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早上,當敏起床時,加穂和飛鳥已經在吃早餐,桌上更擺放了第三副餐具。
「宮脇婆婆、飛鳥,早安!」
「敏知,早安!」飛鳥看起來很高興,立刻站起來,走去冰箱裡拿出敏知的泡菜。
「讓我來!」敏知正想衝過去協助飛鳥,加穗卻指著對面的座位說:「敏知老師,你先坐吧。」
「老師?」敏知愣住了。
飛鳥忍不住笑了出來:「敏知,我跟嫲嫲說了你的功課,她很支持你呀。」
敏知也不知該先向加穗道謝,還是先去幫忙盛飯。
飛鳥看著敏知一副傻戇相,覺得很好笑,便示意敏知先坐下。
「敏知桑,你果然是做學問的人,我很喜歡你的作業點子。雖然,我不明白你為甚麼要對一棟隨時會倒塌的老房子情有獨鍾。」加穗緩緩說:「我之前和市政府的人提過,也和合作社的那些所謂專家談過,他們都覺得我瘋了。根本沒人在意。」
敏知急不及待問:「那你自己怎麼看這棟老房子呢?」
加穂揚一揚眉:「你要訪問我嗎?」
敏知的臉上露出興奮的光芒:「可以嗎?」
「我不是說了,嫲嫲很樂意跟你聊呀,但你要先吃早飯嗎?」飛鳥說著,把一碗白飯遞到敏知面前。
敏知謝過飛鳥,再追問:「我需要錄音和拍照,甚至攝錄,可以嗎?」
飛鳥爽快回答:「當然可以。」
「太好了!」敏知立刻轉用專業的口吻說:「待我回去之後,會寄一份同意書給你們簽署。」
「那你得讓我先補個妝,換套上得鏡的衣服。」加穂便站起來:「敏知桑,待會你要等我開店,我想你紀錄下宮脇商店的真實面!」
加穂離開後,敏知明顯放鬆下來。今天飛鳥將她的長髮編了一條精緻的法式大辮,化了淡妝,看起來非常醒目,敏知便滿腦子都是要給飛鳥拍照的想像。
「昨晚你睡得好嗎?」飛鳥說著,在敏知對面坐下來。
「還好——你呢?」
「很好啊。我想我很快就睡著了,快到忘了給手機和耳機充電。」
她完全沒有記憶——敏知心想,匆匆扒了幾口飯,以免自己不自覺間提起昨晚的事。
「敏知,你一邊吃,我一邊告訴你有哪些可以問,有哪些話題是禁忌?」
敏知點點頭,乖乖的不吭一聲,認真細聽,不時在手機上紀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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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加穂熟練地彎下腰拉開捲閘之際,敏知便啟動相機的攝錄功能。身旁的飛鳥隨即配合祖母,把廣告直幡擺放到店舖門前。直幡上印著「祖傳自家製美味梅干」。
加穂指示敏知把用餐的摺椅放到收銀台旁邊,方便她錄音和用電腦做筆記。
「宮脇婆婆,你想我在訪問中怎麼稱呼你?」
「我本姓指原,日本人結婚後,同一屋簷下,只可以有一個姓;不過,我的朋友仍叫我小指。」加穗說著舉起自己的小指,然後一反轉,就變成豎起了姆指:「但我肯定是一番——就叫我加穗吧。」
「加穗婆婆?」
加穗揚揚眉:「加穗姐姐。」
旁邊的飛鳥反了一下白眼。
加穗沒理飛鳥,繼續說:「來正經的。叫加穗姨母吧;我見韓劇裡那些人都是這樣稱長輩的。我很早就結婚。今年才62歲。你想知道宮脇商店的故事嗎?」
敏知點點頭:「和這棟房子的故事。」
「這棟房子好舊了,根據爸爸——即飛鳥的曾祖父告訴我,應該在明治時代之前已經建成了。宮脇家曾經有塊田,就在河的南面。」加穗說著,指指後門的方向。
「河?」敏知頗為詫異。
「沒錯。後門外邊以前是一條河,所以才我們才有半層地下室——以前應該是房屋的樁柱支架,因為不時會被河水淹浸,所以要把房子特別架高起來。」
敏知點點頭:「對,在河邊或海邊的建築物,很多都會使用這種方法建造;我見過在檳城仍有這樣的棚屋,而整個威尼斯也是這樣建造出來——當然規模要大很多很多。」
聽到「威尼斯」的名字,加穗突然即興唱了兩句奧芬巴哈的「船歌」, 六十出頭的人,聲音依舊甜美。敏知即時聯想到地下室的古老唱機,她望望飛鳥,孫女則用充滿崇拜的眼神望著祖母。
加穗自我陶醉完,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失禮了。我們說到哪裡了?」
「你的歌聲很棒呢!」一點也不喜歡古典的敏知笑道:「我們說到後門的河。」
「對對!不過,我所見的,從來都是一條路,可能是明治時代已經被改造了。既然沒了河,爸爸和伯父就把樁柱的空間擴建成了地下室。」
敏知點點頭:「你剛才說到,宮脇家曾經在南面有塊田。」
「對。但後來因為交不起土地稅,被迫賣了,只剩下兩間屋。一間就是這間,另一間就是那間。」
