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故事 - 家人26

把娜塔莉亞帶出她家是個大工程，首先現在的娜塔莉亞至少有一百一十公斤，其次她昏迷不醒，再來還得避開樓下那些好奇鄰居躲在門縫之後的目光。我忍著反胃感，和潔瑪一同搬起被紐頓太太從床上扯下的床單包裹住的娜塔莉亞，小心地下樓。

雖然我和潔瑪在離開紐頓家之前都已經檢查並清理過自己的外表，但我們看起來還是慘不忍睹。我的左手動彈不得，只能用右手搬人、衣服上全是汙跡、滿頭大汗且氣喘吁吁；潔瑪的妝容亂了，本來剪的俐落的金髮也毛毛躁躁，外衣上都是木屑。

我們看起來就像吃了虧的小偷，努力把偷竊的成果從屋內搬出來。

「最好不要有人報警。」潔瑪語氣很糟糕。

我想回應，但我的喉嚨叫我閉嘴。

把娜塔莉亞搬回越野車的後座就像扛著她上了一趟喜馬拉雅山一樣艱困，我甩上車門時胸口又開始痛，避開潔瑪的眼，我朝地上吐了口血。

「先把她關到地下室去等待滿月過去，然後我們去一趟診所。」潔瑪上車把安全帶繫好：「你的身體怎麼樣？」

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搖頭。

潔瑪皺眉：「她傷到你的喉嚨了？那你的人頭怎麼還在？」

我再度搖頭。

「算了，我先送你去診所，免得留下什麼後遺症。」

她發動車子，顯然滿懷怒氣又無處發洩。本來以為是簡單的任務，最後卻差點死在某間陌生公寓裡一定讓她很不爽。

後座的娜塔莉亞悶哼一聲，我這才想起我捅了她一刀。

該死。

我拿出手機打字，秀給潔瑪看，她看完臉色大變。

「你用我送你的匕首捅了她一刀？」她在路邊緊急煞車：「怎麼不早說！」

我又指了我的喉嚨。

「你在車上別亂動。」她下車，打開後座的門，檢查娜塔莉亞的傷勢：「該死！你是捅到哪裡了！血流成這樣！」

她用對講機呼叫支援，叫我從副駕駛座的置物櫃拿緊急手術包給她──我從來不曉得緊急手術包是審判所越野車的標準配備，也從來沒接受過類似的訓練。潔瑪動作快速的替娜塔莉亞止血，我沒看清楚她是如何做的，但等到奈特開著另一輛車前來支援時，娜塔莉亞的血看起來是止住了。

奈特接走了娜塔莉亞，我的手和喉嚨都痛得讓我想打嗎啡止痛。

潔瑪上車，差不多有三十秒的時間，車裡是寂靜的狀態。

然後潔瑪發飆了：「柔伊．張！你到底在想什麼？你怎麼可以捅了某人一刀之後什麼都不做？」

我想告訴潔瑪她自己也沒注意到那傷口，但我還是說不出話。

「你難道以為就這麼把她帶回去什麼事都不會有？你不曉得失血過多會害死人嗎？還是你覺得狼人的自我復原能力有辦法搞定那道傷口？」她吼叫的好大聲，幾乎掀翻車頂：「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想的，或許你一點都不在乎那女孩的死活、也許你認為她死了最好不過，但我們不是這麼運作的，懂嗎？就算那女孩是狼人，這也不是她失血死亡的理由！我知道很多人都對超自然生物的命感到不屑、認為他們連出生的資格都沒有，但我不允許你因為這種理由就輕易殺人！」

不，我在乎，我比你在乎，潔瑪。

不過這次確實是我的錯，所以我乖乖被罵。

「她什麼都沒做，聽好，她、什、麼、都、沒、做！她只是把耳朵上的聖物拿出來了，就因為她覺得不舒服，她把自己關在房間，因為她不想傷害人！她是個好女孩，很努力的活著、努力的在這個世界找到自己的定位，因為她既是狼人又是人類！她就和你、和我一樣，我們沒什麼不同，懂嗎？我們沒有不同！」

我喉嚨的痛消退了一些，終於能夠說話了，儘管我的聲音沙啞含糊。

「你不同意。」我試著讓發音清晰：「你不希望她被『處刑』。」

「對。」她的眼神陰鬱：「我不希望。」

「處刑……究竟是什麼？」

她轉動鑰匙，踩下油門：「差點忘了你沒讀完書……處刑就是用聖力重創他們，直到他們留下終身創傷，再也無法變身。」

「淨化儀式？」

「對，淨化儀式也是處刑的一種，但處刑並不是只有淨化儀式而已。處刑有很多種類，淨化儀式是把超自然生物丟入高濃度的聖水裡，是最殘忍的懲罰；而娜塔莉亞要接受的是另一種，我們會在她的身上刻下禱詞，取代聖物，她總不可能把自己的皮膚剝下來。」她看了我一眼：「這種處刑叫做『福音』，還有，這次的『福音』將由你來執行。」

「約瑟……沒有……教我。」

「他才不會教，所有的使徒都不需執行處刑，他們一出手就是死刑，何況處刑是由梵蒂岡統一傳授。」潔瑪道：「梵諦岡那裡今晚將會以視訊的方式教導你該怎麼做。」

視訊？這麼重要的事可以用視訊傳授？罷了，網路上都可以找到解剖人體的過程了，用視訊傳授處刑似乎也不是讓人驚訝的事。

不，應該說用視訊反而好，不曉得福音會對我造成多大傷害，如果有個聖職者在旁邊，我可能會露出馬腳。我承擔不起露馬腳的後果，就算約瑟說上層對超自然生物的態度有軟化的跡象也一樣。

