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弦凝（一）

「太子殿下，你不能出事！」

金連平空消失後，太子再也支持不了，昏了過去，把若鸝嚇得半死。而重傷的藍澄則已醒來，卻固執地想勉強自己走路，又不讓人來扶他，也惹她生氣了。

「你現在還不能死！你死了，太子殿下由誰來保護？你給我好好的躺著別動！」

若鸝忍不住向藍澄發脾氣，金留和香薊都愣著。藍澄竟然也難得地不反駁，閉上眼睛，讓第一軍團把他抬走。

金留屬下的小隊長們說，當時他們雖然一路緊跟著他走到沙地，但一陣強風沙吹過後，便不見金留的身影，而無論怎樣找，也找不到他。

若鸝猜想，這亦是金連的把戲，只讓金留一人進入他的世界。

金留把大家送到第一軍團戰船上後，便與小隊長們討論下一步戰略。

他剛才才知道金家家事的真相，居然是自己堂弟毒殺了父親。而現在，他卻先要把一切擱置一旁，專注在戰場上。

太殘忍了。

若鸝急忙回到太子所在的小室內。他安靜地躺著床上，動也不動，她不得不看他的胸膛起伏，才確定他仍在呼吸。

香薊幫忙為太子擦手臉，看見她進來，問道：「牠跟著妳回來？」

佇立在若鸝肩上的，是那頭紅鳥。若鸝舉手輕輕撫牠，說：「是啊。」

紅鳥似乎挺喜歡她的。離開沙地後，若鸝跟牠說一切都已經沒事，紅門紙也走了，好像覺得牠會聽懂。但牠並沒有飛走，反而一直跟著她，站在她肩上似乎不想走，若鸝也讓牠留在身邊。

「牠真會跟主人呢。」香薊說。

若鸝溫聲說：「香薊姨，妳去休息一會吧，我來照料殿下便好。」

香薊搖頭，說：「我還好。做事的時候，便不會亂想。」

若鸝定了表情，她當然知道香薊在想甚麼。

香薊知道太子的身份時，並沒有感到太過驚訝。對她來說，昔日好友的真實身份，以及他的多重角色，才是真正的打擊。

兩人默默為太子擦臉擦手。若鸝看太子的臉，依然是面無血色，但臉容很是平和，正熟睡著。

當她擦他的頸前時，又想起了某些事。她趁著香薊轉身擦布巾之際，微微拉下太子的衣領。

他的頸下，並沒有戴上任何飾物。

他果然不把它繫在頸上。她有些心虛，總怕太子會突然張開眼睛，不過他不曾張眼。

那麼，小石到底在哪裏？

忽地，香薊開口，說：「三段……我是說，他是來當裁縫的，那時我們在暮遊國巡演。他待的時間不長，後來他說有其它事情要做，要退團了。臨別前他把很多服裝都製好，我們對他相當感激。」

她至今還是難以相信在飛沙壁中見到的一切，又低道：「三段走之前，我們剛好在招攬新演員。而他走了後不久，我們便遇上崔揚。所以，他根本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們吧？」

三段的平凡長相是金連混進劇團時的一副假面孔，崔揚的臉才是他的真面目，雖然他把原有的金髮染成褐色。

香薊默默垂頭，又說：「他與我們到各地演戲，一演便是好幾年。」

若鸝驚訝道：「好幾年？」

「是的。所以我們感情很好，就如一家人。他活像家中的弟弟，活潑、善良又體貼，亦很照顧大家。我沒有說謊，桂叔和常藤都是這樣想。所以鸝小姐，我怎能相信，他便是紅門紙？」

香薊的神情極為落寞，若鸝輕拍她的肩。前者再開口：「妳也看見他長得那樣俊美，但他很願意化妝當醜角，甚至是樂在其中。回想起來，他似乎更喜歡不以本相出演。而不論他演任何角色，都唯肖唯妙。」

