他们很少做,因为欲望往往被认为掩盖了真实的理性。当他们看她的眼睛其中似乎只是一些程序化的诱惑的不理智——以及荒谬。她做着微弱的抵抗,企图使他对她的禁止和限制显得混乱和不值一提。她企图显出她根本就不在乎也无法在乎,因为她不犯下错误而倾向着荒诞本身。错误是不曾发生的曾经,荒谬却是无法企及的未来。当她在顶楼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说着那些话时她有时清楚地看见这一点,而那双眼睛变化嘴唇却不。如果他们不真正看着她的眼睛这怎样才会被明白?但她的这个兄弟看着她的眼睛;那层遮蔽未来图景的纱布从绿色的虹膜中掀起他用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像她小时候那样。她仍然轻快且满不在乎地笑着,但抓紧了他的手;当她还在这座城堡里的时候她企图显示她将一切都懂得了,好证明那影子无法控制她,也没法吓倒她。实际上她却有太多的不明白。她不明白前因后果,也不明白当他看着她的时候,那眼睛究竟在说什么。 “晚安。”纳西;亲爱的。当他和她分别他总是说。只是一些时候,她不确定她明天还会见到他,或者他说的是他真正认为的。因此如果他们分别的时候她这么怀疑了,在走廊的时候她会觉得冷。怎样一种冷:因为皮肤显然是温热甚至炽热的,她无法靠最终将自己包裹进一件大衣里来使自己稍微暖和点,最终谁也能知道那种冷是从身体内部飘散出来;像层反方向的雪,从一个影生孩子无法看见的空中飘落,最终停留在表皮之下。她从来没有指望过他会打开门,让她再进去;那超过了他的权限。现在她已经明白他是属于那个影子的,因此在房门合上的时刻就头也不回有地离开那地方,让热量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她会跑着跳着经过各个楼层最纤细易折的地方,将自己的身体同一根易断的线一样悬在上面仿佛同它的构造和变化角力。这个过程似乎最终教会了她怎样舞蹈——如果她最终确实造成了变化那么舞蹈本身成为她的证据。她有舞蹈的本能以及,由那些肉生兄弟所说的天赋。 “如果我知道今后我会有一个这样会跳舞的妹妹,”她那个年长的兄弟说,“我不会去到南方。没有必要。”她的手臂能在感叹的期间划过他的头颈而她的身体同绸缎绕着他旋转。但那既不是天赋,自然也不是艺术,如果她无意间的观众足够认真将不能在那些动作中看出任何美感和意义,仅仅是种狂热而亟待生发的本能,而对象不是这些眼睛的任何一个主人。如果她没有被禁止这些动作不会在无意识中被选择,而如果她一定需要动作,她期待的也不是这些眼睛。 “是的,”所以那个曾经出走过的兄弟说,“我看的出,你对我的眼睛厌烦得很。”他很好脾气地笑着,“但这是你能选择的全部了:在这个时间以及这个地点里。”他不免在她身体的节奏和律动中补充:在这样一具身体里。她没有回答他。
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她个性火爆且难以捉摸;目光如果不是无法移开那就不会注视。但她几乎从来不向任何人发脾气。她的身体现在温暖了;在那舞蹈结束后,伴随而来的还有疲倦。舞蹈对她来说没有乐趣,只有一种含有隐秘无奈的必须——有时候影子本身同她跳舞,节奏和动作都是从无声和欲望中得来,她感到她十分了解她——“但是,为什么,纳西索斯,”最年轻的那个兄弟纠正她,“用'他',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你要为自己的不尊敬付出一些代价。”但是'她'就是'她',且她只能是她。她开始在时间的韵律以及被昼夜交替分成小段重复和冲突中确信这影子是个女人,即使她们有不同的形态,而确信只随舞蹈的行进越发强烈。她在空无一人的中层大厅中遇见她,影子便以百无聊赖的姿态向她发出邀请,如果她答应,她就会上前,让她们以亲密且充满爱欲的姿势锁在一起。整个过程构造了一种持续,漫长的教授;她的天赋和本能,动作和意愿在她面前仅仅是牵扯那包裹在一层脆弱皮肤下骨骼和神经的丝线,由她拉扯也由她修改。她感到她在她皮肤上的滑行与触摸,责怪和嘲笑她选择了一个可以穿透她身体的舞伴。 她不经常选择一个舞伴;她不同大多数人跳着双人或者三人的舞蹈。当她催促那些乐器将大厅转变为一个篝火之下的广场,而身体随着音乐的指令滑稽又安稳地扭动弯曲时,她的精神是轻松的,因为如此动作不从内部接收而从外部生发。她在人群中寻找这个影子,眼神带有醉酒后天真而不知实情的挑衅。往往在这样的夜晚结束,那些筋疲力尽的人睡去而她还在徘徊时她能遇见这个影子;而她来邀请她。如果她接受邀请,她会进入她的精神和记忆,牵动发自出生处的节奏和搏动,让她在跌倒于地面继而终于从中解放之前气喘吁吁却无法停止动作。休止符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动作或一个恰如其分序列的结尾,在她同她的挣扎而抗拒中末尾往往唐突而粗暴,以她滚落在地而结束,摔倒在蜷曲的脑中节奏和水流断断续续的鸣响中;她的旋律和节奏修改她的精神,要在失序的动作中劝说她一件长期追求的事,在一念之间也可以变为无关紧要。 “走开!”她向她挥手,心知肚明她不会离开,“诺尔,走开。”
