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途 - 第十二章．鳶主

「親償？撤離？無關種族，我們同進同出。」

「這與你無關！快點撤離！」

碰咚碰咚碰咚　　。

急奔而至的腳步聲歸於寂靜，融入兩人的鼻息。

碰轟！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吱呀　　咚咚咚咚！

無數硬棘逐漸刺入艙壁，像無數根手指撕開濕潤牛皮紙般輕鬆，密布體表的剛毛甩開被撕裂的鋼板，生長著無數白棘的生物探入難以辨識五官的前端，神性與病態並俱，沒有生態能容納如此詭譎的造物。

煙塵之中，它就像一株株白芒纏繞而成的詛咒之物，無數銳棘下能見類似獸型與人型混雜的潔白之軀，就像用劣質的邏輯與歪理拼湊而成的贗品。

它再次甩出白棘瞬間，少女的頭盔被擊飛，撕開猙獰的爪痕。

莉薇爾倒抽一氣，舉起械杖。

碰轟！

低溫射束脆化裝甲板，崩碎的艙壁之間闢開通道，貫通數層隔艙的威力令人不寒而慄，瞬間清空的能源匣彈出散熱中的械杖，尚未被目睹真容的詭譎之物在砲擊中消失無蹤，但被鑽開的通風板蓋傳出混雜蠕動的詭異嘯叫。

我陷入沉思未及反應，尚存者發出尖銳狂嘯，他們喪失理智，嚎叫，打滾，手臂如同枯枝般扭曲，臨終迸發的餘力撕咬脛甲，即使齒根從牙齦穿出仍使力撕扯，浮腫體表湧動著竄動的團塊，這頭巨獸肚中殘喘的生物將迎來最盛大的狂宴。

