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場頂樓的餐酒館隱藏在一片玻璃幕牆後。
天花板上的水晶燈罩濾下了一片柔和的光線,混和著逐漸隱沒在城市邊緣的夕陽,將室內暈成暖黃的色調。
陳亦凝和橙子坐在靠窗的卡座裡,能眺望遠處在黃昏薄霧之中的霓虹,吧檯區交雜著碰杯聲和吹噓式的高談闊論,和用餐區細聲交談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空氣中瀰漫著食物與酒和橙花調的香氛,陳亦凝緩緩攪動著瓷杯裡的香草茶,水霧在眼前氤氳開來,模糊了橙子雀躍的嗓音。
「這間餐酒館超好吃,沒想到這裡也有。」橙子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方才在飾品店買的耳環,找了合適的角度對著落地窗外的光線拍了幾張照,然後熟練地編輯了一段文字和照片一同發到社群軟體上。
「就是吧檯區離得太近,讓我想起雲間影那些愛胡搞亂來的男人。」橙子轉過頭低聲抱怨了句,隨即露出笑容,獻寶似的遞過手機:「哎不管了,妳先幫我看看這濾鏡挑得好不好。」
陳亦凝神情一怔,心思顯然不在照片上頭,只見她隨意地點了點頭,應付道:「挺不錯的,很好看。」
目光卻落在吧檯區,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晃著手裡的空酒杯,醉態可掬地和旁邊的人談笑著,這種場景她再熟悉不過──雲間影裡那些油膩的臉龐、混雜著酒氣的訕笑、甚至是那潛在的威脅感,都讓她的慌亂逐漸無所遁形。
攪拌的手微微一頓,停下的瓷匙打亂了花草旋轉的節奏。
「說起來,我好像不常聽到亦凝妳聊小時候的事情。」橙子收回了手機,略微思考了下,歪著頭好奇地問道:「明明我們年紀差不多,但妳處理事情都好得體,是不是父母管得很嚴呀?」
橙子輕柔的嗓音卻猶如一記悶錘砸在心口,陳亦凝陡然攥緊了手,被帶動的瓷匙在桌面上濺出幾點茶漬,直到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蔓延開來,她才獲得了喘息的空間。
抬眸撞進了橙子那無邪又帶著些許疑惑的雙眼裡,澄澈的眸底卻彷彿映現了過去狼狽的自己。父母?嚴格?那些殘破不堪的回憶又開始堆疊成牢──渾身酒氣而又赤紅著眼咆哮的父親,就像一頭發狂的獸;而她只能蜷縮在牆角,看著母親在暴行中嗚咽著求饒,然後閉上雙眼佯裝這一切都不存在。
陳亦凝深吸口氣,按下腦海中翻湧的思緒,低聲道:「我的童年很無聊,沒什麼好說的。」
橙子眨了眨眼,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異樣,還想追問什麼:「可是──」
「沒有可是!」陳亦凝猛然站起身來,橙子受到驚嚇的神情被她收入眼底。她抿了抿唇,澀聲道:「我去趟洗手間。」
丟下這句話,她便倉皇地走向了餐酒館的露台區,逃離了橙子逐漸模糊的視線。
初春的薄暮還有著幾分入骨的寒,陳亦凝拄著露台邊的圍欄,下方街道上逐漸匯聚的車流蜿蜒成河,晚風掠過臉頰時帶亂了幾縷髮絲,遠處城市的萬家燈火和露台區熱鬧的交談聲,卻好像將她從這個世界隔離了出去。
「不就是幾句話,我是怎麼了……」呢喃輕得幾乎要沒在風中,指尖緩緩地摩挲過冰涼的欄杆表面,橙子那雙映著困惑和委屈的眼浮現在腦海中,苦澀瞬間哽住喉間。
那澄澈眸底的好奇和疑惑不似作假,更遑論以此攻擊她不為人知的往事,可在那如影隨形的夢魘之下,她只能像隻應激的刺蝟,豎起尖刺來護住那易碎的自尊。