「我看過他的演出。」若鸝說，聲音有些沙啞。

香薊又說：「在太子殿下回都之前的一段日子，他似乎總是很忙，常常都不來綵排。而在茶樓演出之後某天，他說要離開劇團了，妳能想像我們有多不捨嗎？」

若鸝看著太子在床上一副熟睡的模樣，輕聲問：「城玥知道他的存在嗎？」

「知道，但團長沒有管，他們甚至不曾見過面。對於劇團，團長只想有好演員來演出他的劇目。所以，要不是出了甚麼事，他根本不會多理。事實上，劇團從來不曾出過狀況。」香薊說：「同樣地，崔……他也從不曾問團長是誰，他甚至不好奇，亦不曾提及任何跟團長有關的主題，包括琥珺。在他的眼中，他就真的只有劇本、角色和舞台而已。」

所以，金連是單純為了演戲而進劇團？

若鸝說：「我曾以為，你們辦劇團是有所目的。」

香薊也低頭瞧看一眼太子，說：「團長要是真的想進大宮去，有的是辦法，怎需要靠劇團？只是，那次拿到太子殿下特典，真是個意外，也是靠相宇那孩子。」

若鸝聽到這個名字，心中一懸。取代了金連的新人，不就是聖玄嗎？

他不會對付聖玄的，對吧？

********

在金留的命令下，沒有人敢來打擾若鸝一眾。不過在戰爭時分，若鸝想，他們總不能賴在這裏不走，也不應該在第一軍團戰船上亂走。

真不知道太子下一步的計劃是甚麼？

若鸝坐在桌子邊，戰船極輕微晃動，睡意也來了。

香薊急急進房，喊道：「鸝小姐，少爺醒了！」

若鸝跳了起來，飛快走到隔壁房去。太子半坐在床上，凝白臉仍毫無血色，但見她們前來，似乎努力想擠出微笑。

「咳！咳！」

太子咳過不停。

真糟！

若鸝低喊：「少爺！」

他卻淡淡說：「我沒事。」

金留此時也進來了，問軍醫：「少爺他怎樣了？」

「少爺身體內的毒已被分解。」軍醫說：「即使這並不是小人曾見過的毒，也不知道解毒劑，但少爺身體的確在復原中，他只需要休息。」

看著一臉淡定的軍醫，金留也不多迫，只問：「有毒做研究的話，便可以調解毒劑？」

「是的，留大人。」

「好了，我真的好多了，你們大家也聽到軍醫大人說的話。」太子說，聲音雖是虛弱，但開口說話似乎不再困難，又道：「留大人，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妳們兩位也去休息一會。」

