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零三九年一月三日開始,菁菁已經有一百零一日沒有見過 Leon。
Leon 不可能是甚麼恐怖分子,她可以肯定。雖然與他相處只有短短一個學期,但從初相識那天感受到他的良善溫柔,到聽他講道時體會到他的睿智魅力,還有教他跳舞時窺見他那脆弱但賭氣的一面,都令 Leon 與菁菁認知的所謂恐怖分子千差萬別。再說,她在公在私也曾多次聽 Leon 談論政治,而他的觀點與帝國完全一致。Leon 根本就是帝國的宗教代言人。
如果這樣的人是恐怖分子,那她也是恐怖分子了。
話雖如此,新聞報導卻說 Leon 是恐怖分子。菁菁實在不明白為甚麼。她覺得,雖然傳媒有時會譁眾取寵,但本質上還是實事求是的,既然發了這麼明確的報導,她好像也不可以信口指責一切全是憑空捏造。
最令菁菁動搖的一次,是她在網路上看到一段聲稱是 Leon 演說的影片。演說者的聲音與容貌確實與 Leon 十分相似,但政府很快就澄清這片段是偽造。雖然政府已經極力勸籲民眾不要發布假消息,但假消息仍像病毒一樣肆虐,部分人受到誤導,上街鬧事,令事態演變成全國暴亂的局面。菁菁感到無比心痛。把店舖砸了,路燈燒了,堵路令急病要去醫院的人等不到救護車而喪命,到底有甚麼意義?
暴亂也令 Lyla 打工的快運公司 Log10 被逼停業。無事可做的她就從早到晚黏著菁菁,菁菁勸她趁這段時間溫習功課,她又不聽,只一個勁兒躺在床上「享受人生」(Lyla 如此說)。
不過,如果讓菁菁捫心自問是否真的覺得 Lyla 麻煩,其實完全不是。莫如說慶幸有 Lyla 纏著,世界大亂而 Leon 又下落不明的日子才不致太難過。
其實最初陪伴她的好朋友還有 Rachelle,但 Leon 出事兩星期後,Rachelle 也消失了。
Rachelle 到底怎麼了?菁菁直覺覺得她的失蹤與 Leon 有關,但怎樣有關?她怎麼都想不出來。
「B 所言如何?」菁菁問 Lyla。
「他最近都不怎麼回我,說自己處於甚麼制約反應。」
「何謂制約反應?」
Lyla 聳肩,將手機遞給菁菁。畫面上是 Lyla 與 B 的對話,她問 Blackbird「你怎麼回事」,Blackbird 說他「處於一種制約反應,當一定條件發生,人就會自然而然產生的反應」,Lyla 又問他「甚麼條件甚麼反應」,Blackbird 便不再回。
「曷直接致電,如何?」
「這人幾乎從來不接電話。」Lyla 嘴巴這樣說,但還是試著打了,只是結果亦如她所料。看見菁菁失望的表情,Lyla 說﹕「呀——討厭,大家都不開心!」
「B 君必知其情。」菁菁喃喃道。「然而,彼明知之而不言,何也?彼所知不可告人?抑我等不堪以信任?亦或……」
「菁菁——」Lyla 往菁菁靠過去,將她抱住。肌膚的接觸有如電流接通菁菁身體,刺激她的淚腺。而淚水一湧,便再也收不住。
「言則 Blackbird、Rachelle 俱知其事。奈何惟我倆不知?我等五人雖短相識,惟無所不言,庶幾此乃小妹之獨覺?」
「怎會是妳的獨覺呢?我也覺得他們不應該隱瞞甚麼。是他們不好,最不好的是 Leon,把他踢飛,把他踢到火星去。」Lyla 放軟動作安撫懷中劇烈抖動的菁菁。
菁菁對戀愛的事並不遲鈍,她早就清楚、並承認,自己喜歡 Leon。她覺得她和他的邂逅是浪漫的,而且命中注定;她也不負命運眷顧,一步一步走近這個不易接近的男生。然而,才稍見成果,Leon 便消失不見了。
