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女孩。”在她的这个兄弟上到顶层去换下湿透了的衣服并在床上睡上一觉的时候,她姐姐将这件事告知她其余的两个兄弟。她在一旁那个黑色的摇篮里,被其余两个兄弟或带审视或带善意戏谑地打量着。这摇篮曾经盛装过她的这个姐姐,现在又摇晃着她。“好事一桩。”年纪最大的那个吹了个口哨。“恭喜。”年纪更小的那个说。他在停在摇篮边后的片刻就走到窗边,脸上挂着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当另一个人站在摇篮边上同他招手他回头头。“这回又是什么?”他厌烦且无奈地走回去,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看看她!”对方则说,摇晃起摇篮的边缘。“摇啊摇,摇啊摇。”“噢,省省吧。”这回眉头皱了起来。原先他更接近于面无表情的厌倦,“你会吵醒她的....”但她没有醒,于是他没也没有停下。那歌声继续。“难道这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有耳朵?”一首歌的期间他从摇篮边走回窗边,夜色中雨幕包裹广袤无垠的草野环绕他的整个视觉感知,耳朵里天则差地别,吵闹不易,之后出于他说不出的原因,又走回了摇篮旁边,仿佛在一个更小的黑暗和更大的黑暗之间往返。他的姐姐的手拿着本刻着字符的书,垂着的头发遮蔽大半面孔。“多热闹啊。”唱歌的人则说。摇啊摇。他看向她,似乎指望她说一两句话,但壁炉的火亮着温暖的光照亮她的鼻梁之下,在眼窝边留下阴影;那嘴唇随手指的动作而轻轻张合。他知道她一时没法注意到他,或许她也更习惯这种嘈杂而无动于衷。“那好。”他嘟哝,“我只好奇他什么时候才会来,而我不至于要为了一个名字等到天亮。”为了回答他的话,歌手情愿将一首歌拆成自然的间段,在其中加入对他的回复,于是他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唇上的髭须随嘴唇的张合歌声又在其中一起一伏。“不要急。”他同他说,“他毕竟需要休息。”“我自然明白。”他勉强将自己的声音穿插进他从嘴唇中吹出的一个个音符中,“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了。他在哪?”哭声一经响起首先晃动摇篮,歌声戛然而止而书页关上。她那个小哥哥站到一旁,为那女士的前行让出一条道路。她为这场合换上了一条裙子,裙摆同黑影一样压过他的鞋面。“令人满意,现在你总算吵醒了她。”她伸手向着这孩子,而他无事可做,同唱歌的人说道。“不是我,”他则说,丝毫不忧心地。他的笑容比那油亮的胡子更柔软,“是你不该提到他....”“荒唐。”他断定如此,不再看他,而从主管嘴唇中穿出的缄默请求同窗户的一丝缝隙一样使他不再言语,转开了头。“你不太喜欢她。”这时年长的又踱步上前,丝毫不打算留他一丝独处空间。“我不太喜欢小孩——”他几乎不太自然地抬了抬自己的肩膀好像要将他的手从那上面抖落下来。“我肯定这个选择没有另一个伤人,真够令人欣慰的。”“如果你能让我独处一会!”他照做了,哭声却没有。因此他只是仍然皱着眉头,靠在窗边,企图从无边夜色中看出一点轮廓来。但唯有黑暗——以及抽抽噎噎的呻吟。“这么说,他不打算在午夜之前到了。”他最后说,颇有放弃意味地。而他朝他眨了眨眼,伴随那阵起伏的哭声;女人不见烦躁也不见温情地摇晃着她的身体;那眨眼仿佛一瞬间的静止。“啊,所以我说了,我是对的。”关于她哭的原因,他自然指。他无话可说:小孩就是会哭,而他因此厌烦。这城堡中的呻吟已经够多,再多一分他也受不住。“慈悲。”他就此说,捏紧一颗金色的扣子,力道好像在折磨它似的。“我只盼着他快点驾到...”世界对他来说在声视觉之中混乱到几乎滚烫;他转过身,看见火光混杂在黑色里,搅拌着延长拉扯的声音,上面淋着一声声私丝线似的口哨。那女士也在这曲目中有自己的声音:手轻轻撵着布料的声音,嘴唇开合中念叨着他不知道,大抵也没人知道的话,乃至在他一个人疲倦且潮湿的寂静中他几乎颓唐地向后退了一步,将身体靠在那拒绝向他展示真相的窗外夜幕上,不再有力气抱怨。