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逆行 - 初心

若鸝說：「剛才你問的問題，我來答你好了。」

「啊，我好像問錯了。」聖玄說。

他們兩人站在珍賈坊的對面街道，珍賈坊今天依然香火鼎盛。

「不是，那是好問題。勢力，一定是有的，不然珍賈坊的米從何而來？」她說：「不過，這個問題，大家都不好回答。」

聖玄愕然地問：「妳是說，大家都知道，但都不能說？」

若鸝一點頭，說：「要不然，玄表哥你可以問問臣小姐啊，古都有一半的米都是她家在運。而且，你大宮中的那位尊貴朋友應該也會知道。話說回來，他應該很忙吧。」

「是嗎？」

「你都不知道？」若鸝說：「選妃活動開始了。」

「小馬姑娘，妳來看看。」

來人是郁李，他拿著一張紙。

郁李的樣子看來誠實又單純，完全是騙黨的目標。他在珍賈坊一個小坊中假裝還了願，便立刻有人接近他，今次是一個患了重病的老伯。郁李冷靜地拿著若鸝給的小錢袋，把戲演完。

「郁李你演得真好。」若鸝讚道。

她仔細一看借據，條款、印章和簽名的黑墨還在。但是，墨跡的色調並沒有平常所見的黑字那樣深，而是偏向灰色。

若鸝皺了眉。

聖玄平靜地說：「恐怕要等上一會，字才會不見。」

她有些意外，問：「真的會消失嗎？」

聖玄說：「我們便等一等吧。」

剛剛又有一名穿著破爛的老人手抱著大米走了出來，一臉感激涕零在坊外拜了又拜。

若鸝冷冷地說：「即使要清算，今天看來也不是好日子。郁李，你先回閣跟大家報個平安。」

郁李聽話地離開了。

「妳說得對。居夫人他們不是會看看，是不是還有其他受害者嗎？」聖玄說：「我們貿然進去，都不會有用。珍賈坊得到的支持不只是背後勢力，還有那一大撮平民，就是以為坊在行善事的人。」