若鸝說：「我先留下來。」

太子倒也沒有說甚麼。金留亦真有事要忙，微微向他低頭，便離開了。

只剩下她和太子的房間，若鸝並不覺得有甚麼不自然。她問：「你要不要吃甚麼？茶呢？我倒給你喝，好嗎？」

太子的嘴唇依然失色，開口說：「妳真的……太不怕死了，怎能獨自一人跟著金連？」

他說完，竟又開始乾咳。

若鸝彈跳起來，說：「你不能有事！」

真糟糕！這不可能是好的跡象吧？

她著急萬分，欲轉身找軍醫，太子卻握了她的左手腕。

他說：「坐下吧。」

「殿下……」

「坐下吧。」

……

他知道自己在做甚麼。若鸝聽了他的話，拉了一把小椅到床邊，坐了下來。

他看來有些虛弱，令她意外的是，他似乎不介意讓人看到自己此番弱態。

真是的，當初在軍船下，他說他要留下來時，她真應該無論如何都要阻止！他或許達到了目的，但他出事了，可不是她想見到的啊！

她的貼身背包內除了裝有聖玄送的蓮花小刀，還有一些她為不時之需而從現代藥局買來的藥品。

而且……對，她還有解毒劑！

它會有用嗎？她背著他，從背包中取出三個小細瓶，打開瓶蓋。

「妳在做甚麼？」太子看著她，一臉好奇的，又說：「啊，這股味道不就是……」

她轉回來，說：「我不懂藥，但聽說這是解毒劑，名字好像叫白約花，所以也一併帶來了。老實說，我真的知道不多，所以把花的各部分分開磨碎了，它或許會有用。」

太子收起所有表情，問：「有人給妳？」

她卻急急反問：「你也知道它是甚麼吧？它真的是解毒劑？」

「我體內的是小毒，不算是甚麼。」他說：「而且我不需要妳手中東西，把它扔走吧。」

「你怎可以不重視自己的命？」她都快要忍不住脾氣了。

他微掀嘴角，說：「我都不知妳這樣關心我。」

「我是說真的。」她有些咬牙切齒道。

「好了。」太子說完，便把裝有白約花的小瓶子們全拿走，幾乎是搶的。他背著她，應該要照料傷口吧，若鸝也立刻轉身。

過了一會，他又轉了回來，說：「都好了。」

她轉身，看著全空掉的三個小瓶，問：「都用掉了嗎？」

「嗯。」

她還想可否留著一些，以防日後不時之需。不過，以它用來救太子的命，也是值得。

見她還坐著，太子問：「妳還有事要跟我說？」

她遲疑了一會，並不想阻礙他休息，但見太子似乎看穿自己，一副期待她說話的模樣，於是說：「金連那邊的事，少爺一早有想法吧？」

金連當晚說的話言猶在耳，但若鸝還是難以想像太子故意送自己入虎口，而下毒一事，甚至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說：「我曾在石壁遇上三段，不過那時是誰放火燒石壁，我們真的不知道。但蘭正園發生大火後，我便猜出是三段做的，雖然要是沒有人出手，我也會做同樣的事。」

「你是說，把那地方放火燒掉嗎？」

「對。」

若鸝頓了頓，又說：「那不是他的失算嗎？」

「他根本不介意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即使讓人猜出來，火還是要放的。」太子說：「妳也看到了，他不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嗎？」

「你們早已認識？」

「不算是，我只知道他小時候去了含砂國。」太子說：「金連雖然是金家這一代的宗家，但他一直隱居，從不曾在任何場合出現。事實上，他只是名義上的宗家，實際在管理金家事務的是其他族人。」

因為金連都外出去演戲呀，根本人不在金家。

若鸝又想到，金連當日被送去的便是含砂國。他少時的遭遇，似乎跟太子或多或少有所相似。

見她不語，他開口：「怎麼了？妳以為我曾跟妳提及情人一事，是假的？」

啊？他居然主動提起？

其實，她從來沒有懷疑。而太子此時的神情也是跟她聊天般自然輕鬆，好像說的不是甚麼大事。

她小心翼翼地問：「那麼，那位女子真的不在了？」

太子緩緩揚起嘴邊，那是一個淡淡帶著數分愁緒的笑容，眼神並沒有笑，似在懷念。他說：「曾經找過，也找過很多遍，每到新地方都會找，但從來都找不到。」

她聽後，默默低頭，好像覺得自己不能直視他。

太子見狀，輕笑說：「但妳不用同情我。我想，我心底裏早已放棄了，只是，還習慣性的去找。」

這樣的話，也算是放棄嗎？

然後，她開口說：「少爺，你會幸福的。」

她的話語是認真、是真誠。

她希望，即使是與夜燕短暫的相處間，太子也會感到幸福。而以後，未來的繼后便是向日國公主，若鸝自然不知道她的長相，也不知太子與她的關係。但不管她是誰，若鸝亦希望太子會幸福。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安撫他。是因為他中了毒？他曾經讓她那麼難過啊。但現在，她發現，幾御太子一點也不可恨。

太子回看她，說：「謝謝。」

他的口吻，亦是同樣真誠。

若鸝點點頭。

太子說：「向日國，真是個很好的地方。」

「是嗎？」

他問，似乎有些意外：「妳不是有夏家一半血統嗎？難道妳沒有去過向日國？」

她搖頭，說：「不僅是向日國，我對那裏的人毫無認識，甚至不曾見過面。而我聽說，我的母親來到古都後，再不曾回過家。」

太子不笑了。

「那是甚麼一個地方？」若鸝問。

太子答道：「跟古都很像，繁榮又漂亮。但在繁榮之下，也有隱藏在一角角的小問題。」

「我還以為那是甚麼世外桃源，滿街種著果樹呢。」

太子聽了，淡淡一笑，說：「不是，向日國亦有不好看的角落，紅門紙也曾經來訪過啊。但是，我會說它是一個好地方，不是因為那裏有多美，水果有多好吃，或是有多少黃金，而是因為在那裏的人，在那裏生活的人。」

