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燈灑落的暖黃燈光在兩人之間失去了溫度,異樣的沉默在卡座之間蔓延,陳亦凝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默然,橙子則是機械式地攪動著化掉的水果奶昔,杯身遇冷凝結的水珠蜿蜒著下落。
方才的鬧劇猶如石塊一般壓在兩人心頭,雖然餐酒館內的騷動已經隨著鬧事者離去漸漸止息,卻仍有不少窺探性的目光朝著卡座這邊望來,隱約的壓迫感和厭惡就像額角黏著髮絲的冷汗,連橙花香都好似變了調。
餐廳的主管匆匆趕來低聲致歉,提出了免單的賠償,還遞上了餐廳的優惠券,表示歡迎她們隨時再次光臨。陳亦凝盯著被遞上來的紙券,終究還是沒有接下,只是搖了搖頭,語氣淡得像輕拂過湖面的風:「謝謝,但這些就不用了。」
說完,她便拿起放在一旁的包包和提袋起了身,橙子看著陳亦凝的動作咬了咬唇,隨即也跟著拿著東西起身,兩人向著彎著腰的主管禮貌性地點了點頭,默契地一同走出了餐酒館。
陳亦凝緩步走出了商場,橙子在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初春的晚風帶著絲絲涼意,廣場上亮起的街燈投下了斑駁的光,將兩人的影子在身後交織成花。
她找了堵相對乾淨的牆靠了上去,雙手環抱在胸前,斂下的眼睫藏住了眼底的疲憊。指尖下意識地在手臂上用力,像是要在虛無裡尋求一些防備。
橙子抿著唇,攥緊著手機卻仍然感到有些失落,欲言又止地看著陳亦凝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打破了沉默。
「亦凝,剛剛……謝謝妳。」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驚魂未定的顫抖,陳亦凝卻聽得出她語氣中的惶恐和愧疚:「在餐酒館,我好像說了什麼傷害到妳了,對不起……」
無措的手抓著挎包的背帶,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
看著橙子逐漸染上緋紅的眼角,陳亦凝的胸口就像堵著一團棉花,她伸出左手輕覆在橙子頭上,故作輕鬆的語氣裡帶著安慰的意圖:「真的沒什麼,妳不用那麼自責。」
「我……習慣了。」
習慣了拒絕正視一切的逃避。
習慣了將帶著善意而來的人和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她的思緒在此處停頓,下意識勾起的嘴角彷彿又戴上了偽裝,卻側過頭躲開了橙子的視線。
看到陳亦凝的動作,橙子露出了一個勉強的笑容,薄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只有一聲低嘆消散在夜風之中。
沉默似乎又開始佔據兩人相隔的空間,卻很快地被一陣沉穩的腳步聲打破,頎長的身影自商場內走出,吸引了兩人的注意。
許景珩一身寶藍色的西裝,領口微微敞開,能隱約見到藏在襯衫內的鎖骨,眉眼之間是一貫的冷漠。本來只是赴一場私人的會談,正準備離開,卻在商場外一眼看見了靠牆而立的陳亦凝,她略顯疲憊的神情和單薄的身影讓他腳步一頓,腦海中像是閃過了熟悉的畫面。
母親病弱時總喜歡靠著窗子,上頭有幾盆她親手栽的花朵,月光下的清麗容顏後是掩不住的病色;可母親總是帶著笑,纖細的手輕撫過他的頭頂,嘴裡說著「我沒事」、「別擔心」之類的話。
許景珩的眸色一暗,調轉了腳步走向她們。
「妳似乎有些狼狽。」低沉的嗓音打亂了兩位女性之間莫名的尷尬和僵持,他停在陳亦凝身前,略微生硬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還好嗎?白玫小姐。」
陳亦凝聞聲抬眼,見到他與那天同樣冷峻的臉龐,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斂起了神情試圖遮掩住自己的脆弱。只聽她輕笑一聲,笑聲裡夾雜著揶揄和疏遠:「你關心女孩子的詞彙還真是奇特,冰山先生。」