「真是過分。」若鸝說：「想到玉合的事，我又氣了，最近古都的事真多。」

「妳真的甚麼都不會做？」

「當然啊，我不可以衝動。」

聖玄說：「關於上妍坊一事，妳覺得我多管閑事嗎？事實上，我不想逞英雄，但我真很看不過眼。」

他認真又帶感慨的神情使若鸝有些愣著。她不禁抬起頭，認真地說：「逞英雄也要有逞英雄的本事。」

他聽後，有些意外，揚起了微微一笑。

她這樣說，真好。

看著那雙微呈彎月的眼睛，她忽地一怔。他為甚麼要笑……？還笑得這樣好看？

她別過臉，低聲語道：「反倒是你，你怎麼好像很擔心我會闖進去？我又不是傻子。」

「我知道妳不會胡來。只是，即使我們不胡來，麻煩卻總是會來。」他說：「在上妍坊那時，玉合姑娘也沒有做甚麼，那幫人仍來找她麻煩。」

她不語，低頭看著紙，心中卻認同著他的話。

在坊附近等著，恐怕有些令人懷疑。

於是，聖玄問：「妳……要不要跟我一起逛逛？」

********

若鸝的雙手緊緊抓著紙，紙都快要皺了。

她想不到拒絕的原因，便隨著他走。事實是，要是他是太子的人，說不定她也可以預先知道更多大宮中的事。

但不知怎的，她莫名感到緊張。

她從來都習慣獨自行動，有時候則與小妹一起。現在，她卻與一名高大男子單獨在逛都。

二十多年來，這還是首次！

兩人走到廣場附近的市集。他看起來一臉興致，四周張望，尤其是路邊的小食攤，賣著各種糕餅和果點。

聖玄問：「為甚麼那麼多人在排隊？」

若鸝答：「那家的包子很好吃。」

她真的知道很多美食資訊呢，他笑了，問：「妳想吃嗎？」

「……好啊。」

他們買好包子，坐在一排椅子上。快到中午，來往的人眾多，很是熱鬧。

熱乎乎的包子滿是肉汁，聖玄才發現自己真的餓了。

看他吃得一臉滋味，她莫名心情好，胃口也大開，又問：「難道你沒有吃過嗎？」

「沒有吃過這家的。」

「我聽說，向日國有很多好吃的東西，連水果也是七彩繽紛。」

他卻說：「我沒有跟妳說嗎？我不是向日國人，我是來自比它更遠的地方。」

她微微睜大眼睛，透徹的眼眸認真地看著他，說：「我還以為你跟那位一起從向日國回來呢，我知道那邊也是遠。你的家比那裏還遠嗎？」

他溫和的一點頭，說：「遠很多，比妳所想的還更遠。」

「是嗎？」

他問：「妳不是很喜歡在外面畫畫嗎？」

「啊？」他話鋒一轉，她有些愕然，又答道：「以前常常畫，尤其在那棵大樹下，只是最近不外出畫了。」

她很自然地答了話，說完又有些後悔自己為甚麼要這樣坦白。他是似乎不想坦白才轉話題，自己卻傻乎乎的甚麼都說了。

他問：「為甚麼？」

你說呢？她心中有些氣，但也不敢說出來，低頭吃了口包子。

聖玄輕歎一聲，問：「即使我知道妳是無月，那又怎樣？」

她頓了一會，才開口。

「你可能不想我畫畫，還會對付我。因為地下市場競爭太大，大家少一個對手，便可賺更多。」她說：「所以我不能露面，但那天卻……」

他一臉嚴肅得很，問：「有人對付過妳？」

她急道：「沒有沒有，因為我一直藏得很好。」

直到遇上你。

但是他的臉容依然沒有放鬆。

「我是說真的。」她連忙又道，他的樣子才不那樣可怕。

日光輕輕投射在兩人身上。春風輕曳，她撥走額邊的黑髮絲，一片小巧綠葉輕輕落在他們之間。

聖玄說：「我也是說真的，妳不用擔心我知道妳是無月。要是妳擔心的是那位，那我向妳保證，他不知道。」

「當真？」

「不然，那天在臣家，為甚麼我會催促妳離開？因為他便在另一邊庭園啊。」

果真如此！幾御太子原來與她那樣接近！要是她能夠偷看他一眼便好了，她總想知道住在夜燕心中的男人到底長甚麼樣子。然而，她又想起臣采然的話，太子的樣子不是他們想見便能見的。

他又說：「我覺得，妳總不用常常遷就別人。要是那是妳喜歡做的事，堅持便對了。為甚麼總是要想那麼多？」

「在你的地方，也是那樣自由嗎？」

「對，即使是女子，也不用裝成男子，亦能自由外出畫畫。」

她睜大著眼睛。他又說：「妳難以相信吧，但是我沒有騙妳，而她們也做得很好，很令人佩服。」

真的嗎？

那跟古都截然不同啊。

她又問：「那麼，女子也可以做更多的事嗎？」

「比妳所想的還多。」

「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還好吧。以後，我希望能去更多地方。」他問：「妳呢？妳又想去甚麼地方？」

