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途 - 第十三章．失鄉修士

「咳咳……沒完沒了。」

撲上塔盾撕咬的祟魔被反擊術式凍成冰屑，精靈少女揮舞械杖，四周已是成片畸怪冰雕高築的城牆，轉化熱量不及的械杖尖端炙紅，刺入祟魔體內時冒出絲絲燒灼與尖銳的慘叫。

但它們仍在再生，凍碎缺損的殘肢在浮腫肉塊包裹下增殖出新生肢體，少女的體力無時無刻在消耗，而這群怪物卻無窮無盡。

無止息的纏鬥。

殺了一批、另一批將湧上。

遍布採礦艦的屍骸是它們尚未被喚醒的同胞。

塔盾撞開湧來的祟魔，無數道深淺不一的刮痕被血液淋洗成猙獰紋樣，她枯竭的魔力已無法支撐塔盾的反擊術式運行，冷凍砲擊斷斷續續。

倏然間，穿過林隙的重擊貫穿塔盾，騰空飛起的少女如殘破玩偶撞上報廢氣墊艇，頭部受到撞擊而感到暈眩噁心，血染紅了她潔白的髮絲，手邊的能量匣僅存一具，裝備佈滿傷痕，祟魔環伺，贏面渺茫。

「咳咳……咳咳，沒想到……還有隻大的……。」

巨大詭秘之物轟然從結晶森林間走出，縮回洞穿塔盾的肉藤，人形巨軀發出淒厲嘶叫，那向內塌縮的面部是嘴嗎？還是一個沒有功能，純粹傳出恐怖聲音的血洞？

身側生長著對於支撐體重明顯無用的細碎附肢，身上蠕動的肌肉像五官、像臉譜、像嗟嘆、像慘叫、像求救，像是死了卻仍然活著，像無數頭生物縫合的慘白肉塊，在細碎蛄蛹聲中翻攪眾生的臟腑。

它就像一具腫脹灰白的巨人浮屍。

巨塔般的下肢支撐著浮腫的軀幹與細如殘縷的上肢，生長在塌縮面部之中的肉瘤如同無數攢動的藤壺般齊唱褻瀆囈語，亦像無數張安詳表情縫補而成的人臉。

坐臥的孤獨少女緊抓能源匣。

施展魔法，歷經與無數祟魔的纏鬥後，她並沒有太多魔力。

但就精靈的魔力量而言，也足夠了。

她凝聚殘餘魔力注入其中，鑄造著不穩定的靈子炸彈，透支體內魔力的精靈以塔盾支撐無力的身軀，鮮血從五孔涓涓留下，背倚氣墊艇的孱弱之軀仍惡狠狠地瞪著巨人般的祟魔。

她是高精靈，先祖是掌控水體的支系。

面目毫無恐懼，冷漠怒視著無面的怪物。

巨人張開被手指般的蠕行物保護的塌縮面部。

自破裂的脹腹之中鑽伸出臍帶般的觸肢，打量一呎之遙的少女。

「咳咳，咳……拓圖。」

她想起與草原修士的閒談，直至此時她才歇下來直視本心，或許她渴望有人能理解獨屬於她的神祕、她的天賦、她的本質，冀望有人目睹真容後，不改態度。

妳已走上妳的天途。

她潛藏於心的渴求，拓印在西行的步履之間。

「真可惜呢……在你眼中……我是不是個戰士呢？」

不穩定的靈子炸彈一旦爆發，成片肆意接近的怪物都將隨少女一同化為冰屑，融入飛雪。

「或許我走不完我的天途了吧？」

「不過，我還想再多聊點呢，雖然是個怪人。」

她難堪地揚起嘴角，迎受將至的終結。

……？

巨型祟魔抬起頭，收起觸肢，裹起面目向後退去，伴隨在它腳邊的祟魔之牆不可遏地潰退，它們凝望少女後方，畏懼沉默的氣墊艇。

「怎……麼？」

咚！

巨大輪廓伴隨殘像蹬出突擊艇，與扭曲艙門同時落地的銀光斬向最接近少女的祟魔。

碰轟！

慘白腦袋滑落瞬間被槍口迸發的三尺火浪炸成肉沫。

鮮紅瓊漿濺上雪原，佐以硝煙濃烈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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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殼而出的鳶鳥，怒視肆虐的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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熾熱血液流過槍身的禱文，她履行著主人的期許，將敵人帶往應許的死地。