有個女巫混進審判所本身就是醜聞，並不是所有聖職者都和約瑟一樣心胸寬大。

潔瑪在診所前停車，我走下車時覺得自己的肋骨可能裂開了，胸側一陣一陣的痛，每次呼吸都是折磨。

診所裡只有年紀很大的修女，我不記得她是不是之前強迫我喝聖水的那位，想到那時的經歷讓我不禁顫抖，要不是我痛得跑不動，我現在就會轉身開溜。

我的左手脫臼了，側胸和腹部有一大片瘀青，萬幸的是我的傷只是表面看起來嚴重，裡頭沒有什麼嚴重的傷勢。我的骨頭沒斷，內臟沒爆開，修女給了我止痛藥，叫我回去多休息就能好。

潔瑪的傷比較重，娜塔莉亞從房裡衝出來時一定直接撞到她了，修女說她需要進一步的檢查，最好在診所留一個晚上，所以最後我必須自己回分部去。一想到回去就得執行處刑，我就想回診所去請求修女也讓我留院觀察，可惜我不能冒險做進一步的檢查，不能讓他們有發現我真實身分的機會。

我在晚上八點回到分部，此時分部的大廳裡奈特正忙碌的處理報告，看到我他打了聲招呼，我禮貌地回應，但其實我誰都不想理會。

我必須處刑一個女孩，因為她變身狼人，順從她的本能。

就像我使用巫術一樣。

「柔伊？你有聽到我說的話嗎？」奈特喊道：「時間快到了，你不去準備一下嗎？」

該來的總是要來。

地下室，兩年前在紐約分部時，我從來沒下來過地下室。我知道這裡是他們關押危險犯人的地方，那時候我一次都沒下來過。

之前曾以為聖保羅的聖力是很沉重的，來到這個專為罪犯準備的地下室後，才知道以前在聖保羅感受到的無處不在的聖力就像白開水一樣稀薄。

只往下走了一階，就不想再走了，彷彿有沉重的岩石壓在我身上，讓我喘不過氣。

「你在做什麼？時間快來不及了。」奈特抱著一台筆記型電腦，他說梵諦岡的聖職者會在美東時間八點半準時上線。

乾脆錯過好了，說一聲「我辦不到」然後逃跑，不要成為審判所壓迫超自然生物的罪犯……

我辦不到。

我不敢，要是他們追究我不願意的原因呢？要是他們發現我不願意是因為我的身分？

我、必須、做。

我必須迫害和我一樣的超自然生物。

我必須執行處刑。

每往下走一階，壓在我身上的不只聖力，還有我的良心。之前的兩年裡和約瑟一起完成了很多任務，從來沒有一個任務讓我有此時感受到的異樣感。我之前追捕的超自然生物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他們都犯了罪，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追捕他們。

可是這次呢？

潔瑪說得對，這只不過是個小女孩。

「回去。」我聽見爸的聲音：「我告訴過你要努力活下去，但這次你越界了……在你後悔前，回去。」

「對不起。」我對他說。

爸消失了。

我繼續往下走。

地下室裡明亮又整潔，沒有電影裡的陰森恐怖，如果不知道這是地下室，只會以為這是哪間普通的房間──直到看到房間中央的鐵製手術台為止。

狼人化的娜塔莉亞躺在那張床上，發出小狗似的嗚咽，她的身軀龐大，但那張桌子更大。

像待宰羔羊。

手術台的前方搬來了一張木桌，筆記型電腦就放在那張木桌上，此時螢幕上顯示連線中，那名要來教導我該怎麼刻下「福音」的聖職者在地球的另一端，不曉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如果那人知道了，大概會飄洋過海只為了解決我這個膽敢欺瞞他的女巫。

然後視訊開始了。

螢幕上出現了一個很普通的老人，臉上滿佈皺紋，沒有頭髮和鬍鬚，看上去不好相處。

「柔伊．張？」他的英文有濃厚的口音。

我點頭：「是的。」

「我將會教導你該怎麼刻下『福音』，你準備好了嗎？」

這是我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但我沒有。反正我不做也會有別人做──我這麼告訴自己──那還不如我來動手。

「我準備好了。」

「把你的『筆』準備好。」老人說：「選一隻你覺得趁手的。」

奈特此時遞給我一枝鋼筆，我安靜地接下了。

「想像聖力是墨水，你要把聖力注入那隻筆裡，然後在那隻狼的身上寫下禱詞。」老人的聲音高高在上：「你會需要非常、非常大量的聖力來完成這個工作，確保你所在的地方能夠供給你源源不絕的聖力，以免寫到最後精疲力竭。」

「好。」

「等一下按照我說的順序把禱詞刻在那隻狼的身上。」

「好。」

我轉身對著娜塔莉亞，這個狼化的女孩。

她看著我的眼溢出了恐懼，顯然已經亦是自己會遭遇到什麼，淚水從她的眼角滑下，被臉頰上的毛髮吞沒。我寧願她保持昏迷，如此一來，就不需要面對那雙眼，那雙孩童的眼。

她的嘴動了動，我讀出她的唇語。

「求求你。」

「來吧。」背後的筆記型電腦傳來老人的聲音：「我們從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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