若鸝思索了一番。她……她好像能明白。

她點了點頭。

太子修長眼睛在回想，滿是緬懷之意，又說：「起初，夏家人不會接近我。因為我來自古都，一個侵入他們、並掠取了他們無數財富的地方，所以他們視我為不祥人，會帶來不幸。然而，有人仍願意接近，還是我很意料不及的人們，那使我很感激。」

她真誠地說：「真好。」

太子說：「而且，夏家挺和諧的，雖然還是有大大小小的爭吵，但至少大家都在。」

她抬起眼睛，說：「是嗎？」

太子卻沒有看她。或許，要是直視她，便會讓她知道其實自己有多羨慕向日國吧。

他說：「是的，就像一般的家庭，妳不能相信吧？」

若鸝微垂頭。太子好像意會，也不多說，突然又輕輕咳了一聲。

若鸝抬頭，他口吻虛弱，臉色仍慘白，她心中又不安了。他早早準備的解毒劑、以及白約花，到底有沒有功用？

他卻微揚笑，問：「既然我都這樣了，妳要不要為我唱多一遍在蘭正園時唱過的那首歌？我真擔心會因此毒而死掉。」

她一頓，低了頭，才默默說：「你不是不喜歡聽那首歌嗎？你聽後，都不笑了。」

他只笑而不語。

她又說：「而且，你現在不單不會死，還會長壽。」

太子聽後，虛弱一笑，說：「我好像曾聽過此番話。老實說，我真的不討厭妳。妳這麼勇敢，總讓我想起兩個人，他們跟妳一樣勇敢又善良。不過妳說得對，我現在不會死。因為，此刻的我仍須活著。」

她抬起視線，他又說：「這丁點兒的毒相比起以往的，根本算不上甚麼。」

這樣還不算嚴重？而且他常常都中毒嗎？那次他來到家中，手腕一整圈都是瘀黑，她都看見了。

「我都明白了，你快休息吧。」說完，若鸝站了起來。

「我睡不著。」他卻說，有些孩子氣的，欲留住她。

他一副要是她不屈服，便不去睡覺的模樣。

唉，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看著她無聲離開。不久，她重新走回來，兩手抱琴。

他難以抑制地揚起笑，小酒窩也跑了出來。她看著他，掀起的嘴唇還是無色，但臉上氣色好像漸漸回復。

她坐下，動作輕柔地調好音。然後，她純熟地兩手一撥一彈。音色柔和，低哼似的，如在低聲哄說一個童話故事。

太子徐徐躺在床上。

琴音是那樣輕靜，使人平靜，卻不會過於寥寂。

他輕道，語氣帶著悅意，說：「妳竟然真的會為我彈琴，彈的也不是那首哀怨的曲。」

她瞥看他一眼，他閉着眼睛。

「快睡吧。」她低聲說，手依然俐落地撥著琴弦。

太子卻像是自言自語，又說：「當然，那首我也很喜歡，竟還是妳的作品。我回大宮後常常回想，卻總是彈不出來。」

若鸝沒有答話，腦海中卻想像太子獨自一人在太子殿彈琴的情景。

太子一直閉著眼睛，胸口平靜地上下起伏。在小曲完結後，她瞥看向床邊，他好像真的睡著了。

似乎，他一直都是孤獨一人。單身前來西邊境、闖入蘭正園救人，以及應付金連。

從小，便一直如此，他竟還獨自在陌生的國度成長。

後來，即使好不容易遇上心愛之人，最終卻……

他也會累吧？他也會有想哭的時候吧？

她輕輕無聲地歎氣。

須臾，她低頭，拇指輕輕勾弦後，食指也純熟地接著下一個音符。曲調是輕快，猶如兩頭小鳥在對唱。

她兩手在琴弦上輕輕揮揚，並沒有抬頭看過太子一眼。

若鸝把那首在蘭正園彈過的歌曲也奏給他聽。她當然沒有開口唱，他也不會想聽的，她想。

不過，要是太子正在聽她的琴音，想必那人也伴著小曲，在他心中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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