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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对孩子来说已经不常见的依恋和爱慕;即使同他们相似却匍匐在地的动物因生存亲近那只在无从觅食时给予血肉食粮的手,她也在动物的层面上更加上了人的狡猾。摇篮不是她想待的地方;如果他不在他身边她会在那平稳的摇晃中整夜哭闹。或审慎或无奈,指派来照看她的兄姊在深沉夜色中沿不知方向的漫长阶梯将她送往顶层。那房门的开启和如同窥见天堂之孔的缝隙中的一瞥往往就能使她安静,而使抱着她的这个人呻吟。“噢。”这个年轻的兄弟苦不堪言地向屋主开口,“我很怨恨我自己来打扰你,马克西米利安。但我对她实在束手无策。”没有关系。而这个正在看书的人说;这已经是间扭曲空间布局的房间,使得一个本应该是尖顶的地方有一件如此宽敞又往往使人感到狭小的房间。“别动了,该死!”她已经向他伸出手,而他顺应她的恳求和呼唤向她走来,将她抱进怀里。“在我怀里这东西像只豹子,在你怀里倒像只吓破胆的猫了。”他抱怨。而他轻轻地将她摇晃。摇啊摇。那是片飘落雪花一样降临的睡眠;当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感到这房间宽敞得违背常理,而当他抱着她她又感觉它渺小得微不足道。“回去休息吧,阿尔托。”他柔声同他说,抬起那朦胧的绿眼睛看着他。“你实在辛苦。”“但他不会让她待在这里,难道不是?”他诚然想离开,出于谨慎和一点责任感询问,但他说他可以离开。“让我来问他,也让我来处理。”这样,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将灯光和房间中站立的人影都留在高不可攀的顶层。在那地毯和帷幕的簇拥下他看上去独自一人,仅在若有若无的旋律中她能在他肩膀和手臂所组成的环中被看见,之后轻柔且近乎被吞没地从他的手臂中滑落层层被褥中。当睡意最终覆盖所有意识,他靠在她身边同沉默的母马一样弯曲身体,头发于睡眠中无意也无法控制地散落在她的脸颊和额头上;这样安静接近于死亡的睡眠被城堡中的影子所容许。在她真正能像只灵活的动物一样在城堡的骨架中穿行前出入这间屋子是她的特权,那时她尚有真正安静和不惊扰黑暗的梦中意识,而相反当她夜不能寐的第一天影子就发现了她:岁月维持使人生厌的不变和停滞,数年中唯一变样的只有她口中的言语和抽长的腿脚四肢。她的头发也变长了,同她这个哥哥一样又黑又亮。一从梦中转醒他便对她微笑,让她躺在自己寒冷微弱的阴影下。“你又做了什么梦,马克西米利安?”她问他。“整个晚上我都看着你。白天你已经足够伤心,夜间只是愈演愈烈。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在梦醒时的醉意和不消去的疲倦中重复她的话,将脸靠在那冰冷的枕头上,“我不记得,亲爱的。你又没有睡着。你难道不累?”“不。”她靠近他,正像一只温热且太少知道人心中纠葛的动物。“你不冷吗?”他仍然在那梦中的余韵里无法起身,只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喃喃自语一般同她坦白道,“我好冷。”这个清晨他将头埋在她仍然年幼的身体里,询问一个更高却同她有几分相似的存在他周围事物的因果,声声都只如叹息。“我好冷。”她听见那声音似乎从她胸腔中响起,穿过骨头,让她不知所以又无法动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他将她放在他的臂弯里,任由帷幕一般的头发从她的头顶滑落。“我怎样做你才会满意?”而她抬起手臂抱住他,为自己身体的用处而感到高兴。“那抱着我,抱着我吧,马克西米利安。”她看着他的眼睛,但他看不见她了。“难道我不让你感到温暖?”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摸到一只动物皮毛下流动的血肉筋脉,而他又冷又饿,最终只能叹气。“你很暖和。”在他醒来前他说道,最后闭了一次眼,“你很温暖。但你还这么年轻。”
温暖和年轻是她在城堡中岁月的特性,令其余见到她的人忌惮又羡慕;她毕竟是最小的,一句话用来解释了太多的无情和放纵,又太少解释她对这个兄弟的态度:她从来没对自己那个‘女官员’的死表示凭吊,也太少不离开他身边,因此自然在被一年被影子从顶楼同其余人一样驱逐出去时颇感受伤;一天清晨他告诉她,从那天之后,他告诉她也许不能再到这个房间来。“诺尔说,你能明白,亲爱的?”他仍然微笑,而最初她既心怀不满,也不能相信。消息的真实性是在其余照看她的人那里传来的,她一听见就从椅子上跳下来,引起正在教她认字的那个兄弟的抱怨。“你骗我。”她怒火中烧,第一次向他展示了自己的脾气,“不要因为你进不了那间屋子,就也不让我进去。”他忍不住大声哀叹,将笔扔在纸面上。“我在见到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你迟早会发疯,寂静的时光真是无情又短暂。”