她并不想跳这些舞。她不希望这些动作从她身体中涌出来,像无法被停止的言语,即使无法被听懂也依旧是诉说,因为在此之中她明白了,以一种令她想立即停下动作而蜷缩在地的方式,身体却无法停止。那是番请愿和控诉的信,收发自然都只朝向一个人。因此如果她一定要将它表演她只想给跳给一个人看,而自然而然联想因词语的生发而被作出:舞蹈。女孩,以及欲望。故事作为闲暇的娱乐被讲述而文本在浮出书架内部时被阅读。他们无法读出她动作和眼中的言语却能猜出零散在封闭的空间和时光中动机,理所当然,他们问这样一类问题,亦即,为什么这个年轻女人从来不在她的那一个兄弟在场的时候跳舞。当他们谈论这事她的反对和不满显得毫无理由且近乎狡辩,因为难道她明显且永远依附在那年轻身躯上的欲望都指向一个人,难道她没有花上许多时间只是在他身边虚度自己的岁月?即使那空虚在这座抵御着时间的堡垒中显得无关紧要,但空虚和放纵自有自己的痕迹,解读则随着动作发生不取决于她自己。而倘若她的反对,正如实际上的那样,不关乎她自己,也像她的很多话语一样无人听见。不要用希律王那女儿的舞蹈来侮辱我——她说道,寂静中不存在的观众会惊讶那些词句的编排,因为无人听见而显得陌生。当她面无表情,她像是另一个人,因为如果只是欲望,我有什么理由不向他跳这支舞?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的。但不,她不想要他的头颅,他的眼睛或者头发。当她因为欲望靠近,欲望最终消失,如果身体寻求什么,最终似乎她一无所求。困惑和眷恋成为了她选择的一切,因此她只在一次进入顶层的房间后从他的身后抱住他,直到他听懂这身体说的话,也将她揽在怀里。 “你今天想要做些什么,纳西?”他问她。而她提出她不会向他跳这支舞;她要同他跳另外一支舞。 “更慢,更柔和。不是这个。”她解释,“问问那影子,马克西米利安。问问她我是否能教你跳这支舞。”
他照做了;而令人惊讶,影子同意了这件事。所以,唯一似乎有反对意见的是我。在他将手递给她的时候他笑着说。 “我不认为我会擅长跳舞....我从来没有试过。”因为没有愿望也没有要求;他像一座破了口子的圣杯,从中溢出的残存酒液都让她忍不住舔舐它冰冷的表面。但很快她就教会了他该怎样跳这支舞,那宽敞得似乎怪异的顶层有了用处,现在她嫌它太小而不是太广阔。所有的布局和装饰都消散了,当是她而不是这个影子拥有他的时候。人们时常谴责她天生倾向于荒诞的不道德,但只有在他同她跳舞的时候她谴责自己,因为诚然这金杯受人垂涎,她却因为或因为渴望盲目或因为寒冷而迟钝,从来不曾问过他的意见。 “你乐意吗?”此时当她同他跳着这只没有节奏,没有强弱的变化也没有对称的舞蹈时她的无暇分心和新喘吁吁显然难以被轻易解释,但问出口这样困难。 “噢,当然。”他则回答,“我很乐意同你跳舞。”“不是这个乐意...我知道你很乐意!”这是种欢乐同悲痛的混杂,让她说不出话。 “那是哪一种?”他微笑道。 “我说不出。”她最终放弃了,听空气中那摇晃单调的节拍。强弱停止,只剩有形的声响和无形的寂静同脉搏一样交替响起。没有节奏;自始至终之后一个音符和愿望,而她无法说出口。她教会了他如何跳舞:如果影子同意,有时她在大厅里同他跳舞,节奏是被乐器所允许最慢的,或者她叫乐器停下来,好让乐章没法限制她的时间。因此在这时,谁更像希律王的女儿无法被说明:她不想要他的头颅,但如果他想要她的,她会给他;只是他永远不会问。所以他们只是跳舞。变化,另一方面则更深刻地体现在顶层的那间屋子里。她向其中带去了从未出现过的事物,以至于在她离开后的很多年她的这个兄弟不会思索原因却将唱片放进留声机里,同所有其余被允许的事一样对舞蹈他来说变得平常,变成了他的一项休闲活动。影子留下了记录,所以空洞的城堡中舞蹈的记忆仍不时出现,在壁炉燃起时映出两个轻轻摇晃的人影。摇啊摇。时间不免让他忘记她,但记忆同身体留了下来;如果面孔和声音不能从另一具身体中呈现,动作会宣称自己不消褪的存在。当他握住那舞伴的手他会请这人旋转——而一个年轻女人则回答他,当然,当然,马克西米利安。一次死亡抹去了她的名字,所以他记不起她。然而名字不是她想留下来的,你应当知道留在他身上的就是留下而不被他使用的就是抹消,因此应当说她在她想要成功的事上成功而在心甘情愿失败的地方失败。 “因为你无法同我跳一晚上——也无法永远同我跳。那么现在,就是现在。 现在你属于我。”她告诉他。而他只是很哀伤也很无奈地笑着。她于是就再没有别的愿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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