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故事 - 家人27

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的尖叫，撕心裂肺，彷彿我拿著燒紅的鐵棍燙爛她的皮膚，又將強鹼灌入她的嘴。

奈特曾想堵住她的嘴，但被我制止了，我必須聽著她的尖叫，提醒我，從今天開始我喪失了做為人的資格。

反正老人也沒說要讓她安靜。

額頭、脖子、雙手、肚腹、大腿、小腿、腳底。

一開始尖叫聲很大，可是漸漸的她不叫了。

我在她每根手指和腳趾上寫下禱詞，這些詞閃爍著白光隱沒在皮膚下，留下燙傷似的紅色紋路，讓我想到我手上的六角形疤痕。

和我的疤痕不同，她身上的紋路很快褪去，在我寫下一筆的時候，上一筆就消失了。

不過禱詞沒有消失，它只是變得看不見而已，我能感受到聖力潛伏在娜塔莉亞的肌膚底下毛毛蟲似的蠕動，一點一點吞沒她化身為狼的能力。

管他返祖不返祖，從今往後，娜塔莉亞將不再有化身為狼的能力。

「阿們。」老人說：「刻在她的後頸。」

這是最後一筆。

我寫完時，變回人形的娜塔莉亞昏了過去。

我注意到她有多小，可她卻接受了連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承受的酷刑。

由我實施的酷刑。

奈特替她穿上衣服，她白淨的皮膚上看不到一點痕跡，只有感受得到聖力的我才知道，此刻她的身體裡有什麼樣的狂風正摧毀她的本質。地下室裡的聖力已經沒了，幾乎壓死我的聖力現在全都在娜塔莉亞的身體裡，慢慢地啃食她、摧毀她。

起碼要一個月，這裡的聖力濃度才會恢復。

「柔伊．張。」筆記型電腦裡的老人說：「我在此宣布，你通過了升為正式聖職者的考核，你的處刑做得近乎完美，對聖力的掌握也超乎常人。」

「你感覺得到？」

「我看得見。」老人露出了一個可以被稱之為愉快的表情：「禱詞被刻進她的皮膚時，紋路很明顯。」

「所以，我現在是正式的聖職者了。」

「沒錯，恭喜你，使徒多馬一定以你為榮。」說完，視訊就切斷了。

我站在地下室，耳畔迴盪著娜塔莉亞的尖叫，還有她懇求我放過她時的眼神。

「你快去休息吧，我會負責把她帶回家。」奈特說。

我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上樓的，但我回神時，人已經站在他們為我準備的客房裡了。

我脫下手套，我手上的傷，是加入審判所之後最嚴重的一次。

我的雙手看起來像被剝除了皮膚，任由肌肉組織暴露在空氣裡，鮮血往下流，一時間我想不到止住它的方法，更重要的是我不想療傷。

就讓血流吧。

這是我的懲罰。

有一瞬間，我甚至考慮就這麼下樓，讓奈特看看我的手，讓他拿起槍把銀彈送進我的腦袋裡。

可最後我做的只有在床邊坐下，盯著千瘡百孔的手。

最後我睡著了，夢到爸，他死去的模樣、他的屍體。

他在說話，聲音不清不楚，我想是因為他的聲帶爛掉了吧，任何人在腐爛之後都沒辦法清楚發出聲音。

「你毀了那個女孩。」他指責我：「你不該處刑她。」

「我想活下去。」我冷靜地把球丟回給他：「是你告訴我要不擇一切手段活下去的，爸，你告訴我為了自己可以無視他人死活。」

「我說的是，你可以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而不介入，而不是變成事情發生的原因。」

「我別無選擇。」

「你有，你可以逃跑，像我教你的一樣，逃跑。」他的笑帶著屍體的臭味和諷刺：「你可以上樓，把事情丟給別人做，而不是自己來。你還有假身分能使用，『藤原友紀』暫時是安全的，丹尼爾也給過你假身分，只是你沒拆開過。」