飛鳥禁不住插嘴:「嫲嫲你要說得清楚一點。甚麼是這間那間,敏知怎麽能明白呢?」
加穗有點不悅,但不好意思在敏知面前發作,便說:「這間就是我們現在身處的,是舊屋;後面的不動產大廈,原先是後來加建的新屋——當然沒有現在這麼大;不過戰時被炸了。」
敏知恍然:「你意思是,停車場和不動產那塊地都是宮脇家的?」
加穗點點頭:「對。整塊地都是兩位宮脇家長的後人擁有的,但房地產公司屬於伯父的後人,與我們無關。戰後,爸爸和伯父用祖屋開了宮脇商店;賺到錢後,伯父轉行做房地產,把那邊的屋重建了。」
飛鳥又插嘴:「不過,雖然就在隔壁,我們卻很少往來。」
加穗向飛鳥搖搖頭:「應該搬走了。畢竟已經是第四代。你的爺爺不知甚麼事得罪了他們,兩家人便疏遠了;不過,他們後來其實也曾經幫助過我們。」
敏知不太明白加穗在說甚麼,便繼續問:「飛鳥告訴過我,這裡原先很近海岸,是真的嗎?」
「噢,對呀!」加穗眼裡閃過一絲光芒,指指路的另一端:「那時,從這裡過橋,走幾步路便到海邊了。我自己的爸爸和叔叔有時會釣到伊勢海老(龍蝦),於是晚上就有美食了。不過,政府很快就開始填海,現在,不開車都很難見到海了。」
敏知點點頭。她其實做過一些資料搜集,知道今天的谷山地域原是一條村,直到1950年代末才成為城市,但十年後就被併入鹿兒島市。政府在六十年代開始大規模填海造地,並在新土地上建立了各類工業和商業園區。
「填海之後,對你們的生活有影響嗎?」
這個問題似乎難倒了加穗,敏知便嘗試用另一個方式問:「我昨天在附近逛了一圈,發現街上沒有太多人,也沒有太多商店——當然也有商店,但沒有我想像中多,而且不少商店都關了門⋯⋯」
這一問,彷彿按下了加穗身上一個不知甚麼鍵;她開始連珠發炮,把自己四十多年來經營宮脇商店的艱辛都數了一遍,聲調還越提越高。她抱怨自十多年前開始,生意越來越難做,年青人都寧願到外面闖,說時還望了飛鳥幾眼。
飛鳥有點尷尬地偏開臉,敏知便即點頭附和:「人口遷移、老化、少子化⋯⋯這都是整個日本面對的困境啊。」
加穗立刻補充:「我當然不是怪我們喵醬,我都希望她在外面闖出名堂。但她現在回來陪我,我真的難以形容有多高興,雖然我知道小鳥傷癒之後,一定會再次振翅高飛⋯⋯」
說著,加穗竟突然眼圈一紅,流下了兩行眼淚。
飛鳥和敏知都慌了,急忙遞上紙巾,加穗卻搖搖頭:「其實我是多麼失敗啊,連自己孫女的嫁妝也要拿出去賣⋯⋯」
「嫁妝?」兩個女孩異口同聲地驚呼。
加穗橫了飛鳥一眼:「那些梅干。」
飛鳥無言了,敏知也無言了,然後同時不能自制地笑成一團。
加穗撇撇嘴翻了個白眼,便拉住敏知的手站起來:「來!我帶你看。」
敏知被拖進了加穂的房間,裡面的景象立刻把她震攝得無法說話,唯有不停地按相機快門。狹小的房間裡,除了放置了一張高身的單人床之外,其餘地方都放滿了包裏著氣泡緩衝材料的玻璃瓶,玻璃瓶裡都全都裝滿了各式梅子釀造。
「這是我給飛鳥釀造的梅潰和梅酒,各式各樣都有。原本的數量更多,她應該可以吃到自己孫女長大的那天;不過,為了維持商店,有些已被我賣掉。」
敏知開始明白。飛鳥之所以要把二樓出租,並不單純是因為受傷後沒有收入,而是宮脇商店和社區裡其他商店一樣,都正在非常惡劣的經營環境中,艱苦地支撐著。
這與她在社區裡觀察到的現象完全吻合。
「其實,你能把商店撐到今天,根本就已是一個奇蹟。」敏知心裡感到一道氣:「聽完你的描述,我一點也不覺加穗姨母失敗;而且,『孫女的嫁妝』可能是一個很吸引的概念呢;或者,你應該把這秘技傳給飛鳥,讓她將來可以給自己的孫女做梅干!」
加穗笑笑,搖搖頭:「你心地真好。」
飛鳥焉會聽不出加穗的犬儒,便走過去打圓場:「訪問完了嗎?不如我們來張大合照?」
「對對對!」敏知說著舉起相機;飛鳥就迅速摟住嫲嫲的肩膀,臉貼臉的讓敏知拍照,然後又自拍了一些三人的合照。
敏知所不知道的是,在剛才訪問和參觀「梅房」的時候,飛鳥已經偷偷拍下了她幾張特寫照。
之後,敏知得到加穗允許,用影像紀錄了店舖和町屋內外的所有細節。加穗更不厭其煩地為敏知介紹和解釋。當敏知伸出手指沿著凹凸的木紋,輕輕撫摸房子的外牆,光滑的觸感頓時在她腦海中出現了一幅奇異的動畫——彷彿有幾條蹤橫交錯的光線,正飛快地在古建築內外穿梭交纏;無數的點子和計劃開始在她眼前成形。宮脇商店的真實故事開闊了李敏知的視野,令她對自己之所學,從此有了不再一樣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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