“也许你只是该离壁炉近一点。”“劳驾,”他这回则请求他,“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门在这一情景中的声音和温度包裹中打开;缝隙之中简直叫人看见另一个更黑暗,扭曲的世界,但转瞬即逝,他将门打开又很快很轻地将门关上。灌进来的风和影子很快就被壁炉里的火吞了个一干二净。“我来晚了,”他说,几乎将自己丢了进来,之后抬头看墙上的钟,“真够晚的,实在抱歉。”他哥哥向他抬了抬不存在的帽子,行了个礼。“大驾光临——我打赌你累得不行,又在一片‘我是不是怠慢了谁’的紧张中醒来,然后头发也没打理就一路跑了过来,心想该怎么解释这档子事好,”他走过去,而他抬着头对他露出一个颇带感激意味的微笑,之后被其中最高也最强壮的一个转过身,按到了沙发上,“实际上丝毫要忧心的也没有。每次父亲做这事都休息上三天,期间心情烦躁且对着整个城堡的人大发雷霆,活人和死人见了他都无可奈何。但你现在既漂亮又耐心,真该给你制一尊雕塑以馈后人。”他将手在他哥哥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指上放了放,脸上带着点疲倦到有些悲伤的微笑说他实在太好心。他的头发没有梳理,还带着点湿润水汽地披在肩上;衣服换了一身,但同上午的那一件很像。“后人。”站在窗边的那个也走上来,深感滑稽又悲哀地重复道。“阿尔托。”他发现了他,从坐着的地方转过头来,一只眼睛在看向他的时候就沾上了火光的颜色,比他惯常见到的更明亮清澈。“...你是只有这么一身衣服。”他深感自己原本想说些什么别的,但最终无话可说,挑了在四散的思绪中随意出现的一个。“你在说他。”他哥哥则说,推着他的肩膀,逼迫他在窗面上看见自己的身影。那常年样式只在扣子上有变化的外套和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孔。他的脸尤其因为一个事实而一阵白一阵红:在他进来之前,他压根就没再窗户上注意自己的样子。“别逗他了,哥哥。”他笑着说道,在火光中闭上了眼,但没能很久,又睁开眼,看那孩子的方向。“我听见你哭了,你在哭些什么,亲爱的?”——他从最开始就这么叫她;一直到很多年后都是这么称呼她的,所以她也不管别人怎么非难,一向很乐意他这么叫她。但她现在不哭了,隔着一张他放着一只手的矮桌女人和孩子都睁着眼睛看着他,泪水和草地上的露水一样落下来,声音停止,“你真漂亮。”看着她的眼睛他感慨。那孩童的凝视显然让他弟弟觉得毛骨悚然,至于她伸手去抓他的手指更让他频频摇头。“她喜欢你。”他姐姐说,“你不介意可以抱着她。”
于是,到了夜晚她又到了他怀里,其中的心满意足只有她自己知道。靠在他怀里她几乎什么也不看了;世界成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摇篮,她伸手要去抓他的眼睛,嘴里发出没意义的声音。“笑声。”皱着眉头的依旧皱着眉头。“肉生的孩子在刚出生能做到这个程度....我怀疑。”“那是孩子,”他哥哥说,他也伸手要去碰她,“这是小猫,小狗,小羊...嗐!”他又笑又叫,也像个小孩,“她把我给挥开了。”所以他说这是小猫,小狗,小羊。那些生下来就会走,或者很快就会走的动物。影子生的孩子即使和女人生的孩子很像,也绝不是同一件事;她追着他的手指,无声的旋律在空气中翻飞:你要去哪,要去哪啊?“现在我们来听听你的名字...”他说;这时听众才确实察知出他的困意。他将头在她额头上靠了片刻,这时整个身体都浸没在了一片火光中,好像要在那燃烧的白色明亮中看出些什么来。“来,”他向其中说道,仍然带着那番困倦的笑意,“到我们这来;我们现在都在这里了。”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指;她更年长的那个哥哥将身体的重心支撑在左手上,之后又把那之后靠在他背后的沙发上,放任自己的身体被火光吞没;更小的那个靠在光轮的边缘,起初不愿入内,带着难以解读的表情,像雨中雕塑一样垂着头,最后仍然迈步走进那不断变换形态的火光中;原先抱着她的女士侧着身子坐着,无色的眼睛朝着壁炉的方向,只有很轻的一点力量靠在了她第二个弟弟身上。