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時間。進入拉麵店是凌晨三點半。離開拉麵店是凌晨四點零三分。換句話說 B 在店內一共逗留了三十三分鐘。還是應該說,他記憶中自己在店內逗留了三十三分鐘?B 思忖著,腳步移動但不知移往何方,也不需要知道。必須要思考的是明朝子彈,而不是腳步。
當他注意到時自己竟已被淋得一身濕。他記得天文台是早就說過今晚要下雨的。這夜的雨下得猛,帶著十二月冬風的冰寒。這種雨容易令人生病,而 B 可不想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臥床。只好找個地方躲避。但這是甚麼地方?原來他不經不覺已來到殷理基港。這個美麗的港口,根據史書記載,是在五個世紀前由葡萄牙國王殷理基一世建造,充分利用特拉岡的地利,對特拉岡的海貿發展發揮重要作用。然而對 B 而言這些都是無意義的﹕皇帝描述的叫正史,民間描述的叫野史,但說到底都是文字描述的無法驗證的故事而已。
一如他與 Rachelle 一起度過的那些時光。
Rachelle 出事前一夜,他們就是在殷理基港聊天的。那天晚上,他告訴了 Rachelle 有關 Leon 的事,向她吐露了自己的迷惘、自己不知道該往何方。他吐露了自己的脆弱。「在妳眼裡可能不是,但其實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他這樣說。不料她卻說﹕「你還可以再努力一點。」讓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與 Leon 與菁菁相比,他大概真的不夠努力,但他還是有為自己辯護﹕「沒有意志的人就是無法好好活。」然後 Rachelle 說﹕「人並不是有了意志才能夠好好活,而是好好活,將活著的經驗一點一滴累積,才漸漸凝聚出意志。」後來他們的對話朝奇怪的方向推進,這暫且不提,但是,如果將 Rachelle 的世界觀用抽象的形式再演繹一次,她認為﹕
人當下的所思所感,是時間累積的結果。
這句話看似理所當然,但在 B 的體系裡頭是個謬誤,因為,如果人類只知「當下」,而「過去」是否存在無法證實,那麼時間能否「累積」,就無從知曉。當然,幾乎所有人都會假設時間能夠累積,而 CD 系統的設計正是基於推翻這種假設。當所有人都認定「子彈既然前一刻存在於這裡,這一刻它便也存在於這裡,下一刻它也會存在於這裡」,Chaotic Mechanics 質疑這點,並將那不確定性重構與擴大,令子彈「不存在於這裡」。CD 系統的誕生已經證明這套理論不是空想,所以 B 一直以為他沒有錯﹕當下與過去與未來,確實是斷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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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當下射出的子彈能夠射到過去,那麼過去與當下之間就可能具有某種連繫,而不是完全斷裂。有可能 Rachelle 才是正確的一方,時間真的能夠累積。
事物要能夠累積,最少要有長度。怎樣才能解釋時間有長度?B 又想到賭。過往他一直認為賭最能夠反映「只有當下,別無其他」的觀點,因為這一局骰盅開出的點數,與上一局和下一局都不會有關係。
然而,如今他問自己,這觀點是不是真的沒有漏洞?
不是。他怎麼就從來沒有想到呢?就算每場賭局都只關乎當下,開盤、下注、擲骰、揭盅、派彩也是一個過程,確實需要時間。
而這過程,能夠類比人類感知事物的流程。比如說,抽到一張葵扇 A 是一瞬間的事,但在意識上,整個流程其實包括(一)「預測卡牌是(或不是)葵扇 A」、(二)「抽到卡牌並閱讀它是(或不是)葵扇 A」,(三)「確定或否定自己的預測是否正確」。這流程,一如賭,亦需要時間。如果這段時間欠完整,例如說只「下注」而沒有「擲骰」,或者只「擲骰」而沒有「揭盅」,這就不能算「賭」;同理,如果感知流程沒有完成,人就無法感知任何事物。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就算賭局與感知只發生於「當下」,這「當下」也不是一個零次元的點,而最少是一次元,有長度,有起始和結束。「當下」的起始就是預測經驗(開盤),「當下」的結束就是確定經驗(派彩)。從起始到結束的過程,可以稱為「One moment」。
好,時間是有長度的。那麼下一個問題就是,時間如何累積。
如果將每一個 moment 比喻為一張卡牌,這些卡牌可以怎樣累積?最直觀的想像就是將它們一張疊一張,疊成牌疊,但是這種想像與 Chaotic Mechanics 不符。因為,如果時間真的是上一刻緊接這一刻,這一刻緊接下一刻,那麼在時間的流動過程中,就不會有任何不確定性。沒有不確定性,整套 Chaotic Mechanics 自然無從談起。
一副卡牌,除了疊成牌疊外,還可以怎樣累積?
