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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風,吹過了連廊。陽光光斜著照了進來,映入眼簾的是湖光粼粼的水面。
祖母一直擔憂地望著我,她怕我沉迷於畫布,被猛烈的陽光刺傷了眼睛。陽光更猛烈一些時,我還是被她強行拉進了屋子,她承諾等陽光柔和一些時就會放我出去。
我的臉上和身上都有一些被汗水浸濕了,下午克里斯蒂娜會過來,她會教我一些醫學的知識——這不是她的責任,是我求她做的——在這之前,我想我最好去洗一個澡。
“克里斯蒂娜不會來了。”外祖母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投過去疑問的目光。
“忘了嗎,今天下午你的父母和弟弟要來。”
我想起來了,幾個月前祖父和祖母向我提到過這件事,我那時候寫了一封信,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嗎?
祖母希望從我的臉上看到一些精彩的表情,我又讓她失望了。
“我記得那時候你很開心的?”
“我不會一直有那種情緒。”我像是嘆了口氣,輕輕地說。
“你和你的祖父,真的很像。”
“這是好事嗎?”
“我不知道。”祖母很誠實地回答了我,如果放在很久之前,她或許會給我一個斬釘截鐵的回答,但是現在,答案也逐漸變得模糊了起來。“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你的祖父或許是對的。”
祖父的琴聲響了起來,悠揚的音樂迴盪在大廳裡。每當這個時候家裡就會安靜下來,實際上我們都很清楚,沒有人能夠打擾到這個時候的祖父,祖母把我喊過來,多半也是因為不想看到我和祖父同時陷入那種狀態。
“我來吧。”我走到祖父的琴前,靜靜地等他一曲彈畢,他的眼睛仿佛不經意地瞥了過來,掺雜著銀白色的髮絲一縷一縷地飄動著,讓人想起一種春夏之交的柳絮,只是比那細膩綿軟的多。他好不容易注意到我,手才依依不捨地從鋼琴上離開。
他閉上眼睛,臉上看不出表情,這樣過了許久,才站了起來,示意我開始彈奏。
我的父親、母親和弟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他們站在門口一動不動。我能勉強分辨出,年輕一點的男孩應該是我的弟弟,他有小麥色的皮膚,茂密的金色短髮,臉上棱角分明,有很有力的眉毛和與之相配的燦爛的一雙藍色的眼睛,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粗獷而又踏實的氣息——如果忘掉那張與祖父極為相似的臉的話,很難想象他是我們家的人。
父親戴著一副金色的眼鏡,他給我帶來的感覺與祖父極為相似,但是有一種令我說不上來的怪異,令我難以置信的是,就連母親的感覺也十分相似,如果不刻意強調的話,應該沒有人會懷疑她是祖父與祖母的女兒。
“那是我的‘情緒’。”察覺到父親與母親在盯著我腳下的淚水,我淡淡地說了一句,好像是在解釋,但我心裡確實不是那麼一回事,這種感覺,仿佛我真的與他們格格不入。
“索菲婭,我是埃里克。”
“我很高興,埃里克,你見過我的畫了嗎?你真的很健壯呢?”
“索菲婭,”那個男孩沒有回答我,“你已經見到我了,可以重新為我畫一幅畫嗎?”
“當然可以。”
我察覺到,在我的祖父母與父母之間似乎有一種詭異的不可言說的氛圍。我不是很喜歡這種氛圍,它讓我覺得不自在,我並不了解我的父母,但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祖父也會陷入這種情緒的氛圍之中。
“你們兩個能來,我很高興。”說話的是祖父,他向來不願意管束我,我想他這時也不願意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於是我牽起了埃里克的胳膊,把他帶到了我的畫室。
他從外面過來,出了很多汗,我把他領到浴室裡,給他丟了一堆浴巾,他的喉結動了動,好像要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收緊了喉舌,沒有說出來。
“埃里克,是你自己要我給你畫像的啊。”
“我知道,”埃里克紅著臉,“但一定要是這樣的題材嗎?”