发疯。他这样形容她的行为。此时她有了一个年轻女人的雏形,但仍然更像孩子。时间的数字无法丈量她的年岁而身体的大小同样难以制约她的去处。这城堡头一次对她来说成为了彼此相连,富有按时意味的港口和血管,只要她在进入下一个区域时留心建筑之间联系的信号便能畅通无阻:雕塑上的眼珠转向不同方向,无头圣母的手指点燃黑暗中的烛光。仍然,她能去任何地方,却不能在影子有意阻拦她的时候去到她真正愿意去的地方。她要去找她的这个哥哥,照看她的人却不免出动半个城堡的人来寻找她;第一次而不是最后一次。“很抱歉。”他想摆脱她,却往往因她的缘故道歉。“我找不到她。”当城堡的主管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低声说道,真实的想法压抑在声道下边;而当他独处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声音,宣泄难用理智解释的愤怒。“出来,你这疯子!”他几乎在丧失约束又带有莫名快意的愤怒愤怒中朝她怒吼,“迟早有一天你要把我们俩都带进无底深渊。非要到那时候,我笃定你才罢休....”她听见他,却不回答他。多快乐啊,当这个兄弟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感到新生的自由和解放却又第一次察觉到他的颓丧和愤懑:因为不知为何她察觉到她同样注定无法见到他,只能在无拘无束的黑暗中长久徘徊。于是,在她开始寻找他的时候,仍然是他找到了她。“你在上面吗,纳西?”他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但她心中不痛快,等了很久才回复。“是的,我在这里。”她忽然感到极为升起且激动地向下走了几步,赤脚穿过地面地砾石像蛇滑过河床,任凭那踩踏声一下一下在黑暗中响起。“我在找你!”她抬高了点声音,不满又委屈地,“我走了每一条路,无一例外到了最黑暗也最高的地方,但我找不到你的房间。”“纳西。”但他只是说。当她看见他的时候黑暗破碎了,光明冰冷而脆弱地落在他靠在墙边的身体上;她很生气,此时却一点也没有力气继续这种情感,只是任由他将她抱起来。“但是你为什么找我?”他询问她,语带劝告地。“也许你可以不再找我了。”再也不要找我。他几乎像怀着希望似的对她说,那眼睛就在她的眼前,她却一下子伤心到再也没有力气,在草地一样的绿色中皱起了眉头。“那怎么可能!”她这样哭叫了一句后就将那还有一个孩子外形的头颅埋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是在他的怀里出生的,如果离开了他,她会是什么?摇啊摇。他起先没有说话,只是同习惯一般轻轻摇晃着她哭得抽抽噎噎的身体,带她向楼梯下方走去。“为什么不试试?”他仍然说道,声音一样轻柔,却带着她从没听过的,诱惑一般的恶意。“我做不到。”她仍然哭着。雕塑上的眼珠不停转动,无头圣母的指尖的烛火熄灭其中。黑暗无穷无尽,楼梯不见终点。如果她不是太过伤心,也许能注意到他也在迈步时轻轻颤抖。“为什么?”声音很轻,几乎放弃,只剩下手还握着她的手臂。
她抬起头看着他,在泪流满面中一句话也说不出。眼中的泪珠滑落到他张开的唇瓣上,纳西索斯.席格纳斯用手捧住他的脸,嘴唇在颤抖的追寻中最终落到他的额头上、她亲吻他的眼睛。“因为我爱你啊。”她对他说。“所以我没办法不去找你的。”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自然不知道他曾在不安和等待中颤抖。但因为在这句话中那身体的动作和情感都同失去瘫痪的玩具一样不再动作,颤抖在最后一阵恶意的挣扎中截然而止,仿佛那对黑暗的恐惧和对解放的期待从未出现过。黑暗又落在他的眼睑上,使他温和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吻了他的眼睛,他却靠近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令视线昏暗的惊讶中她感到一滴最寒冷的水划过她的脸颊,和她的眼泪交汇在一起。“秘密,纳西。”当他放开她他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能做到吗?”他说她仍然可以来找他;只要不是晚上。她没有回话,沉默一直持续,直到他抱着她来到底层,将她放下来那些寻找她的人因安心而叹气,不去追忆她脸上的困惑和犹豫。“她去了哪里?”最小的那个兄弟说,语气中听不出曾有怒火的热烈。“到处都去了。是吗,纳西?”她在一阵恍惚中点着头。“真难得,她竟然知道什么是累。”他见了后说。“显然她哪里都不属于,”年长的那个见了她的表情,心领神会地微笑起来,“所以你找不到她也是正常,阿尔托。”他只是叹气;他的怒气谁也见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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