B 在想像的宇宙中創造一副卡牌,再把這副卡牌放置於一張賭檯上。賭檯後面出現一個荷官。他要開盤了。他問 B 是否需要「切牌」,也就是將牌疊頂端的卡牌拿起,插入中間任何位置,以讓 B 覺得自己能夠參與到洗牌的隨機過程。因為 B 運氣奇差,經常連輸不勝,許多荷官都會抱著同情或可憐的心,給 B 這個用一張牌改變整場賭局的機會。
不過 B 有時會覺得區區移動一張牌洗不掉他的惡運,所以他會要求荷官採取更「暴力」的洗牌方法——把卡牌鋪散在賭檯上,打麻雀似地亂搓。B 將鋪散在賭檯上的卡牌稱為「牌堆」。「牌堆」與「牌疊」的差異,在於後者的卡牌只能是一張疊一張的;而在「牌堆」,紅心 A 的一角可能會疊到階磚 2,階磚 2 的半邊可能蓋住梅花 3,梅花 3 又搭住葵扇 4……誰知道呢?如果這些卡牌恰好呈一種環形結構,葵扇 4 的角落就可能卡在紅心 A 上面;又或者它們可以秤 Y 形結構,那葵扇 4 就會同時疊著紅心 5 和階磚 6……在「牌堆」裡面,卡牌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線性的,而是混沌的、隨機的。
如果「牌堆」才是時間累積的模型。
那麼,我們經歷的就不是一條「時間線」,而是一張「時間網」。A 君在麥當勞說要買一個漢堡包。One moment please,麥當勞姐姐說。而在 A 君等候的這個 moment,他同時做了其他事。他跟旁邊的女孩搭訕。他看自己手中的手機。這三件事都需要時間,但這三段時間並非「線」性關係。首先它們沒有先後次序,而是同時發生;其次,它們的因果互相糾纏。搭訕時如果女孩反應不錯,A 君就可能會忘掉漢堡跟她去酒吧,但去酒吧之前如果手機顯示女友發來的短訊,他又可能會垂頭喪氣地丟下女孩,回到櫃位前。因果是一張網,時間亦然。
總結。
B 將他那想像中的賭檯擴展到無限大。賭檯上有無限張蓋上的卡牌,構成一個無限的牌堆。現在,這牌堆最中心、最底層的一張卡牌被翻開,這意味著時間的開始。某個人產生意識的 Primary moment。這張卡牌翻開,會導致疊在它上面的其他卡牌翻開,意味這個人產生意識作為一種「因」,會帶來好幾項不同的「果」。而這些「果」又會成為新的「因」,令更多其他卡牌翻開……如此類推,形成多串翻牌的連鎖。儼如葉脈一樣的因果連鎖以 Primary moment 為中心不斷朝外延伸,如同石塊投入湖水掀起波紋,這就是所謂意識的發展,或者說,人生。隨著人生推進,有時候人種下某些「因」未必會再看到「果」,這就是「牌堆」中某條因果連鎖最頂端的一張牌被翻開。而當所有連鎖的牌都已經開到盡頭,這個人所經歷的時間便結束,是為死。
他與 Rachelle 的關係,是其生命迄今所有連鎖中最重要的一串。他對她的思念不純粹是大腦當下的制約反應,他和她擁有的共同經歷也不僅是虛幻的記憶,而是一起翻開過許多張牌,一起走過許多個 moment,才得以累積的「果」。他與 Rachelle 之間的感情與羈絆與緣分,確確實實存在。
最少對這一刻的 B 而言,存在。
至於下一刻,就要看牌堆有沒有被攪亂了。
被名為 Chaotic Device 打出的鬼牌。
如果說「因果」是一個牌堆,在「因果」注入隨機性的 Chaotic Device,無疑就像是在牌堆中插入一張鬼牌。插入之後,牌堆的結構會改變,於是一些本來不會翻開的牌會被翻看,另一些已經翻開的牌則會重新蓋上。也就是說,歷史被改寫。
雖然這跟一般人理解的「改寫歷史」會有點差異。最大的差異在,以 Chaotic Device 改寫歷史,改寫了也沒有人會知道,因為沒有人能夠以未改寫的世界去比對已改寫的世界。這樣的「改寫」能夠稱為「改寫」嗎?B 也說不準,但他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如果將鬼牌插入 Rachelle 出事那一刻之前。
那麼——往後一切全是賭——Rachelle 可能就會沒事,她會如常出現在 B 的身邊,總是像老奶奶一樣長氣地叫他要上進、要生性,不要賭錢不要喝酒,他會覺得她很煩,很可能不會珍惜,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沒有她的日子是怎麼回事。
Leon 可能會搶到 CD 2.0,革命軍可能會一把火燒了帝都,但也有可能,革命軍不復存在。可能 Leon 會取代 Rachelle 死去,也可能是他,Blackbird 本人,死亡。甚麼都有可能,過去被改變後隨機衍生的未來,他永遠不會知道。
而其實,考慮到 CD 系統已被使用過許多次,連子彈都被當做古物挖出來了,歷史大概已經被改變許多回。說不定,在子彈射到明朝前,特拉岡城不叫特拉岡,帝國與聯邦與中立國盟與聖教甚麼的,統統也不存在。在另一個牌堆,住在今日名為特拉岡城的人們,可能活得比現在更好,也可能更壞,誰知道。
誰管它。就算不知道改寫後的日子有沒有 Rachelle,最少肯定要比沒有 Rachelle 的日子好。
所以,賭不賭?
當然是要賭啊。
改變過去,把 Rachelle 救回來。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W3ugRJ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