「撤出！快！」

她的語言充斥急迫，修士舉槍射殺癲狂的人形之物，視線隨廊道彼端的擾動掃去。

倆人沿廊道撤離，暴雨般的奔行聲追逐著深邃黑暗中狂奔的重甲戰士。

「拓圖！不要聽，不要看，不要想！」

「這是我必須處理的敵人！與你沒關係！我不想看到你死去！」

我明白了。

這就是莉薇爾如此矛盾、亦步亦趨的原因。

她無法把我扔在雪原上，卻也不希望任何人擁有與那些畸怪之物遭遇的記憶，在她認知中，跟著她，至少能活久一點。

兩人奔出採礦艦，腳步一片無垠的雪地不斷延伸。

失事氣墊艇近在眼前，追逐聲散盡，我停下腳步質問莉薇爾所述的真相。

「妳認為征戰修士這麼脆弱？我只在乎風車在哪裡，然後一股腦撞上去。」

「你究竟在執著什麼！難道你的性命就這麼不值一提？」

「我從東向西行經了半個世界，跨越半個大陸！我不可能拋棄身為修士的準則！如果我任憑妳單刀開赴，這是對我的生命！對我自身的否定！」

「你不懂嗎？要是你因為精靈詛咒陷入瘋狂，我就得把你　　。」

少女雙手緊抓我的護頸懇求著，把略高一些的視線扯至齊平，壓抑情緒的語氣平淡，顫抖的聲帶卻嘔出她最深刻的感情，無力，無助，在這趟旅程中，從未有人走入她的道途。

舉手投足間散發著無可奈何的虛無，那雙無奈的視線挾帶見證無數悲劇的哀戚。

少女就如同今日，今時，佇在無數慘劇跟前沉默不語。

用自己的手，藉操縱水體的力量，以那挺械杖親自　　。

一次，又一次。

直到礁岩的稜角被磨平。

直到藍眸黯淡。

直到懸崖融蝕成平原。

直到心湖不起漣漪。

從她踏上旅途以來　　

一直，一直　　

直到有個將敵意徹底拋諸腦後，面對精靈的本貌依然不改態度講著垃圾話的青年出現。

那副朝聖者盔甲裡封鎖的，是少女隱藏的情感。

「我不想再殺死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給我乖乖待好……。」

我……。

我的反駁如鯁在喉。

無知愚昧的征戰修士不知該如何說服眼前的少女。

戰鬥亦是讓她憂心。

不戰亦是對職責的褻瀆。

不對。

是除了作戰以外，我沒有其他方式證明自己。

自通過試煉以來，我的目光從未離開絕望之眼。

我從未真正注視過他人，顧著實踐聖典的箴言，說服自己仍是有用的武器，長生天、天途、天命，究竟多少是出自於本心？我注視著斑駁的碑文，注視著早已褪色的理念。

我真是滿腦子只想到自己呢。

修士重跺武器，緩緩低頭。

果然如爺爺說的……女人只會影響出槍的速度。

「莉薇爾，一桿重槊受妳差遣，我會守在這裡。」

她點了點頭，冒出沒頭沒尾的問題。

「你願意再跟我交一次朋友嗎？」

「什麼鬼問題？」

「回．答。」

「願……願意。」

現在別惹她好了。

她捧起鳶盔，溫柔地應了聲。

「謝謝你，拓圖。」

莉薇爾頭頂霎然顯現的破碎光環猶如墜入凡間的天使。

「這是……魔法？」

「沒錯，精靈的魔法。」

魔法，比起擁有理論的法術，更像是某種「異相」。

「拓圖，忘記就等於不知道。」

「莉薇爾，妳在做什……。」

「抱歉，這樣你才會徹底安全，你太老實了，不懂得趨福避禍，是個活脫脫的傻子，如果我要你跟我一起衝，你肯定也會基於同袍情誼跟上來吧？」

她露出柔和的表情，勸阻道。

「別這麼做，精靈詛咒會感染不屬於高精靈的其他種族，這種詛咒甚至只需要一個概念就能觸發，為了遏止詛咒的擴散，我踏上了旅途，尋找先祖對抗這種異相的軌跡。」

她的頭頂亮起破碎光環，吐出禱告般的箴言。

我此刻才有確切的感受，我從未理解這個世界的本質。

不同於我的禱告，這是切實改變世界法理的異質現象。

「臣服，頂禮。」

隨她的吟唱開始，我乏力跪倒在地，意識朦朧、心律降低，彷彿神經被切斷了與軀體的聯繫。

「以高精靈之血為證，藉聖殿碎片為據，由利未的血契作誓，履行未完的盟約，賜予爾等平靜的永恆、忘憂的安寧，聽我的言、從我的話，就近我來，側耳而聽，就必得活，我要與你們立永約，應許柯羅諾伊恩的恩典。」

「遺忘今天的一切，遺忘我的面貌，在被喚醒以前，不要聽，不要看，不要想。」

「……。」

修士沉默不語，奮力抵抗吞沒意識的寂靜。

「乖乖聽話，有緣的話，我們再交一次朋友吧？」

鳶盔修士如崩垮的巨塔向前一倒，莉薇爾環抱撐起修士無力的身軀。

他仍緊抓著重槊，死死不放。

「不過你真的……有夠重。」

身中魔法，陷入假死的修士被少女抱入氣墊艇的置物艙，鎖緊艙門。

朝聖者躍下船骸，望向雪霧中聚攏的陰影，高舉械杖與塔盾。

周圍無人，她深吸口氣，如鯁在喉的邪惡名諱長吁而出。

「來吧，祟魔們。」

「源於先祖的罪孽，由他的血脈親償！」

拓圖二十五歲了。

這是他接過鳶主之位的年紀。

碎骨鳶在灰暗未明的空中盤繞，俯視草原上的方隊，靜候晨曦的降臨。

它降落在拓圖肩上，凌厲地掃視鳶主的禁軍。

怯薛。

他們都是拓圖的士兵。

對於年輕的統治者，他們並無不服。

青年早已證明他是一時之選。

一方草原的征服者，恐懼的矛尖，第十二次無盡遠征時單騎闖入王宮，面對腐化的無數士兵，劈碎萬顱王座上癰腫邪物的榮譽怯薛，偉岸青年即將加冕為第十三次無盡遠征指揮官。

千名鷲主禁軍，重槊槍林蔽天。

在後的萬名征戰修士仰望著青年登梯，邁向祭儀的天壇。

在晨曦升起之時，他將加冕鷲主之位，已在大連之中服役百年的狼衛老兵也心悅誠服地靜候著拓圖接過征戰修道院修院長手上那柄由精金鍛鑄而成的重槊。

花紋如同波濤的重型兵器，型如一柄刀刃極長的矛槍，融合了斬馬刀與長槍的優異，可刺可斬，精通百兵的征戰修士得以役其如鴻毛。

在這交接之際，天壇之上的新任鳶主顯得心不在焉。

「鳶主，您所思何事？」

「爺爺，不，修院長，鳶主　　朮赤大人，我承接怯薛一職時間尚短，鳶主之位應當有更加　　。」

「你不相信孛額的預言嗎？九纛議會也對你的功績表以頷首。」

拓圖凝望天壇旁手執祭器與巨型秘銀法螺的征戰修士，由獸骨剝製的戰盔威嚴森然。

孛額，告天之人，聖典的狂信者。

負責祭儀、觀星、卜卦、預測絕望之眼汙染的擴張，與鳶主決議進軍路線，倘若他們知道拓圖曾趁天途在外吃喝賭博怕不是得把他抓去祭長生天。

「不，只是……倘若我們所做的一切只是曇花一現，倘若無法根除異端，滅絕腐敗之物，我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我們該怎麼辦？」

