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脇商店 - 舞者之間

結果，李敏知花了一個多小時整理筆記，並將照片上傳到雲端。等待期間，她鋪開了嶄新的布團（床墊），躺在上面仔細審視正在身處的空間——古老的木材、獨有的氣味、特殊的觸感⋯⋯她突然有了新的想法——她為何不把畢業論文的研究重點放在宮脇商店上，然後由商店作為圓心，輻射到谷山社區？從規劃和建築看歷史和人文變遷⋯⋯這個想法令她興奮起來，決定立刻要找飛鳥討論一下。

手機時鐘顯示現在已經很晚了，她便趕快拿起洗漱袋和替換衣服物，輕快下樓。

然而，當她走到地下室樓梯中間，卻停住了腳步——那一刻，她無法相信自己雙眼所見。

飛鳥戴著耳機，正背著她坐在地上拉筋，是一個前彎的一字馬。有些難以言喻的細節令敏知直覺認為，那並不僅是一個瑜伽伸展動作。

也許因為傷患，飛鳥的姿勢並不完美，但在另一個舞者的眼中，卻依然非常「美麗」。

敏知便坐在梯級上，靜靜地看著飛鳥。即使受了傷，她的柔韌性依然非常好。敏知突然想起早上看過的黑白照——從她的角度，就在飛鳥的正前方——瞬間，她感覺彷彿有東西在腦內爆炸⋯⋯

照片中人就是飛鳥。

那位美麗得令人目眩的舞者，就是宮脇飛鳥。

絕對不會錯！

激動的感覺隨即湧上敏知心頭，但她卻因此被自己的唾液嗆到，瘋狂咳嗽起來。

飛鳥聽到聲音，迅速轉身，彷彿毫不費勁地換了一個側彎。她看見敏知坐在樓梯中間，也嚇了一跳。

「你在做甚麼？」飛鳥脫下耳機，說。

「我⋯⋯我⋯⋯對不起⋯⋯」敏知幾經辛苦，才令氣管平伏下來：「我⋯⋯呃⋯⋯」

「有甚麼問題嗎？」飛鳥收回雙腿，盤膝面向敏知。

「宮脇桑⋯⋯」

飛鳥有些擔憂：「敏知，你怎麼了？你是否見到一些我看不見的東西？」

「不不，不是那樣。」敏知感到臉在發燙：「我⋯⋯只是不知道你⋯⋯也是⋯⋯」

「舞者。」飛鳥幫敏知完成句子：「是的，我曾經是個芭蕾舞蹈員。這有問題嗎？」

「沒有。我⋯⋯只是⋯⋯很抱歉；知道你是芭蕾舞者後，有點激動。」

「欸？」飛鳥被搞糊塗了，腦海中湧起了一千個問號。

敏知連忙揮動雙手：「不要誤會！我只是⋯⋯只是感到很震撼。」

飛鳥鬆了一口氣，笑道：「震撼？」

「啊⋯⋯」敏知終於跳下樓梯，坐到飛鳥對面。「被你的美麗震撼。」

敏知用下頷指著飛鳥身後那張黑白照片。

飛鳥略略轉過頭，知道敏知所指，臉色便立刻沉下來。

敏知立刻注意到了：「對不起。」

「沒甚麼好對不起的，那完全是我的錯。」飛鳥壓下聲音，同時把受傷的腳拉近身體，彷彿不想被人看見。

敏知試圖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積極一些：「傷患是舞者的日常。你很快就會康復。」

飛鳥搖了搖頭：「我16歲就開始在那個舞團當學徒，但受傷後，公司卻決定不再續約。」

「但你會很快康復，然後在其他舞團找到工作。不是嗎？」

飛鳥垂下頭：「我不認為這會發生。」

「為甚麼？」

「那個舞團是全日本最有聲望的，我想我很難會滿足於次一級的舞團⋯⋯更糟糕的是，我是在所有有可能僱用我的人面前摔倒——那是一場專為年輕芭蕾舞者舉辦的大型比賽——就好像展銷會一樣，觀眾是來自全國各地的芭蕾老師、評論家、舞團高層⋯⋯所以，我的職業生涯基本上是完蛋了。」飛鳥幽幽說著，頭越垂越低，下巴差不多貼到胸口。

