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不同色 - 第五十五章　舊人歸來

　　杜思遠睜開眼時，天色剛亮。

　　清晨的微光透過窗縫灑進屋內，投下細碎而溫暖的光影。

　　屋內仍帶著昨夜殘留的酒香，帶著些微的苦澀與沉靜。

　　他的視線落在房間中央。

　　陳禹謫不知何時，已經從趴在桌上滑落到木地板上，整個人懶散地躺著，一隻手還攥著毛毯的一角，像是潛意識裡不願鬆手。

　　地板雖硬，但他睡得安穩，呼吸平穩，眉宇間的疲憊與壓抑在此刻暫時放鬆下來。

　　陽光緩緩移動，映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流暢的線條。

　　這麼多年了，這孩子一直走得很遠，肩上的責任也越來越重。

　　如今，終於難得這樣沉沉地睡過去。

　　杜思遠站在原地，靜靜地看了他片刻，然後輕輕地開口——

　　「禹謫。」

　　語氣很輕，卻清晰地落在靜謐的空氣裡。

　　地上的人睫毛微微顫了顫，似乎聽到了聲音，卻還未完全清醒。

　　「禹謫。」

　　他又喚了一聲。

　　這一次，陳禹謫的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眼。

　　眼神仍帶著睡意，意識似乎還沒有完全回來，只是懶懶地「嗯」了一聲，像是本能地應了一句。

　　「你師父我要去找一位老朋友，過幾天才會回來。」

　　話語落下，他的弟子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閉著眼喃喃地回應：「嗯……」

　　語氣模糊不清，帶著一種還未從夢境醒來的遲鈍。

　　杜思遠無聲地笑了一下。

　　這小子，還是老樣子。

　　「記得吃飯，記得睡覺，記得回去看一下父母。」

　　他頓了頓，然後輕描淡寫地補上一句——

　　「還有——記得幫我好好看家啊。」

　　房間內靜了一瞬。

　　地上的人沒有再回應，呼吸平穩，像是完全陷入沉睡。

　　杜思遠看了他一眼，沒有再打擾，轉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

　　他拉開行李的拉鍊，裡頭擺放著幾件簡單的衣物，最上方，靜靜地躺著一道陳舊的臂章——

　　北聯的臂章。

　　歲月在它的紋理間刻下淡淡的痕跡，像是某段久遠的歷史，塵封多年，卻終究無法真正埋藏。

　　他看了它片刻，沒有多言，輕輕拉上行李的拉鍊。

　　拉鍊滑動的聲音在靜謐的房間裡響起，臂章沉入陰影之中。

　　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目光靜沉，帶著些許無奈，卻又透著一絲說不清的溫和。

　　然後，他轉身，推開門，踏入晨光之中。

　　門板輕輕闔上，屋內重新歸於安靜。

　　陳禹謫仍在夢中，呼吸平穩，對於這個清晨的告別，毫無所覺。

　　…

　　北聯總部，一樓大廳。

　　運作如常，人來人往，職員們處理著各式各樣的江湖糾紛。

　　「不是吧？這是怎麼算的？昨天才剛談好數字，今天又多了一倍？」某個來報案的門派代表氣急敗壞地拍著櫃台，臉色不善。

　　「這是重新核算後的修繕費，你們選擇在街道開戰，導致路樹、路燈倒塌，合計就是這個數字。」職員面無表情地指著報告，語氣公事公辦。

　　「那天風大，殘骸又倒了一部分！我們門派哪來這麼大的破壞力？」來人急了。

　　「這已經是最優惠的條件了。」職員看了他一眼，語氣依舊冷靜：「如果你們不接受，可以等秘密警察來處理，到時候可不只是賠錢的問題。」

　　「這……」來人皺眉，還想再爭辯，卻一時語塞。

　　而在另一邊——