鳶盔的沉默恍若號角，高頌往昔無盡輝煌。

最後的鳶主深吸一氣，惋惜而悲哀。

他終將親手葬送屬於他們，屬於修士與異端的黃金時代。

被斬首的屍軀如城牆轟然倒下，精金重槊就如那日，指向盤踞黑暗之中的異形，在緩慢而無法阻擋的力量中　　向諸魔宣戰。

「『獸像』與『巨人觀』，作為拾回記憶的初戰並無不足。」

「長生天預殷始大汗，戰帥　　稗爾韃靼古拉赫庇佑，祈爾等子嗣：拓圖．虛連題戰無不勝！」

嘎啊啊啊啊啊！

「出陣！」

鐵蹄與獸蹄踐踏雪原，石礫飛濺。

相互搏殺的狂宴開始了。

重槊劈開撲來的獸像，血肉噴濺，臟器流淌，被劈開的斷面竟無法再生，手槍插回槍套，重槊刺入獸像的肋骨之間，另一手緊抓仍未斷氣的獸像頸脖，在嚎叫中將它的頭顱連同脊柱撕裂。

「……拓……圖？」

「爽啦！𠹳𠹳𠹳𠹳𠹳！祟魔脊髓劍！」

……。

瘋子。

他狂舞重槊與屍驅，衝入慘白的獸像之牆，巨人觀腳邊穿梭的銀光斬斷觸手、劈開石柱般的邪穢肉體，動作迅捷、高效、殘暴，一台反覆執行指令的攻城機器只為屠殺祟魔服務。

即使無法擋下所有攻擊，拓圖依然斬擊著，砍殺著，肩甲與脛甲在巨人凌厲的偉力下開裂，被巨掌擊飛數十米撞碎石髓的征戰修士將重槊插入地面，犁出深邃的溝壑，雙腳一踏，衝入祟魔的海潮中馳騁再戰。

身體如撕裂般疼痛，筋骨傳來劈啪作響的抗議，溫熱的血液緩緩從嘴角滲出，鐵蹄卻不曾止息，狂舞的槍花不曾停下，如同銀光構組的高牆，持續衝殺，進攻，進攻！

精靈少女面對駭然景象不禁愣神，呆滯一息，才想起那人不該待在此處。

「拓圖，你是怎麼掙脫魔法的……快！快逃！」

「逃？征戰修士不存在撤退！」

定睛一向，鳶盔下的雙眸無疑透著一絲喜悅。

他砍殺出一片血霧，重槊刀勁揚起的風壓擾動著少女的凌亂髮絲，刀鋒所及之處，屍山積疊，血海飛濺。

京觀之間，刀光絞殺涉入其中的所有生靈，閃爍的曳光彈藥如同流星劃破致暗，炸碎敵人的頭顱。

被他射殺的祟魔並無自癒，就如斷線戲偶般倒下。

「你……！」

他……竟然……。

「別阻止我，我早該想起來的，這股該死的臭味與混沌一轍，它們是絕望之眼孳生的敗類，征戰修士心心念念追殺的異端邪祟，是蠱惑凡人的異形，是令我們發起十三次無盡遠征的元凶。」

「妳與我追尋著同樣的獵物，妳並不孤單！」

「『我們』的一生，『我們』的天命，便為洞滅魍魎而存在。」

「而妳剛剛竟然說妳的『天途』無法完成？笑話，我不允許這點小事成為阻礙。」

「就因為……這種理由？」

「還有我的紙箱屋，以上。」

修士隨斬擊嶄露快意，莉薇爾不該殞命於此，這可不是她的天命。

「我現在能正面回答妳的問題了，莉薇爾。」

「屠滅祟魔是修士的天命，卻不是我的天命。」

即使祟魔再現，拓圖依然無法將誅殺群魔作為天命，他渴望終止這一切，在戰爭之外……在那片寧謐而永恆的麥田之中，那裡才有他真正想追逐的東西。

這份榮耀如同荊棘，乍現的絕望之眼、石髓、祟魔，都讓拓圖疑惑不已。

即便是虔信的征戰修士，不，正因如此　　

明知連聖典都是借來的信念，星辰早已褪色，恐懼沁染大地，那麼他希望怎麼做？

借來的一切，無法回答所有問題。

拓圖所見的一切皆在不斷發問，這片大地的苦難仍在持續，人與人互相傾軋，憑外貌的短見彼此攻訐，民族、財富、地位無一不成導火索，那麼遠征的意義何在，掐滅混沌新芽的意義何在！