她眼中的火光无非是灰白相间,却吞吐着热量的一类云中烟气。就这样他们或心甘情愿或抗拒地进入其中,于是那一刻她得以见证黑暗从最明亮且温暖的地方涌出,而其中的一个人吸了口气,最终无可奈何地归于寂静。那黑暗先是没入更坚硬又更没有灵魂的一类物件中,继而从他们可见的表面纷纷涌出。眼睛看向各处:墙上时钟的针,天花板上淡橙色的光圈,桌面上的一道白影,沙发上在某一时刻根根可见的绒毛,全都长出黑色的嫩芽,上升上涨,像不使人沾湿衣服的浅水,没过这个抱着她的人膝盖和大腿,在他的胸口和肩膀徘徊。呀!她挥手去阻拦那影子同她争抢这个温暖且珍贵的空间,但黑色先绕开了她,而那抱着她的手用手指安抚她。那影子飘飘荡荡,攀升,环绕着他的颈部和脸,呼吸他所呼吸的,品尝他所品尝的,直到在他闭上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唇上缠绕又停留,才放开他。“这是你的,”他同这个影子说,嘴唇在火光下呈现一种鲜嫩的肉红色,眼睛仍然稍微合着,露出其中微弱的绿色,“为她取个名字吧。”他将这个孩子抱在胸前,任由她的手因为这黑影的现身为着嫉恨和不知恐惧的不满在他的身上推搡。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个无形,更高且难以捉摸的存在在空中飘荡,他又说了一遍,这回带着一个柔和的微笑。“为她取个名字。”他摇摇头,垂下眼睛看着她;看见他,她就不挣扎了。她注视那嘴唇颤动。“取一个你喜欢的就好。”
没有任何声音,但答复和指令都来了。城堡诚然是权力的象征;很快,声音回复,但她心满意足;因为她的空间里少了一个同她争夺温暖的影子。她骄傲且胜利地靠在这个怀抱里而他温和且热情地欢迎了她。她有了个名字,但怎样都不是她高兴的原因。“纳西索斯。”过了一会他向他们宣布,显然松了口气。“我很高兴终于可以放我可怜亲人们回去休息了。”“很好。”最年长的那个显得高兴,同得以离开无关。“我决定叫她纳西。”抱着她的人同意。“听上去很亲切。”他将她的头抬起了一点,自己又低下头,因此声音也就像在她耳边响起了。“纳西。”他说。“纳西。”第二遍。“你应该注意这刚出生的早熟儿不喜欢这名字。”小一点的那个说,讥讽且悲观地,“她哭了。”当他抬起头而面带惊讶的时候他发现这事是真的。眼泪从那双因为年幼而显得尤其大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向他伸着手,发出婴儿特有的那样没有特殊意义的笑声。“哎哟。”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皱着眉头的男人也笑起来,乐不可支的。“我会和她相处得很好!”“显然,因为她在这个年纪就同你一样明白如何整日又哭又笑了。”那紧蹙的眉头中传达出除不耐烦以外深刻的放弃和颓丧,他说完这话之后就走开,直到最后也再没说一句话。“怎么,你真是个可爱的人,”他哀伤地说,“这样频繁地对我笑。”她的姐姐这时也靠得更近了些。“一个意义明确的名字。”她安静且不带任何暗示性地提出,但为了指出这件事本身所携带的性质。“我猜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有一个毫无特殊含义的名字。”站着的那个欢快地说,一个眨眼间又变得忧心忡忡。“那应该少让她靠近水。”“或许那更直接...只是说她会很爱自己。”她提出。“那没什么不好。”他则耸耸肩。“我怀疑这点——无论怎么样,最后照看她的不是你,海因茨....”他们困了;无一例外,时常笑着或者面无表情的都任由自己陷入愉快且漫无目的的谈话中,在间或响起的声音中另一阵声音微弱地响起,像层雪将更坚硬庞大的那类物体盖住了。“或者只是喜欢水。”她的这个哥哥看着她说。她的手指钩住了他,像怎样都不愿意放开似的。“你喜欢水吗,亲爱的?”他询问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微笑着。
“她喜欢你。”站着的那一个宣布。而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