　　「就說了，這明明是擄貓！」一名中年漢子憤憤不平地拍著桌，滿臉怒氣：「那隻貓跟了我好多年了，怎麼可能自己跑掉？一定是有人故意帶走的！」

　　「您先冷靜，這不是我們的業務範圍。」職員無奈地翻著手上的資料：「這種事請去附近派出所報案，我們北聯主要負責的是——」

　　「我不管！這就是報復行動！」那人堅持不懈：「你們再不查，等哪天你的貓也不見了，你就知道這事有多嚴重！」

　　職員無語地翻了翻檔案，結果還真查到以前處理過「江湖人士愛寵失蹤」的案件，當時的負責人甚至特意在備註欄裡寫道：「如再遇此類案件，應考慮轉交至動保相關單位，或著精神科相關醫院——」

　　北聯的日常便是如此，充滿秩序，卻又帶著江湖特有的煙火氣。

　　有些人來申請許可，有些人來處理門派糾紛，還有些純粹是來「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從北聯這裡撈到些什麼好處。

　　而在大廳的另一側，兩名江湖人士低聲交談。

　　「你聽說沒？最近執鋒衛和副理不太對勁，好像在鬧矛盾。」

　　「可不是？聽說副理被停職了，現在每天還得來報到，這事兒有點蹊蹺……」

　　「我看這可不像單純的內部糾紛，搞不好是上頭在清理勢力。」

　　「這話可別亂說……」其中一人四下張望，壓低聲音：「最近幾天好像不太平，別惹事上身。」

　　他們交談著，未曾留意，直至大廳內的氣氛微妙地變化。

　　原本此起彼落的交談聲漸漸減少，像潮水般被某種無形的壓力推後，所有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被場中央的身影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個看似普通的男人。

　　他衣著樸素，沒有明顯的標誌，也沒有任何能彰顯身份的配飾。

　　沒有鋒芒，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卻依舊讓人無法忽視。

　　他站立的姿態，如松柏般挺拔沉穩，不動如山。

　　目光平和，神色自若，像是這片大地與他早已相識，像是這座建築與他再熟悉不過。

　　他的從容，並非故作鎮定，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坦然。

　　彷彿即使身處陌生人群中，依舊能夠穩穩扎根，任風來去，巍然不動。

　　然而，這份淡然落在旁人眼裡，卻只換來更深的疑惑與警惕。

　　大廳內的低語聲開始四處蔓延，北聯職員們彼此交換視線，執鋒衛更是下意識地加強警戒，幾名年輕的成員甚至已經悄然將手按上武器，準備隨時出手。

　　「這傢伙是誰？」有人低聲道。

　　「看著不像來鬧事的……莫非是哪個隱世高手？」另一人皺眉猜測。

　　「我瞧著……倒更像是來討債的。」有人輕哼一聲，語氣帶著幾分戲謔。

　　四周竊竊私語，警戒與猜測交織，空氣逐漸變得凝滯。

　　而場中央的男人，靜靜地站著，等待所有目光落在他身上。

　　直到一切聲音漸漸歸於低沉，他才緩緩開口。

　　語氣平穩，擲地有聲。

　　「我是北聯前任尉司，杜思遠。」

　　「今日來此，為陳禹謫擔保。」

　　話音落下的瞬間，時間像是停滯一般，空氣凝結，大廳內所有的低語聲仿佛被一刀斬斷。

　　北聯一樓，原本喧囂如市場般的日常景象，在這一刻變得異常安靜。

　　有些人半張著嘴，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就這麼卡在喉嚨裡；有些人手裡正翻閱著的文件，動作僵在半空；甚至有人還維持著剛剛偷喝茶的姿勢，茶杯懸在唇邊，卻忘了抿下一口。