那些星光、夜空、草原，屬於征途的浪漫彷彿無法移動的碑墳，永遠地停駐於他揮師西進的瞬間向他發出詰問：「征服者，你的天途為何需要回頭？」

與其說虔信稗爾韃靼古拉赫聖典，不如說他不得不如此相信，除了戰爭、除了榮譽、除了早已無法尋覓到飄渺線索，除了那早已褪色的理念。

拓圖一無所有。

為了尋得生命之義走過天崖，行經大江大海，然而早已消逝的歸路粉碎了天命的意義，但在拓圖將少女直面苦難，一笑置之的容顏收入眼簾的瞬間。

他羡慕了。

一瞬的欽羨劃破了以來的質疑，征戰或許是過去，但會是未來嗎？修士早已無法欺騙自己去虔信、去盲從早已褪色的理念。

或許他早就厭倦了。

只是拓圖沒有勇氣承認，承認厭倦殺戮，承認他的戰爭，被賦予的戰爭建立於飄渺的願景之上。

少女直面至暗的眼眸，讓他相信大地依然有一絲種火值得去呵護，征戰弟兄流下的鮮血並無白費，這股不屈的血性依然在衰朽塵世間閃爍。

當他再次睜眼時，彷彿能看見被淹沒的遺跡之下並非一無所有。

未能根除的黑暗森林中陰影仍存，燭光卻在晦暗朽木下閃爍，藍色寶石熠熠生輝，白色靚影舞動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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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握緊武器，目光如炬。

不為征服，不為過往。

不為榮耀，不為屠戮。

只為追尋一個凜然背影。

只為一個新的天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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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遺忘了一切，遠征的線索、無數征戰修士弟兄的蹤跡，是妳讓除了戰爭一無所有的粗人，一介屠夫找到了新的天途，休想讓再我忘記更多事！妳必須得給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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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讓我走入妳的天途，見證妳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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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寧定吐息，他調整頭盔，繫緊束帶，在一片屍骸中怒視浮屠般的巨人，他終於向前眺了，眺向草原以外的地方，眺向所有修士未曾見過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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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修士，失鄉修士。」

「為天途而生，為天命而死。」

「我將開始最後的行軍，最後的長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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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入骨髓的戰鬥經驗引領拓圖反手執起重槊，三米有七，傳播仁術無有不足，修士目光如炬，面盔縫隙下的眼神斂起殺意，他舉臂微弓，扭轉腰脊，鐵靴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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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狂嘯的無面巨人，他彷彿瞥見往昔風雪中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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懾人心神的遠征幻影，使他低吟禱詞。

吾為失鄉修士。
長生天的遺民，混沌狩獵者。
飲受神血，盜火得智，力可擎天。
受神所咒，萬物恐懼，千古懺罪。
耕耘恐怖，伐人之敵，以最初的戰帥，稗爾韃靼古拉赫之名做誓　　
賜予敵人無痛的永恆。
出　陣！

修士摒息，重槊校準擲出。

碰轟！

銀光超越了聲音，掠過破損船燈，如劃破長夜的流星般奔向甩出鋒利觸肢的巨人之影。

暴雪中的狂嘯，戛然而止。

無力垂下的先是踝部與膝關節。

接著是髖部、背脊、肩胛。

絕望構築的浮屠，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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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戰修士踏上屍山，重槊振落的血恍若一勾殘月。

他回望愕然的精靈少女。

「隊長，妳還有什麼伎倆能阻止我跟妳回倫蒂尼恩逛街呢？」

「都試試看吧？」

面對猖狂的宣言，莉薇爾拭去眼角的血汙。

憂懼、疑慮被征服者一一擊碎，她的天途多了一道並行的鐵蹄。

少女釋然地笑了。

「哼……少臭美了，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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