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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孩:曾是影子的孩子,成年之后又在死亡眷顾下成了一个有肉体男子的这一个是在将要满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死去的,正好在她这个兄弟结婚后的一年。她从最开始就因为这仓促的婚姻而惊讶不已,难以压抑自己的不满和痛苦。顶楼上响起无害又散漫的话停止了,她开始频繁同他抱怨这件事,心里的负罪感和愤怒感哪个也不比另一个小。她既然知道注定应该得到他的是这个影子,为什么还要为这样的事的生气?但她的愤怒和反感只是与日俱增,最后衰减为沉默不语。“那倒罕见。”最小的那个兄弟显得高兴,而更大的那个则嘲笑他的迟钝;在女人面前她倒是很少显示出其中的区别,甚至对他的妻子也显得友好。“她有什么变化?”一次晚餐上她的姐姐说,刀叉悬在正要切下的肉食上,而血丝则在下一句话完成之前涌出,“我没能注意到。”她开始频繁在众人聚集的地方消失踪影,而一次比一次更难找到;但总归,每一次仍然都找到了,因此何必担忧——餐桌上的面孔大多含义如此,停下刀叉那人抿起的嘴唇自然也很少有人注意。“你怎么了?”他的妻子问他。他露出的笑容只像是他让人打了一拳。不止一次她的这个兄弟在就餐或聚会的最中间就放下手上的物什告辞离去,同以往的任意场景一样在这城堡的每个角落找她。她的姐姐是其中最不畏惧黑暗的,她却是即使因黑暗盲目也能穿行无阻的那一个,因此其余的任何人要找她都困难无望。“纳西,”他往往找到她才重新换上最常见的笑容,同她解释自己的难处,“我自然可以找你——不过即使我找到无数次,只要有一次我没能找到,那也同我从来没找过你是一样的。”“那又怎样呢?”她抬起头看着他,原先一直在那水池边抱着腿坐着。他最后一次找到她的情景就是如此: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已经将整座城堡都找遍,而去问对他宠爱有加的那影子,也得不到任何确切回答,最终选择了向下穿行,果不其然在她出生的水池边找到了她,银白色的池边她身上的连衣裙使人想到绛紫色的水藻。“这人精在和你赌气,马克西米利安。”阿尔托.席格纳斯在他们上来后则说,“倘若你没找到她估计要在水里溺死。”但她没理会他,只跟着另外一个上到了最上几层。“纳西。”他只能很无奈地拦住她,“在他发现你之前....”“我知道!”她没理会那劝阻,反而攥住他的手臂。“马克西米利安,”语气原先焦躁不已,一个名字就让她觉得羞耻而难堪,正像一个成年男人殴打了年迈的母亲,没有得以道歉的好理由,“你真的会来找我,无论我去哪里?”眼看她低着头不敢看他,这个最受影子青睐的人赶紧蹲下来将她抱在怀里,同她还小的时候别无二致,“当然,亲爱的,我向你保证。”“无论哪里?”她的嘴唇已经开始哆嗦,那张锋利又活泼的脸终于退化为婴儿一样的哭泣,“无论哪里。”他同她微笑,内心里却不免感到苦涩;她听了这句话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悄无声息地哭起来。她的这个兄弟则一同以往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但两人的思绪却到了一处地方。窗外的月亮给这高耸的黑色城堡套上一圈锁链,唯有无实体的思绪才能越过这月光做的屏障,到城堡之外的地方——城堡之外的地方,当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想到那地方他想到的只是同死亡一样的空虚,因为毫无疑问他无法去到,自然也无法兑现承诺,而纳西索斯.席格纳斯一方面则不免想到那是个隔绝的惩罚,影子对她的放逐。他肯定是不能同她一起来的,去到城堡之外,不仅是换了地点,倒更像 换了一具身体,也换了一个时间了 。摇啊摇。她在他怀里哭个不停的时候好像又听见那摇篮的声音,仿佛这事情,一个人出生,依赖,愤怒又离开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似的,几乎像在这隔绝之地不断响起的乐章。“但如果做不到呢?”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问。“那肯定是件很伤心的事。”他不假思索地同她说。“那你会为我流泪吗?”这时她放开了他,隔着一步看着他惊讶不已的样子。他不知道那眼泪有什么珍贵的。“我敢肯定我不希望这样....”