「有什麼不妥嗎?」許景珩平淡的眸中閃過一絲疑惑,他沒有料到會得到她這樣的回應,「白玫小姐,妳……」
「停。」陳亦凝舉起手,制止了許景珩未完的話語:「在雲間影以外的地方,我不想聽見這個稱呼。」
「再說了,冰山先生,你的時間不應該浪費在我身上吧。」
許景珩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隱藏在調侃之下的無助和疲憊還是讓他聽了出來。
她和母親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卻在某些地方莫名的相似;母親總是將情緒藏得極深,將所有喜怒哀樂都內化成表面上的溫婉,即便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不會輕易表現出來。可眼前的陳亦凝不一樣,她就像一朵帶刺的玫瑰,隱藏自己的方式反而是讓自己鋒芒畢露,好像對所有的事情都帶著敵意。
但她們的靈魂好像都一樣,在孤寂的摸索中尋求著出口。
「妳看起來像受了驚。」忽略了她的調侃,許景珩的語氣很平淡,卻有著一絲不容質疑:「我送妳去醫院檢查。」
「醫院?」陳亦凝的笑凝結在臉上,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帶著明顯的抗拒:「沒必要!我不去。」
手指下意識攥緊了提袋,眼前又浮現了蒼白診間的白熾燈管,消毒水的氣味和壓抑的嗚咽似乎又漫過了她的感官──瘦小的身影蜷縮在冰冷的檢查床上,青紫的痕跡在肌膚上怵目驚心,像是在嘲笑著懦弱母親的無謂彌補。
她熟稔地配合著母親的說詞,雙眼卻沒有半點神采,在一次又一次的退讓和謊言之中,成了不斷循環播放的影像。
陳亦凝的異樣沒有逃過許景珩的眼睛,但他只是抿了抿唇,並沒有選擇深究她內心的想法,只是換了個說辭:「如果妳不想去醫院的話,我有個認識的私人醫生,至少去做個檢查,如何?」
「為什麼要幫我?」
琥珀色的眸動了動,陳亦凝盯著他如平潭般沉靜的眼,試圖找出半分勉強的痕跡。可許景珩就只是這麼和她靜靜地對視著,沒有絲毫讓步的意思,她甚至嗅到了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
最後,陳亦凝還是在他的堅持中敗下陣來,轉過頭去避開了他的視線,對著站在一旁仍是一臉擔憂的橙子說道:「我就去做個檢查,沒事的,妳也趕快回家吧。」
「哦……路上小心。」橙子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看了下,點了點頭,抬起拿著手機的右手晃了晃,提醒道:「那妳到家了記得給我發訊息,不然我會擔心一整晚的。」
陳亦凝嗯了一聲,轉頭跟著許景珩走向早已停在街邊等待的轎車,看了眼拉開車門的司機,她猶豫了一瞬,還是低頭坐進了車裡。
車門關上的那一霎,喧囂好像完全被隔絕在外,耳邊只有她淺淺的呼吸聲迴盪著。陳亦凝輕輕挪了挪身子,試圖擺脫那不知從何而起的異樣感,直到許景珩坐進車內,她才停止了動作,視線刻意地避開了他的方向。
「去南苑路。」許景珩低聲吩咐了句,轎車緩緩駛離了商場。他盯著窗外向後掠過的霓虹,自口袋中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簡短地交代了幾句,平淡得就像在吩咐什麼公事一般。
車子駛過幾個街口,稍縱即逝的街燈在玻璃上留下閃爍的光斑,陳亦凝撐著微微發脹的腦袋,今天發生的事情著實讓她感到疲憊不堪,若非如此,她可能也不會接受許景珩的提議。
溫和的雪松香鑽入鼻腔,心底繃著的那根弦似乎得到了釋放,她望著不斷變換的街道景色,終於放下了僅剩的防備,讓自己的意識歸於混沌之中。
在她失去意識之前,極輕的聲音落在車內。
「謝了,冰山先生。」
她的呢喃傳入耳裡,許景珩的眸底閃過一絲異樣,又轉瞬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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