陳亦凝閉上雙眼,試圖平復內心莫名湧起的煩躁;在回憶組成的樓閣裡,她的逃避總是搖搖欲墜,就像放棄自救的溺者,等著將誰一齊拉入深淵之中。
「也許……」她回望自己荒蕪一片的內心,有一道細小的聲音自深處響起:「也許我真的不該再讓這些事情左右著我。」
再睜開眼,閃爍的霓虹在眸底逐漸清晰,陳亦凝微抿唇角,調整了下情緒,轉朝餐酒館內邁步走去,身影勾勒出一道復歸沉靜的輪廓。
在一路的交頭接耳中回到了用餐區,竊竊私語具現成一幅讓她皺起眉頭的畫面──那男人一身酒氣,黑色的皮質夾克可能因為推搡而有些皺摺,不懷好意的眸直勾勾地盯著橙子,就像飢渴的狼遇見了獵物。
「小妹妹,請妳過去喝杯酒而已。」男人身子微微前傾,醉意混雜著危險的意圖:「我朋友都在看著呢,不會不給面子吧?」
「不好意思,我沒有興趣。」橙子向後縮了縮身子,眼中強裝的鎮定正在節節敗退。
「有沒有興趣喝了才知道嘛。」男人嘿嘿笑著,說話間,雙手已經撐在木桌和椅背上面。
陳亦凝腳步一頓,心跳聲在耳畔如擂鼓一般。
那男人的神態像極了酒醉時的父親,熟悉的恐懼感再度湧了上來,腦海中閃過那些被酒氣籠罩的夜,高大的陰影將那些微不足道的掙扎哭喊淹沒在角落之中,一瞬間的噁心讓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嘴。
可當橙子那因為發現她而浮現希冀和求助的眼神望過來時,陳亦凝緊咬著牙關,捂住雙唇的手逐漸收緊,快步走了過去。
「她說了沒有興趣。」陳亦凝站到橙子身邊,接下了男人逐漸陰翳的眼神,語氣僵硬卻仍冷靜地道:「請你離開!」
「喲,原來還有一個。」男人側目過來,猩紅的舌在唇上滑過,調侃道:「嘖嘖,這個好像更好看呀?妳也一起來怎麼樣,哥哥請客!」
「我說,請你離開!」陳亦凝加重了語氣,琥珀色的瞳微微縮起;儘管她明白自己的身形在男人面前顯得極為單薄,雙腳也微不可察地顫抖起來,如刀的目光卻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
和雲間影那些醉客一樣,那些令人作嘔的油膩臉龐和毛手毛腳的動作,她都應付過。
雖然這裡不是雲間影,但沒什麼不同,她這麼告訴自己。
「嗤,挺有脾氣啊?」男人直起身子,嗤笑一聲,向前邁了半步,語氣裡是掩飾不住的惡意:「給臉不要臉?嗯?」
周遭的議論聲逐漸匯聚起來,有人投來了好奇的目光,更有一些熱鬧不嫌事大的路人正拿著手機對著卡座。遠處的服務生露出猶豫的神情,似乎也對這種場面感到無所適從。
「亦凝,不如就算了吧……」橙子拽住了陳亦凝的衣角,聲音低得近乎哀求。
可陳亦凝清楚,眼前的男人就像餓極的豺狼,只要她露了一點怯,便只有被拆吃入腹的淒慘結果。
「這裡有監視器,還有這麼多的見證人。」她抬起下巴,語氣冷得像結了霜:「新開幕的商場,我相信他們不會樂見有鬧事者。」說著,視線瞥向了服務生。
那頭的人才定下神來,連忙找了管道反應了上去。
被落了面子的男人喘著粗氣,眼底的醉意夾雜著逐漸堆積的惱怒,可周圍愈演愈烈的議論喚回了他僅剩的理智。他啐了一口,悻悻地道:「算妳走運。」說完便踉蹌著走回了吧檯區,招呼了幾個好友結了帳,互相攙扶著離開了餐酒館。
陳亦凝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玻璃幕牆的轉角,忽然掌心一暖,偏過頭撞進了橙子帶著幾分慶幸和擔憂的眼神。
也許,她真的有些不一樣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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