他很專注又認真的看著她，她忽然覺得自己難以回看他那雙淺褐色眼睛。她微微低下頭，說：「我不知道，我只是離開過古都兩次，也沒有想像過離開這個地方後要去哪兒。」

兩次嗎？都是去琥珺吧？

她又想了起來，說：「對了，不知那張紙怎樣了？」

說完，她兩眼圓睜看著打開了的紙，字真的全消失了！

「怎麼會這樣呢？」她低喊。

「啊，真的不見了。」話雖如此，聖玄一點也不意外，又道：「那麼，林商長果然不是唯一的受害人。」

「真是的，這樣的話，被騙的錢可不少！」剛才居夫人還借了他錢，讓他先應急。

「我想也是。」

她抬起頭，問：「這些事，那位會不會知道？」

啊？

「我不是說要拜托你做甚麼，他也不會理會這些對他來說不重要的事吧。但是，沒有人能幫助我們了。你不是也知道珍賈坊有勢力嗎？官府那邊亦不會理我們。」

她說，語氣中竟有些無力。

聖玄說：「居夫人不是會找更多受害人嗎？到時候，我們便有力量，好好給他們一擊了。」

她的眼睛泛著光亮，問：「真的嗎？」

「真的。」

他那樣直接快準的回應，不知怎地讓她也冷靜了下來。

「你幫助了玉合和棉風。」她說：「作為謝禮，我畫一幅畫送給你吧。」

這是一半真話、一半假話。他應該不會看出，她亦是想賄賂他？

但不知怎的，她的心卻在飛快跳動。要是他拒絕了……

「好，我明天來找妳。」他說：「就在大樹下畫，好嗎？」

啊？他的意思是，他們明天也會見面嗎？

他那雙淺褐色眼睛依然在看著她。

她有些發怔。

他掀起的嘴角微微上揚，橢圓的眼睛一直看著她，眼神不帶一絲雜念，或是輕浮。他的眼神是這麼專注，她甚至覺得那是一種溫柔。

為甚麼呢？她有看錯嗎？

她覺得有些難以呼吸，低頭用竹籤撥著早已空空如也的碗子。

他突然又開口：「噢，花開始開了。滿開的話一定很美吧。」

若鸝才抬頭看，他指的是遠處的白樹，最外面的花芽已綻開了。

啊，對了，花開始開了。

她竟沒有發現。

********

若鸝回到將軍府時，發現大家竟然都在。

「鸝兒！」夜燕對她一喊。

「夜燕，妳回來了？」

她的肌膚白滑，沒有一點敏感痕跡。

二娘的樣子一如平日般冷峻，但她的臉色似乎是給父親看的。夜燕急急帶了若鸝進房。

「大宮中發生甚麼事嗎？」若鸝既是熱切又是擔心。

夜燕小臉卻面露難色，若鸝的心一沉。

夜燕說：「我看來相當……不突出。」

正確來說，她甚至想形容自己寒酸，但她不容許自己的口中說出此等對將軍府不敬的話。

若鸝一愣，說：「怎會呢？」

「是真的，其他小姐們都穿戴亮麗，我的新衣服不多，鸝兒妳也知道啊。我們再過兩天便又要進大宮去了，我沒有理由再穿這身衣服或是家中的舊衣，那只恐怕丟了將軍府的面子。」夜燕說，又兩手蓋臉，道：「真是的，我實在太不中用了，都不想想在外守城的衛軍，他們不也是甚麼整齊衣服都沒有嗎？我竟然還在……」