“老實說,我沒有畫過這樣的題材,這是我第一次嘗試”,我盯著他的眼睛說,“不過這種事情我也不好勉強,所以你也可以像這樣只露出上半身。”
我說著,把埃里克輕輕推到了椅子上,我叮囑他不要亂動,隨後拿起畫筆斟酌。
作畫的過程並不艱難,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這位弟弟的情緒波動似乎出人意料地豐富。透過觀察我也有意無意地猜測著他的性格,畢竟他也沒有寫回信給我,所以這是我第一次了解他。作為沒有回信的交換,這種戲弄他應該也能接受吧?
當埃里克看到我的作品時,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責備這種戲弄,那幅畫裡只有他的頭像,背景裡有一張信紙。我告訴他,我會把這幅畫掛在我的房間裡。
“你有把我的畫像掛在你的房間裡嗎?”我眨了眨眼睛問他。
“沒有,那幅畫一直在爸媽房間裡。”他搖搖頭。
我會再送他一幅的,但不是現在。現在我還想再了解一下這個弟弟,據他說,我給的畫像的時候,外祖母總是裝作不經意地過來看我們。
“她總是這樣,怕我陷得太深。”我說。
埃里克看到了地板上我的眼淚,“那是什麼?”
“那是我的‘情緒’。”我說。
“我一進來時就聽你說過這樣的話,”埃里克皺著眉頭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沒有那樣的情緒。”
“我以為我們一家人都是這樣。”我看著埃里克的腳,試圖從那裡看出些什麼,但是意識到自己即將一無所獲之後,我很快切換了話題,“埃里克,你有什麼喜歡做的事情嗎 ?”
“這個是給你的,”埃里克給了我一個小盒子,裡面裝著一個鐵皮做的小鳥,他不知道按了那個按鈕,下一秒這隻小鳥就從鐵皮盒子裡飛了出來,我驚奇地看著這個精巧的造物,它出自埃里克之手,我要承認,我確實很喜歡它。
“祖母之前給我看過類似的東西,”我背過拿著盒子的手,轉過身來看著埃里克,“雖然那時候我拒絕了,但我記得很清楚——你的作品比祖母的還要精緻——”我話鋒一轉,問出了我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父親和母親是怎樣的人呢?”
機器鳥吱呀吱呀地回到了盒子裡,我把盒子扣上,收下了這個禮物。
“在哪些方面?”
一隻蝴蝶飛到了窗戶外的藤蔓上,那裡傳來了一兩聲鳥的清鳴。這時正是春夏之交的季節,我和埃里克都出生在這樣的日子。正午已經過了,太陽的光芒逐漸變得柔和,被淺淺的雲翳熏染著,失去了那種射線一樣的銳利。我想埃里克應該會喜歡我們的院子,祖母在這裡種下了第一叢花,後來就交給了別人打理。那裡有我種下的一株桔子,還沒有到成熟的季節。我想了想,又把他帶到了我的畫廊,他靜靜地站在一旁看我作畫,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甚至感覺不到他,我想我知道畫布裡應該有些什麼了——一株十月碩果累累的桔子樹。
“你的畫很有生命力,”埃里克說,“隔著這幅畫,我好像能聞到桔子的味道。”
是嗎?那怎麼不是我身上的味道呢?
我把畫布扯下來,塞到了埃里克懷裡,我似乎有點喜歡看他在這種情況下的反應,那是我在別人身上從來沒有見過的。
祖母一直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們兩個,有一片葉子從她的那個方向飛來,我才回過頭看到她的面孔。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太陽已經漸漸散射出粉紅色的餘韻,而她的眼神中有透露出了一絲不忍,似乎是在為埃里克求饒。我想起了信封剛剛寄出的那一個月裡,每天晚上我都會問祖母,弟弟寄回來信了嗎。而祖母的回答也總是一樣:
“沒有,如果有的話,會有人告訴你的。”
祖父和父母在客廳裡。他們在說著一些事情,父親和母親說話的語調與我想象中的那樣一樣柔和,祖母常說,我們一家人說話的時候,地上掉了一根針都聽得清。
“我和姐姐都不願意讓孩子留在家裡,我剛剛看到了那個孩子……”
姐姐?父親還有一個姐姐嗎?
祖母推開了門,屋裡的三個人看著我們一起進來。我注意到,父親和母親的目光一齊落到了我的臉上,這讓我有些困惑,但我也難得有機會看看他們。祖父的臉上有一些愠怒,我很難想象他會有這樣的情緒,我走到了鋼琴那裡,彈起了祖父最愛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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