他回答。多数时候,当这些比她年长许多又既不能成长也不能变老的兄姊来说她是个难题,尤其是当她停留在这地方的最末尾,她时常消失不见的时候。他们在书房提起她,一个人埋怨时机,认为她好不容易不在这里而使得这地方是个恰当的阅览室,另一个人则显然比起阅览更喜欢打趣他。“你认为?”她姐姐问,手指仍抚摸着书上的凸痕,而在她的视线里他是个黑色的雕塑,正抬起僵硬的手指抚摸自己的眼眶。“我不知道。”那回答起初心不在焉,对他来说无疑罕见,他只好再说了一遍,他不知道。“她当然不会高兴——你将这件事告诉她了吗?”“没有。”书页到了末尾,她心知肚明这会是她在这城堡内读的最后一本书。布雷耶尔.席格纳斯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却赠送另一个肯定的事实。“但我想她自有方法知道,而其余人又是那样激动。”“诚然如此。”最年长的那个则说,“我不敢相信上一次我离开竟然是十四年前,整座城堡都沸腾了。”‘离开’一词被提及多数时候引起这间屋子以外的激动,形式接近于战栗,考虑到它实在被期待已久而前来的又实在突然,简直像一件新婚礼物。他的婚礼,赠礼的对象却不是他;他仍然用手指支撑着脸颊,眼睛不看着任何人,思绪用漂浮在空中一般游离。 离开 。应当承认如今即使在那些影生的孩子中被提及也大多带有微弱的陌生敬畏,除了经由其中年纪最小的男性成员的嘴唇的时候、“离开。”那声音传到他耳中让他打了个寒战。“阿尔托!”他转过头,阿尔托.席格纳斯不解地望着他,看上去倒像是他一惊一乍。“你怎么了?”他皱起眉头,将他打量了一番,书随手的动作合上;另一边,海因茨.席格纳斯仍同往常一样笑着。“这可算罕见——平时都是你被嘘寒问暖,可爱的小家伙。”但他弟弟没给能说‘烦人’,而打趣的这个也没能回嘴;所有的机会都被他占去了。“失陪。”伴着一阵,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的声音他推开门,去找那个失踪了的妹妹。阿尔托.席格纳斯的表情说那词语没任何意思,但他听见——千真万确其中蕴含的讽刺和威胁, 因为他永远不得离开 。反感几乎碰到他,他却扭头躲开了,紧紧地抿着嘴唇。 你要去哪? 这宏伟的可怖堡垒中只给他一个人听的声音说。“我去找她。”他则回复,那感觉此时已经几乎消散,他几乎就能若无其事地微笑,然而没有任何答复,只有一阵嗤笑回荡在空中,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夜晚他都带着那忍耐且受伤的表情重复着他已经做过无数遍的事;每一个角落。天空中的铃铛几乎都摇响,像他最年长的兄弟一样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重复半个夜晚无果的搜寻,回到最初的地方,来人见到他一时的惊惧,但很快就被笑容吞没了。“你这是在干什么?”他的妻子询问他。真实的声音应当哀求而真实的动作应当跪倒,他反倒在见到一双眼睛的一刻就收敛了表情,站直了身体。“我的妹妹,亲爱的,她总是喜欢乱跑。”她瞧着他。“所以由你来找她。”他点了点头,习惯性地替她让出身前的位置;他们上行。“所以你找到了她?”艾莉莎.喀斯普尔问。这问题让他不想回答,就连她也看得出,于是那么是没有,我猜测。他很感激地同她微笑了一下。
“现在没有。”
马克西米利安.席格纳斯说。他的眼睛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墙壁;在他妻子的眼中一时间他脸上有种极其古怪的表情,仿佛一个不习惯恐惧的人被强迫表现出恐惧,而即使事实恰好相反这说法已经显示出那情景的不协调;她要转头,他却扶助了她的肩膀。“不,亲爱的。别看,”他很温和地劝说道,但手上的力气一点也没放松,“回到你的房间去,好吗?”她照做了,却忍不住回头看他,又或者企图听一阵空气中难以听闻的声音,最后依然被证实为徒劳。但隐秘未能长久保存,第二天她在床上醒来便听见那哀求又绝望的声音,正在她的半梦半醒之间。“老天,”这声音说,连音色都被情绪沾染成一种陌生的东西,但似乎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似的,让她困惑又疲倦,“她是我的妹妹!”她的眼睛无法睁开,却不妨听见那身体同地面撞击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她的丈夫敞着领口从隔壁的屋子中走进来,脸上的表情可称抱歉。“你还好吗?”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而他则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一切都令人困惑....”餐桌上她提起这事仍然只能这样说,而其余的北方居民则争相以个人意见回复。“从未如此激动,难免如此。”海因茨.席格纳斯。“太吵了。”这是她丈夫的那个双胞胎弟弟。“难以管理,我承认...”城堡的女总管。“我的头脑不清醒。”“还有这样快乐的事!”“兴奋。”“欢愉。”“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她不得不敲着玻璃杯使这件事停止。“我明白了。”她企图平和,眉头却皱起来。“您不感到任何一点紧张,喀斯普尔女士...噢,瞧我,”此时那个留着胡子的长兄同弄臣似的说道,轻轻扇了自己一下,“ 夫人 。我给忘了....您没有一点紧张,和您丈夫两个人留在这里?当然,也许之后会有孩子....”“别说得这么恶心。”他弟弟反驳道,“你难道之后不会回来...我不做这种美梦。”“我不敢向你保证,小阿尔托。”他耸了耸肩,向她做了个手势,意同‘暂且失陪’。“他的脾气是很奇怪的,我们真正的父亲....”奇怪——一切的确都使人困惑。她此后安静地喝着酒杯里的酒,直到她的丈夫进入大厅,使其中的喧闹停了一阵,她才决定要问他这问题。等他坐到她身旁的位置声音已经重新将周遭包裹,而他推开椅子的手显得犹豫,表情更是不同平常。“我好奇那个女孩去哪了....”一刻犹豫,最终她仍然问出了口,深感某一刻她似乎不想知道。言语显然在喧嚣中也传达到,因为他的手指很明显地抽动一下,才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亲爱的。”
——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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