接著，兩人便陷入良久的沉默，直至敏知首先開口：「你永遠不會知道。有時，人生經歷了重大苦難之後，往往會獲得意想不到的轉機。」

飛鳥抬起頭，望向敏知，眼中滿是哀傷。

敏知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聽見自己在說：「我曾經是個少年犯。我非常叛逆，最喜歡與朋友在街上玩到三更半夜。後來有人報了警，我們被抓到警署。但因為拒絕合作，那些警察就打我，故意踢我的腿，傷及膝蓋和腳踝。我的骨頭夠硬，沒有骨折，但韌帶筋鍵都嚴重受傷，花了大半年才能重新穿上舞鞋。」

飛鳥深深吸了一口氣：「光是聽著已經很痛——那時候你多大？」

「15歲。我至今仍怪父母沒有投訴那些警察——他們是公務員，你懂的⋯⋯不過，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我要說的是，我在一家韓醫院做針灸治療時，遇到了我的舞蹈老師——一個正式的舞蹈老師。正如我剛才說的，傷患是舞者的日常；她脊椎受了傷，比我嚴重得多。她同情我的經歷，便成了好朋友。她在大學裡當導師，丈夫又是名人，於是父母就同意讓我跟她學跳舞。」

飛鳥點點頭：「如果沒有那件可怕的事，就不會有今天的舞者李敏知。」

如果沒有過去發生那許許多多的事，我們也許就永遠不會相遇。敏知心裡想，凝重地看進飛鳥的眼睛：「是的，這就是命運。」

飛鳥迎上敏知的目光，心裡一陣悸動。對，是命運。她在心裡說。如果沒有那場屈辱的意外，我們就不會有機會遇上。這就是你在這裡出現的原因嗎？你究竟是帶著甚麼使命而來？

「你知道嗎？」飛鳥輕聲說：「是因為你，我今晚才決定重新認真地拉筋。」

「甚麼叫重新認真地拉筋？你仍能做出那麼漂亮的一字馬！」

飛鳥搖搖頭：「從東京回來三個月了——每次拉都痛得要命。我本來已經放棄。但不知為甚麼，遇到你之後，我又想再跳舞。」

「太好了！」敏知聽得飛鳥這樣說，立刻伸手拍拍飛鳥的膝蓋，以示鼓勵。

「敏知，我可以看你跳舞嗎？」飛鳥忽然說：「我好想看你跳舞。」

敏知笑了：「當然可以！明天好嗎？」

飛鳥微笑著點點頭。短暫的沉默後，兩人又同時開口說話。

「你先說吧。」飛鳥說。

「不，你先。」敏知說。

「沒甚麼重要的。」飛鳥輕笑：「我已經清理好浴室。不好意思耽誤了你洗澡的時間。你原本是要去洗澡的，對吧？」

「對，不過⋯⋯有件事，我也想先跟你說，不想你待得太晚。」敏知便扼要地提出了想以宮脇商店和谷山社區作為研究主題的構思，希望得到飛鳥和她祖母的支持。

「這很有趣呢，待我明早與嫲嫲談談。」

飛鳥說完，敏知便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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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敏知洗完澡，飛鳥已經睡著了——在瑜伽蓆上。

「喂！你真的神速入睡。」敏知輕輕笑說。然而，她很快發現，飛鳥就像個嬰兒，一旦睡著了就很難把她叫醒。

「喂，醒醒啦，你不能這樣睡在地上，腳明天會腫到走不動呢！」敏知一邊說著，一邊蹲下，彷彿沒有怎樣費勁，就把飛鳥橫抱到沙發床上。

飛鳥微微扭動五官，含糊地呢喃著無人能明的聲音，然後又沉沉睡去。

「你在說甚麼？」敏知忍不住笑了：「怎麼可以這麼可愛？」

敏知給飛鳥蓋上薄毯時，注意到左邊有一塊摺得厚厚的毛巾，她大概知道毛巾的用途，便將飛鳥受傷的腳輕輕放在上去；還記得把拐杖放回床邊。

我為甚麼要看顧她？敏知坐到地上，靜靜看著沉睡的女子。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開始如水般一滴一滴地從她的心中溢瀉出來。

這是命運嗎？我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原來不是為了體驗町家生活，而是要遇上你。是嗎？不是嗎？為甚麼是現在？為甚麼是這裡？為甚麼是你？其實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但為何我覺得我們已經相識了幾個世紀？

敏知抬頭望望起居室的空調；機器正在盡忠職守地運轉中，她卻感到越來越熱。彷彿，一隻焦燥不安的動物，正在她體內橫衝直撞。

她長長嘆了口氣——不，不。這只是錯覺，只是舞者之間的惺惺相惜，只是已逝過去的影子⋯⋯敏知用力搖搖頭，試圖將心裡中多餘的感覺甩走——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敏知決定起身，卻在飛鳥床前又站了幾分鐘，然後才回到二樓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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