若鸝想起了臣采然說過的話，對手們當然都準備好了。

「妳等我一會。」她說。

若鸝離開了不久，又走了回房，把一個沉重東西放在木桌上，再輕輕打開。

「鸝兒，這是……」夜燕驚訝地看著。

這是若鸝放在枕中的銀盒，內裏滿是銀幣金錢。她說：「別擔心，我賣了不少東西而得的。這個妳通通拿去，應該兩天內便可以縫好新衣吧？」

夜燕看著若鸝，後者依然是一身不稱身的藍衣，看來既不像男生，又不像女子。

「鸝兒，我怎能……」

「收下。還有這個。」若鸝拿出另一個白木盒，說：「這個妳也用吧。」

若鸝想打開盒子，夜燕兩隻小手蓋上她的手，阻止的道：「這不是妳母親的東西嗎？我怎可以要？」

「是借妳的。」若鸝說：「妳用一用，再還我就好。」

「不行，鸝兒。」夜燕堅決地說：「這對耳環，我連借用都不可以。」

「哎呀，妳又不會弄不見。」

「好了，我不喜歡珍珠，那可以了嗎？」

「夜燕。」

「鸝兒，妳這樣的話，我要哭了。」夜燕說：「要是這樣，我連大宮都不進。」

若鸝放棄了，說：「好了，我不要妳收下珍珠。但用這些錢，應該可以縫製很多件新衣裝。」

夜燕思索了很久，才問：「這些錢，我真的可以收下嗎？」

「當然啊，本來我便是為了大家才賺錢，現在我可以幫上忙就好。」若鸝有些熱切地問：「太子殿下呢？妳見到他嗎？跟他說話了？」

誰料，夜燕一搖頭，說：「太子殿下整天都不在大宮，我們也只見了皇后殿下。」

「甚麼？」

夜燕微微垂下了眼睛，輕輕搖了頭，說：「整件事，感覺不是由太子殿下來作主。」

「啊？但是……」這一切可是與他有關呀。

「都是其他人在忙。」夜燕簡單地答道：「太子殿下卻總是沒有出現。」

她又說，跟她同行的還有七個年紀相若的女孩。夜燕不認得她們，但二娘都認識，全都是朝中重臣以及富商的女兒，自然包括臣采然。

想到這裏，若鸝忽然有些氣。要是太子不在場，這樣的選拔到底有甚麼意義？若鸝很想開口，但顧及了夜燕的心情，還是忍了下去。

若鸝暗自歎了一口氣，原來平和的日子隨著太子回都後，都變得複雜了。

看到夜燕半泛紅的小臉，若鸝開口了。

「夜燕，我問妳。」她很認真的問道：「當妳想起太子殿下時，妳有甚麼想法？」

夜燕抬了頭，小臉先是一愣，繼而化為深深的笑容。

她說：「我無時無刻都會想他，總是在想這一刻他在哪裏、在做甚麼、和誰在一起。我還會想，他也有沒有在想著我。」

若鸝認真地聽了進去。

「看到春天的花，我想像跟他一起在樹下對望。看到秋天的楓，我想像跟他一起在林中漫步。要是可以每一刻都跟他在一起，那會有多好呢，我總是止不住地想。」夜燕的眼神飄到遠處，又說：「想念，或許便是看著大地一切，都會使我不期然地聯想到他，彷似萬物都與他有著關連。」

若鸝想了想又點了點頭，夜燕說的話怎麼這麼有道理？

「現在鸝兒腦海中浮現的人，便是那個人了。」夜燕微微一笑總結道。

若鸝的臉瞬間紅了起來，一時反應不來。

夜燕有些好笑地看著她，說：「鸝兒現在的感受，便是思念著他的感受了。」

「啊，妳在說什麼啊？」若鸝趕忙否認說：「我只是好奇而已！」

「當然了。」夜燕識趣地說：「但要是鸝兒有喜歡的人，那個人也太幸運。」

若鸝認真地問道：「妳是這樣想嗎？」

「傻瓜啊，妳不這樣認為嗎？」夜燕笑說：「這樣沒有自信，不像我認識的鸝兒啊。」

「我也不知道呢。」

這是真話。

直到回到房後，若鸝依然腳步半浮半軟。

這真是奇妙的體驗。

她提筆畫畫，把那副五官都畫好，除了那雙眼睛。她把畫紙移開，拿出新的紙張，再次提起筆，快速地重新畫下臉的輪廓和五官，同樣地只剩下眼睛的部分還是空白。

啊，她為甚麼就是下不了筆？若鸝苦惱著，而這苦惱對她來說還是第一次啊！平常她下筆都快狠準，她從不花這麼長時間去猶豫。

而且，她並不是不記得他的樣子。相反，他的樣子一直深刻在她腦海中，她卻又真的偏偏畫不下來。每次想要下筆，那雙眼睛的眼神便立刻浮現，彷彿他就在她面前。

怎麼辦？老師會不會也遇過這樣的情形？

而他說，他明天會來找她。

即使他知道自己是無月……

即使他突然插手了臨雲閣的事……

即使他是太子的人……

這一切，都不像偶然，要是他帶著目的走近自己……

但是，她又有甚麼可以被圖謀呢？

最令她難以置信的是，她的心竟再次為明天的再遇而怦怦跳啊。

她兩手按著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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