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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一生中,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人是我的雙胞胎姐姐。儘管我到十五歲那年才第一次見到她,她那憂鬱而又跳脫的氣質還是在一見面時就深深打動了我,我不確定這種打動有多少是來自血緣,她的確是我的姐姐。
我的出場有些尷尬,而我是很久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給過我這一方面的建議,因此我同他們拜訪祖父母時,穿了一身牛仔的裝束,頭頂是我在集市上買的草帽。
索菲婭總是能給人留下非同尋常的印象。我曾經在畫裡面見過她,畫像裡的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裙,但是當我真的面對她時,我發現那種憂鬱的氣質是會欺騙人的。她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柔弱,反而對我的禮物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她還能說出整棟房子的結構,我絲毫不懷疑,如果放任不管,她會帶我爬上屋頂。
索菲婭向我展示了很多繪畫的技巧,她好像很了解我一樣,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她每次作畫時,都有眼淚不經意地流出?她說那是她的情緒,這很奇怪,我沒有那樣的情緒,我認識的朋友也都不會那樣。
“是嗎?”
索菲婭湊了過來,淡藍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彷彿要把我看個對穿。
“我以為我們家的人都會這樣。”她接著說。
祖母看向我們的眼神裡透露著一股擔憂,我不知道這種擔憂從何而來。
父母和祖父又在談論姐姐的事情,我的父親好像有一個姐姐,但他從來沒有主動向我提起過,我也從來沒有從他身上獲得什麼別的線索。我看到祖父臉上有一些惱怒,畢竟父母十幾年沒有回家,祖父有這種情緒並不奇怪。
索菲婭像一陣清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了鋼琴上。她的手指在琴鍵上翻飛,臉上沒有任何神情。我聽到了有生以來最悅耳的音樂,那不是什麼激昂的旋律,但總能讓我想起夜晚、月光、海潮和桔子。我們剛來時,索菲婭也在彈琴,只是那個時候我沒有認真地聽,索菲婭也在不久之後就停下了。
祖父的目光看向了我,他示意我坐到他的身邊,他問我有什麼愛好,我小心地搖頭,怕打擾到索菲婭。祖父說:
“沒關係,索菲婭是不會被打擾的。”
我向祖父展示了些小玩意兒,是我用一些機器零件組裝的,它們有的只是模型,有的能做出一些動作,發條是他們動力的來源。祖父好像很喜歡這個話題,我就把一些機器給他拆開看,又組裝起來。
一開始,祖父的問題好像很多,但後來就慢慢不說話了。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一些小的機器被我整合成了一個大的,對發條也做了一些升級,這期間祖父好像離開了,連帶著索菲婭的琴聲也停止了,整個大廳裡好像只有我一個人。
這好像花了挺長時間,我抬起頭時才發現父母在一臉驚愕地看著我,祖父站在一旁背著手,看著窗外的風景;而索菲婭就坐在一旁,她兩隻手都托著臉,直到我看向她時,她才用手指了指地面。那裡有一汪淚水。
“看到了嗎,那是你的情緒。”
祖母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她認命一般嘆了一口不易察覺的氣,父親和母親有些垂頭喪氣,可我真的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
也對,有些事情並不是想去改變就去改變的。
我的腦海裡不知道為什麼冒出來了這樣一句。
祖父的身子轉過來了,陽光剛好從他的發梢透了過來,讓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他的語氣裡好像又確實有一些高興,他說明天是我和索菲婭的生日,讓索菲婭領著我去看看我的房間。
