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菁,我說哦,妳這樣子,根本上已經是被軟禁了吧?」在電話另一頭,Lyla 啃咬著甚麼東西說。
「否。乃小妹自願留下。」菁菁答。「望姊姊稍待片刻。」
菁菁留在帝皇府已經近兩個月。Lyla 說她是被「軟禁」,其實也不是完全錯,因為爺爺確實交代門衛在府外嚴格把守,不允許她離府半步。然而就算他讓她走,她也不願意離開。她的使命仍要在帝皇府完成。爺爺拒絕任何讓步的話,就算她再跑去革命軍那邊,也沒有本錢向 Leon 游說。
只是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服爺爺。這就是為甚麼在府內待了兩個月仍苦無成果。白天,菁菁只能留在邸宅繞圈思量,或坐在案前讀書,或看手機關注戰況。晚上則與爺爺進餐,閒話家常夷愉歡暢,但一觸碰政治,氣氛便如冬夜的帝都冰寒。然而縱使冰寒她也不能迴避,因為這就是她仍然留在帝皇府的唯一理由。更何況,爺爺大概也會明白,他們是兩爺孫,但同時也是一國之君與王儲,議政才是盡責的表現。
不過自己真是個合格的王儲嗎?菁菁也會有這樣的懷疑。她恨自己知識不夠豐富,頭腦不夠聰明,明明爺爺殺人不對,明明高壓統治不對,明明現在的帝國不是她想要看到的那個樣子,然而每次與爺爺辯論,她總是一句話也駁不過來。
尤其爺爺提到世界的本象就是「亂」,這是她此前未曾想過的。而兩個月下來,現在捫心自問,她竟反而有點被爺爺說服。以聯邦與中立兩國為例,對於她們的國情,菁菁不算十分認識,但多少也知道她們奉行民主而非專制統治。然而又如何?這些國家的混亂絕不比帝國少,莫如說在革命爆發前,兩國的小規模騷動遠比帝國多。
而一如有「美」必然有「醜」,如果「亂」是本象,相對於「亂」的「治」便也是本象。也就是說,這個世界必然有想要打破現狀的人,亦必然有想要維持現狀的人。如果說革命軍是前者,爺爺便是後者。而兩者為了達到各自的目標,彼此間必然會發生衝突。有衝突,便必然有人受到傷害,戰爭中雙方死去的士兵、被殺害的聖教徒、教務長、Leon 的父母。而有人受到傷害,便必然有恨。所以 Leon 有恨。
菁菁現在明白她為何總是說服不了 Leon。過去她一直認為 Leon 的恨是他個人的事,所以她才會說他是「作繭自縛」。這其實等於責怪他不肯放下恨。而今想來,她又怎麼可以責怪他?根本不是他把恨縛在自己身上,而是恨作為亂必然衍生的產物,在他身上呈現。
而有必然存在的恨,必然便有被恨的人。正因如此,爺爺才會這樣說﹕「帝皇當負之任﹕為人所恨。為林而棄樹者必為樹所仇恨。」她費煞思量才覓得的洞見,恐怕爺爺早已了然於心。
可是,她還是要選擇與爺爺不一樣的答案。因為她不是別人,她是何菁菁。
*
「孫女不願招恨。」在當天晚上的飯桌,她對爺爺說。「爺爺或怪孫女少不更事,又或不解為帝者責有所歸,然孫女仍堅信天下必有一條既可為民福鞠躬盡瘁,又不招致民仇之路。孫女涉世未深,未知此路何在,惟願今後畢生探求。」
爺爺放下刀叉。兩個月來第一次,他聽她闡述觀點後沒有即時反駁。
「故此,爺爺,此番要求或有獨善吾身之嫌,然孫女企望登基繼位之時,不須背負過多爺爺所招之恨。為此,願爺爺聽孫女一言,解甲釋兵。」
「菁菁,天下未嘗有不被仇恨之君。」
「孫女無從駁斥,惟孫女不信。既無憑無據,知難奢望爺爺同意,但求至少允留不信之權。」
佐哈比・何再次沉默。這名老人雖已年近八十,但身材沒有因而縮小,接近兩米高的軀體尤如高牆聳立於長方型餐桌短邊,燭光在其背後映照出晃盪的身影。在這身影裡頭,菁菁看到一絲孤寂。
也許就是因為,他是個被萬千民眾仇恨的皇。
「歷年來,朕對汝極盡疼愛,凡事讓汝稱心如意。汝欲往特拉岡求學,朕亦允諾。然未料今汝又有更為艱鉅之請求。」
「爺爺,抱歉……」
「汝之言過於天真,朕未能苟同。然公事公辦,朕亦當思慮他朝汝繼位之事。倘不予汝踐行自身信念之機,汝恐不到烏江心不死,踐阼後惟害國而無利。」
「謝爺爺體諒。」
「朕仍堅持己見,然亦可寬大為懷,使妳無悔踐阼。何如?」
「詳細之舉為何……?」
「向暴亂者釋善意,休戰談和,若對方不吃敬酒,則莫怪朕執法如山。今日帝國勝券在握,豈可如敗寇乞求停火……」
菁菁還沒把全句話聽進去,已霍然起身,也無暇理會餐巾落地,連刀叉也碰飛,奔到爺爺身邊給他一個擁抱。
緊緊的擁抱。
她終於等到夢寐以求的那一句話。
停戰。
「謝爺爺﹗」
「呸﹗此等雞毛蒜皮之事,朕猶能辦到。」佐哈比・何欣然笑道。菁菁有一瞬間窺見到爺爺的孩子氣。這個已年逾古稀的老人,其實也挺愛逞強啊。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Tgk2AzyO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