「我還要躲藏多久？」我對著他尖叫：「你當初應該把我丟掉！隨便丟在哪間孤兒院前面都好，你為什麼要帶著我逃跑？為什麼我要承受這些？」

「人生就是不公平，女兒。」他叫我「女兒」而不是「若娜」、「柔伊」或我曾用過的任何一個名字。

我寧願他叫我的假名。

我可以假裝他叫的不是我。

「我不想承受。」

「你別無選擇。」他說：「你做了愚蠢的選擇，吞下它，讓它灼燒你──然後走下去。」

「走去哪裡？」

「我哪知道？」他冷冷地說：「我已經死了，現在和你說話的不過是你的幻覺，你用來逃避現實的小小伎倆。」

「那就給我滾。」

他隨風而散。

我醒來了，被手機鈴聲吵醒的。手上的傷口結痂，我的手沒有我想的傷重，只是昨夜血流的多一點讓它們看起來很驚悚而已。

結塊的血脫落、摔碎，當我伸手拿手機時，化成粉的血塊讓螢幕看起來髒兮兮的。

我不記得我有設鬧鐘，我連昨晚怎麼睡得著都沒頭緒。

「喂？」

電話那頭的人用德語連珠炮似的說了些什麼，讓我頭疼。

「說英文！」我不耐煩地說：「要是不會，就說法文！」

「柔伊，你吃了炸藥啦！」原來另一頭的人是皮爾，他改用英文說話：「你現在人在美國對不對？」

「我們一起確認過我的任務。」我躺回床上，把手機調成擴音。

皮爾道：「我知道，狼人的任務嘛！」

我不想聽到「狼人」這個單字：「你怎麼會打電話給我？」

「這個嘛……」他欲言又止，讓我煩躁不已。

「給你五秒，不然我要掛電話。」

「你今天真的不對勁──別、別掛電話，我說正事！」然後他給了我一個爆炸性消息：「薩伊惹麻煩了。」

「……我他媽才走兩天而已。」

比起憤怒，更多的是無力感，空洞吞噬了我，嘲笑我做出的努力。

「不是多大的麻煩，只是打架而已。」皮爾的語氣就像在說今天的天氣真好：「菁英班裡有個狼人，叫什麼──」

「華萊士。」

「對，華萊士，薩伊和他打起來了，兩個人都受了不輕的傷，送醫院了，不過只要好好休息就沒有問題。」

「上頭對這件事有什麼反應？」

「還不曉得，昨天晚上發生的，連他們為什麼會打起來都沒有頭緒。」

「好吧。」我嘆息：「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要掛電話了。」

「等一下，你不回來嗎？」皮爾問道：「我還以為你會想回來。」

「我人在美國，皮爾，你忘了嗎？」我諷刺地說：「難道你以為我有辦法『咻』的瞬間移動過去嗎？」

「柔伊，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你平常不是這樣的人。」

我猶豫著要不要說，我真的需要某個人來當我的聽眾。

「我升上正式聖職者了。」

皮爾聽起來很高興：「那很好啊！你應該高興──」

「我傷害了一個女孩。」我打斷他的話：「我往她的身上刻『福音』，只因為她無法控制自己，她會變成狼人。」

皮爾的回答讓我的血液冷了下來。

他說：「這有什麼問題嗎？」

「她只是個小女孩！」我不敢置信的說：「大概只有十歲，不會超過十一歲，我在她的身上刻禱詞，她叫得就像我用烙鐵燙她一樣！」

「那麼，你應該堵上她的嘴。」

我啞口無言，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怎麼能這麼說？你怎麼能……」

「柔伊，其實我之前就想說了，你一點也不適合當聖職者，你根本不該踏進審判所。」皮爾道：「某方面來說，你太溫柔了，你狠不下心下不了手，還和超自然生物保持良好關係。在慈悲高中保護那女孩當然沒問題，只要控制好她和其他同學的關係，你們全都能從高中畢業，高高興興、玩一場明眼人都知道虛假的家家酒遊戲。你不需要傷害任何人、不需要追捕任何人，學校和外面相比是很乾淨的，讓你可以欺騙自己。」

「我怎麼欺騙自己了？」

「你欺騙自己我們和他們一樣，好像他們不會對我們造成威脅。你有想過如果你沒給狼人女孩刻上禱詞，下次她變身的時候會不會殺死某人？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失控會造成多大的傷害？等到警察或軍隊終於掌控情況時，事情早就來不及了。」他沒有任何情緒，只是在闡述一個事實，他說的就像一加一等於二：「你殺死她了嗎？沒有，她還活著，同時你也避免了無辜者被她殺害的可能性。她會痛苦，當然，她會痛苦一輩子。值得嗎？宏觀來看，值得。你不也說了她無法自制？如果她可以控制自己，就不需要刻福音。」

「你真冷血。」

「為了保護普通人，有時候不得不做出糟糕的選擇。我當獵人三十年了，柔伊，我見過很多殘酷的事，連提都不想提。這三十年裡我學到，如果你希望讓這個世界的傷痛減少，有時必須做出殘忍的選擇，選擇相較之下傷害較少的道路。」皮爾繼續說：「況且這三十年來，我們不是沒有進步，我們的標準越來越寬容、人道，你不會想知道三十年前的審判所手段有多糟糕，柔伊。」

「這樣沒問題嗎？為了眾人的利益而犧牲少數人？」我仰頭，想呼吸新鮮空氣：「要是那女孩到最後都沒有傷害任何人呢？」

「你能保證嗎？」他輕聲道：「某天你收到消息，告訴你在某處發生了狼人殺人事件，在報告中血腥的照片與描述之間，熟悉的名字出現，你想起自己本來可以阻止這一切──你有辦法忍受那種愧疚感嗎？」

「我──」

「別輕易回答，柔伊，好好思考。」他頓了頓：「如果你真的無法接受，就退出吧，如果對你來說會比較容易的話。你可以不去看、不去聽，假裝這個世界上沒有陰暗的部分，假裝世界上沒有吸血鬼、巫師或狼人。我很認真，這不是調侃，如果你真的受不了，那就離開吧，沒有人會責怪你，我們都知道背負這些有多累，也沒有資格強迫別人背負。你轉身離開不是懦弱，只是到了極限，再也無法繼續下去。」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眼前的世界漸漸模糊，淚珠往下滾，一去不回。

「我走不開。」我告訴他：「我沒辦法走，皮爾，我走不了，只要離開，我就會死。」

我結束通話。

他不會明白，審判所是唯一能保護我的地方，同時也一點一滴的傷害我，從內部悄悄腐蝕我。我走在鋼索上，腳下是萬丈深淵。我走的鋼索太細了，每當我往前一步，體重往下壓，腳底就被鋼索割破，一遍遍、血肉模糊。

但我不能不走，只要停止就會摔落，如陶瓷娃娃，摔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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