索菲婭告訴我這個房間是她為我準備的,我不得不承認她確實花費了很多心思。整個房間裡幾乎擺滿了她的畫,但題材都很不一樣,我看到還有幾幅荒島的風景,不知道她是從哪裡獲得的靈感。
除了畫作外,房間裡還有一些紀念品,各種各樣的木雕和玩具,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蠟燭,索菲婭告訴我,這裡面的一些東西是她親手做的,還有一些出自祖父和祖母的手筆。
我很少把時間放在這種小玩意上面,索菲婭看穿了我的心思,她關上了窗簾,為我點燃了蠟燭,火柴的焰尖與燭芯相撞,在空氣中迸發出青色的火焰,索菲婭向我解釋了蠟燭顏色的原理,她說,這種顏色她也覺得很詭異,剛好那個蠟燭是鬼魂的形狀,她才那樣做的。
我卻覺得這顏色正好,燭光的顏色反映在索菲婭的手心,讓我能夠看清楚上面的血管,她原本淡金色的頭髮在這光芒的照射中也變成了可愛的粉紅色。我在索菲婭的對面又點燃了一支蠟燭,蠟燭噴薄出熾熱的橙色,倒映在索菲婭淡藍色的眼瞳裡。
索菲婭打開了窗簾,夕陽猛烈的陽光灑了進來,讓那兩盞蠟燭的光芒不再耀眼。她拿起一個水晶模樣的東西給我,陽光透過它被分成彩虹的顏色,她給我看了另一幅畫,畫中她和祖父祖母,她說她打算再畫一幅畫,把我和父親母親也加進去。
“我們待一週就會走。”
索菲婭眼中的燭火黯淡下來,那是因為她打開了房間的窗戶。這蠟燭被做出來時並不頑強,好像並不能夠抵抗住穿堂的風,只是輕輕一吹就熄滅了芯上的火苗。
“埃里克,可以和我講一講你自己嗎?”索菲婭和我並排坐在臥室的床上,她的眼睛裡流露著生動的光芒,像是一塊鑲嵌在白綢上的寶石,在晴朗的天氣裡流光溢彩。
“我嗎,我不知道……”
“從你身上的那股啤酒味開始說吧?”索菲婭歪過頭來看我,她的臉上有著精彩的調皮笑容,讓我不忍心把目光挪到別處。“祖父從來不讓我碰那樣的東西,可我剛見到你的時候就聞到了,爸爸媽媽也喜歡那樣的酒嗎?”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向索菲婭講起了我們在南方的農村,那裡種著許多作物,還有一些牲畜;我最喜歡的是那裡的一艘漁船,可它並不完全屬於我們;我和里德是好朋友,弗蘭基叔叔經常過來幫忙……
“那,啤酒呢?”索菲婭好像對啤酒很感興趣。
“哦,在小鎮接近港口的地方有一家啤酒廠,我是在給教堂送東西的時候看到它的。說實話,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覺得我應該買下它。
我們家裡是最早搬到鎮上的一批,日子過得一點也不窘迫,但是即便這樣,爸爸媽媽也只是許諾等我二十歲的時候把它買給我。”
“所以那裡現在還不屬於你,對嗎?”索菲婭眨了眨眼睛。
是的,這個問題確實有些刺痛我,我向索菲婭解釋我想過做工攢錢來買下它,但是最後出於某種原因被放棄了。但是我還是堅持研究啤酒的釀造,這也就是我身上這氣味的來源。
索菲婭似乎絲毫也不介意我講這些事,她是一個完美的傾聽者,從來不會打擾我,懂得在什麼時候提出問題,也知道如何講話題進行下去。有時候我會懷疑不管我講什麼她都會是這樣的反應,但表達的慾望又將這種念頭壓了下去,畢竟姐姐好奇弟弟的事情很正常吧?
我一口氣講了很多事情,很多我和父母在一起時發生的事情,索菲婭對這些事情很感興趣,她似乎很迫切地想了解我們的生活。
她也同我講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她竟然是那樣的多才多藝,她甚至想邀請我一同去跳傘,但我經過慎重的考慮後最終還是拒絕了。她走到那副荒島的畫前,同我講起了一次荒島求生的經歷,中途還不知道從哪裡找出來一張羊皮,她說這是那次求生經歷的戰利品。
我也想要一件這樣的戰利品。
“埃里克?”
太陽終於落下了山去,天上有稀稀朗朗的星光,晚風吹過窗外的樹木,起浪擊打著葉子發出些微的響聲。不知哪裡傳來了一聲蟲子的鳴叫,現在還不是它們的季節,我向窗外探頭,想要捕捉這個急切的生命。轉過頭的那一瞬間,我才發現,索菲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直死死地盯著我。
“嗯?”
“可以告訴我,父親和母親分別叫什麼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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