　　所有人的視線，帶著驚疑、茫然、戒備，甚至是難以置信，齊落在那個站在大廳中央的男人身上。

　　有人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前任尉司？

　　——怎麼從沒聽說過？

　　北聯職員們一臉迷茫，彼此交換著眼神，彷彿想從對方的反應中尋找答案。然而，沒有人能給出解釋。

　　有年輕的職員下意識地翻動檔案，手指在紙張與螢幕間來回滑動，速度越來越快，眉頭越皺越深。他們搜尋著北聯的歷史紀錄、歷任尉司的名單，卻什麼也找不到。

　　某些資深職員則微微皺眉，卻沒有加入議論，反而低頭不語。

　　有人手裡還拿著剛整理好的文書，動作停滯，視線凝在那個站在場中央的男人身上，彷彿試圖在記憶裡搜尋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有人神色警惕，目光頻頻掃向執鋒衛的護衛們，似乎在等著上級下令，以決定該如何處理眼前這個不明來歷的陌生人。

　　還有些人交頭接耳，試圖從旁人那裡得到些訊息，但交換的只有更大的困惑。

　　一名年輕的職員不自覺地握緊筆桿，手心微微出汗，因為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不僅僅是一個陌生人的闖入，而是關乎北聯過去的一段未知歷史。

　　就在這時，一道穩重的腳步聲響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主事、副理、文輔，同時現身於大廳。

　　雲顥辰看著那站立如松柏的男子，回憶著北聯歷任尉司的所有記錄。

　　北聯的尉司，作為執鋒衛的最高領導者，每一代都應該有完整的存檔，無論任期長短，哪怕只是代理，都應該留下痕跡。

　　但這個人、這個名字，他毫無印象。

　　他偏頭看向楚懷信。

　　楚懷信已經單手打開筆電，指尖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檢索系統內所有可能的相關紀錄。

　　幾秒鐘後，她的動作停了下來，眉頭微微皺起。

　　沒有說話。

　　但這個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就連她的系統裡，也找不到這個人的存在。

　　雲顥辰心頭一凜。

　　他目光一轉，掃視大廳內的反應。

　　某個角落，一道靜默的身影與周遭的騷動形成了鮮明對比。

　　那是安字分會的會長，一名看起來毫不起眼的中年女性。

　　她的神色與在場的其他人明顯不同。

　　當所有人都對這個陌生的男人感到困惑時，她卻只是沉默地望著對方，目光深沉，帶著複雜難明的情緒。

　　她微微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選擇什麼都不說。

　　雲顥辰視線回轉，微微側頭，想從莊旻文的表情裡看出些許端倪。

　　然而，莊旻文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男人，神色未曾動搖。

　　那眼神不像是在審視一個陌生人，而是像在看一個早已塵封的舊影。

　　沉默持續了片刻。

　　然後，莊旻文闔上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聲嘆息，像是一種承認，也像是對某段過去歷史的無奈妥協。

　　當他再度睜開眼時，目光落回那張熟悉的臉上，語氣低沉，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

　　「……你不是退隱了嗎，何苦再出來？」

　　「為了我的弟子，陳禹謫。」

　　杜思遠語氣平穩，態度堅定，字字清晰，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讓整個北聯大廳陷入更深的沉默。

　　莊旻文深深看了杜思遠一眼，嘴邊浮現淡淡笑意，眉宇間的神色卻難以捉摸。

　　「世事難料……禹謫竟成了你的弟子。」

　　像是沒想到這兩人會有所交集，又像是沒想到，這件事終究還是與北聯糾纏在了一起。

　　「你當年為了什麼離開，如今又為了什麼回來？」

　　語氣不輕不重，卻帶著某種意味不明的嘆息。仿佛答案莊旻文心裡早已知曉，只是在等杜思遠親口說出來。

　　杜思遠沒有立刻回應，而是向前一步，神色平靜。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喜歡問這種問題。」