「拓圖，你是少有迷茫的孩子，怎麼了？在這晉升之際。」

「我……做了場夢。」

「夢？」

「沒有修士存在的世界，那裏除了人類，還有諸多種族，他們的戰爭同等、甚至更加慘烈，鋼鐵巨獸互相撕咬，王朝仍用人民的鮮血博弈，既使我們不根除異端，他們也能花式作死，憑外貌迥異仇視彼此。」

「無盡遠征已持續千年之有，我們摧毀一個王朝，將城郭內無以計數的生靈以烈火焚淨，下一個王朝又將腐敗、頂替其位，我們所作的一切就像自我滿足，絕望之眼究竟是什麼？我們該如何終結這一切？」

「第十三次無盡遠征將會成就你的夙願。」

「這是孛額們的預言嗎？」

「不，這是我們身為指揮官與副指揮官該為所有人開創的未來。」

「那絕望之眼消失後，我該怎麼做？」

「你該怎麼做？」老者慈祥地笑著。

「端看您怎麼選擇了，第十三次無盡遠征指揮官　　」

朮赤單膝跪地，俯首高舉呈上精金重槊。

「鳶主，拓圖．虛連題大人。」

「您亦可重新走上天途，思索屬於自己的天命。」

當拓圖接過精金重槊，無數槍柄跺地發出喝采。

咚咚咚咚咚！

重槊震地，轟鳴蔽天。

拓圖寧定心神，長吁一氣。

他並沒有資格迷惘。

第十三次遠征箭在弦上，正待他一聲號令。

鳶主見狀重剁一擊，金屬轟鳴響徹草原。

槍尖直指黑暗未明的西方，劃破致暗的晨曦自東方顯現，替他的輪廓刻上光環。

吉時已到。

他長吸一氣，力蓄丹田。

霎時間，停駐肩上的碎骨鳶振翅高飛，隨響徹草原的號令向西啼鳴。

「修士已存，凡千年有！承天景命，修道志節！碎謀權，屠鷹犬，夷王土，平蒼天！長生天預殷始大汗，戰帥　　稗爾韃靼古拉赫，祈吾等征戰修士戰無不勝。」

「第十三次無盡遠征！開始行軍！」

「屠戮腐壞，滅絕異端，前進，修士們！踏平大陸的盡頭！前進！」

嗚嗡喔喔喔喔喔喔！

頭覆骨盔的孛額吹響秘銀法螺，經過反覆冶鍛的巨大構造物發出為戰爭服務的低沉音色，草原在狂嘯之中低下了頭，一支裝甲與血肉組成的長河向西流動。

修院長不禁欣慰，瞪著絕望之眼的小毛頭二十年間成為了一名戰士，他的眼神依然如炬，對混沌的憤怒隨著時間的沙塵掩埋逐漸悶燒，高溫而不顯於形。

槍尖直指天極星　　絕望之眼。

草原飄下了第一片飛雪，如祝勝的白色花瓣，劃過拓圖的重槊，一分為二，雪絮飄零，躺臥掌心。

第十三次長征開始了。

拓圖注視著這一切，刺鼻的惡臭隨記憶湧現，妄圖渲染掌中潔白的冰晶。

少女無奈而決絕的表情在腦海隨之上浮。

這是誰？

她的微笑為何如此悲傷？

「我該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

何等熟悉；何等相似。

絕望之眼、腐化、混沌、異端、詛咒、怪物。

夢境的一切與現實交織連結，收束成可憎的線索。

「原來如此，莫怪這股味道這麼熟悉。」

「我想起來了，我們為何而遠征，異端是甚麼，腐化為何物。」

他憶起少女的夢想，向東的旅行，追尋破除詛咒的線索。

少女的旅途不該在這裡終結。

「看來你知道該做什麼了，鳶主。」

「我必須啟程了，修院長。」

拓圖緊握融化的雪絮。

「我的天途仍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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