　　他語調隨意，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從容地像是在感慨。

　　他微微頓了頓，然後才繼續道：

　　「現任尉司陳禹謫，是我的弟子。如今他蒙受陷害，做師父的，自然應當出來。」

　　他的語氣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卻透著某種理所當然的篤定。

　　莊旻文的神情依舊平靜，只是沉沉地望著杜思遠，眼底藏著一層難以輕易解讀的情緒。

　　彷彿在權衡著什麼，又彷彿只是在審視一個舊時熟悉的影子。

　　半晌，他才開口，聲音低沉，帶著淡淡的探詢。

　　「……所以你這次回來，是打算插手北聯的事？」

　　這句話落下的瞬間，大廳內的氣氛微微一緊。

　　周圍的執鋒衛們沒有動作，但目光已經下意識地聚焦在杜思遠身上，職員們更是屏住呼吸，等待著他的回應。

　　杜思遠聞言，輕勾唇角，神態一如既往的淡然，似乎對這個問題毫不意外。

　　他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語氣雖輕，卻帶著篤定。

　　「我沒有要對抗北聯。」

　　他的語調溫和，不帶絲毫威脅，卻也不容任何曲解。

　　他停頓一瞬，像是要讓這句話的份量落定，然後才緩緩補上最後一句——

　　「北聯，是你最在乎的東西。

　　「而陳禹謫……是我唯一的弟子。」

　　這句話一出，空氣中彷彿有什麼細微的變化。

　　莊旻文的視線微微一沉，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斟酌著什麼。

　　他的目光掃過杜思遠，然後偏頭看向雲顥辰。

　　雲顥辰沒有說話，仍然立在一側，眼神銳利，像是在消化這場突如其來的對峙，也像是在揣測主事接下來的決定。

　　接著，莊旻文的視線重新回到杜思遠身上，緩緩開口——

　　「傳我命令——」

　　他的聲音穩定，不急不徐，每個字都落在眾人耳中。

　　「陳禹謫的通緝，證據不足，暫緩執行。」

　　語畢，大廳內靜了一瞬。

　　這不算是撤銷，也不代表陳禹謫已經擺脫了嫌疑，但這一步，已經足夠讓北聯內部的風向暫時改變。

　　職員們交換視線，執鋒衛們微微放鬆戒備，但依舊保持警惕，畢竟這場決定的影響還未完全落定。

　　而在這一刻，杜思遠微微一笑，這次是真正意義上的輕鬆了幾分。

　　「謝謝。」他的語氣誠懇，卻沒有太多情緒起伏。

　　他知道，莊旻文已經給出了最大的讓步，而他自己，也沒有多餘的籌碼可以再討價還價。

　　這場交鋒，到此為止。

　　他轉身準備離開。

　　此時，莊旻文忽然開口——

　　「你知道你回來，代表什麼嗎？」

　　杜思遠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彷彿在夜雨將至的邊界上，感受著風起雲湧的氣息。

　　他靜默片刻，最終輕輕開口：

　　「二十年的宿怨，我依舊避不掉。」

　　語氣淡然，卻像是將一縷歲月拋入長河，任其浮沉，再無掙扎。

　　這句話落下，空氣仿佛靜止了一瞬。

　　四周人影交錯，職員們低聲議論，護衛們警惕戒備，雲顥辰與楚懷信的目光仍鎖在他身上，試圖從這個陌生而突兀的「前任尉司」身上找出更多線索。

　　可他依舊只是站在那裡，如松柏般沉穩，不動聲色地承受著所有目光的審視。

　　莊旻文沒有回答，只是望著他的背影，眼底浮起一抹極淡的波動，如同霧氣輕掠湖面，短暫而微不可察。

　　這場對話，無須再多言語。

　　二十年前，他選擇離開，將自己的名字與過去一併埋葬；

　　如今，他選擇回來，彷彿無數塵封的往事，也在這一刻重新甦醒。

　　風聲從北聯大樓的高窗隙縫間穿過，捲起沉默的氣息。

　　有些人選擇前行，有些人選擇守望。

　　而有些人，終究還是繞了一個圈，回到了命運最初擺放他們的位置。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omBNrvaq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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