而令她同樣傷心、也許更加傷心的是,對於 Leon 的失蹤,B 和 Rachelle 很可能知道些甚麼,卻甚麼都沒對她講,好像把她當做外人。於是,對菁菁來說,友情也好愛情也罷,都在短短半個月內變得支離破碎,彷彿一切都是她的妄想,她從來沒有走進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生命。
失去主要朋友圈令菁菁一下子多出許多空閒,她需要重新建立自己的大學生活,而幸福令的腕錶也如同回應她的需求,比以往更頻繁向她發出生活建議。後來菁菁才知道,不只是她,每個帝國國民收到的建議都有大幅增加。這是合情合理的,她想。暴亂正在發生,為保公眾安全,政府需要加強社會運作秩序。
也是為維持秩序,政府調動了更多軍警在特拉岡大學校園駐守。因此,儘管校園內也曾有過一兩輪騷亂,但很快就得到平息。學生大致上還是能夠一如以往上課學習,莫如說因為幸福令勸籲減少外出,大家念書的時間反而更多。身在校園,如果不看新聞,還真可以產生一種印象,以為一切如常。
就這樣,好歹菁菁還是繼續她以求學為主的學生生活。每天早上七點半起床,在宿舍吃早餐,在教學樓上課,在飯堂吃午飯,大多時候都是與 Lyla 兩個人。然後再回教學樓上課,沒課就在圖書館做功課。做完功課,吃過晚飯後返回宿舍。
返回宿舍後,她花許多時間看新聞。一來希望看到與 Leon 有關的消息,二來她也關心帝國社會狀況。許多個夜,她就不眠不休,看暴徒如何打人、砸店,張貼歪曲事實的海報,鼓吹他們的宗教觀、歷史觀,還有帝國暗殺前任教宗的陰謀論。雖然民眾做了這樣不合法不合情不合理的事,但菁菁仍認為不能夠責怪他們。她始終相信人性本善,只是人的行為難免會被外界灌輸的論述影響,這些都是她在政治系的課堂上學到的。
菁菁知道聖教暴亂是一場論述戰爭。可是,知道,她又能做甚麼呢?只能繼續看新聞,每天看到凌晨三四點,早上醒來沒精打采的。Lyla 勸她說,別看了,看了也沒用,還不如管好自己身體。可是菁菁哪裡肯聽?見她不聽,Lyla 就索性搬到菁菁宿舍,實行全天候管教。菁菁雖然嘴巴抱怨 Lyla 嘮嘮叨叨,但心裡了然 Lyla 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她。每當菁菁到深夜還不睡,Lyla 就會生氣,拉著她要跟她一起睡。菁菁也不是省油的燈,對 Lyla 的勸告依舊無視,於是 Lyla 又會嘆氣,自己跑去衲被蒙頭。
三月初某夜,Lyla 說她終於約到 B 去喝酒,只是出去四個小時後又回來,生氣地對菁菁說﹕「明明約好了都不見人,Blackbird 比妳還任性。」菁菁也沒心情吐槽。最終還是沒能跟 B 好好對話,她只感到無比沮喪。
而 B 在那次爽約之後,連 Lyla 的訊息都不回了。
如此,B 也宣告失蹤了。
到四月中,衝突仍未有停止跡象,但優勢漸漸倒向帝國。因為不願傷害民眾,此前軍警一直忍讓,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但政府總不能長久放任民眾破壞社會秩序,擾亂他人安寧。軍警一採取稍加強力的手段,滋事分子即顯露敗象。說不定,再過幾星期,這場動亂就會完結。
而 Leon 仍音訊杳然。
到底他此刻在哪裡做甚麼……
「菁菁,妳給我過來。」Lyla 在洗手間叫喊道。
「何事?」
「叫妳過來就過來。」
她過去一看,赫然看見一個體脂磅。這是她以前用過的,因為她承認自己有點胖,曾經發動過秘密減肥,其時每日測量體脂,只是最終因為成效不彰而放棄,體脂磅也被她藏到洗衣籃後面,沒想到 Lyla 竟把它翻出來。
「有何貴幹?」菁菁警戒地問。
「貴幹?難道叫妳站上去跳肚皮舞嗎?」
「敬謝不敏。」
「敬妳個頭。」力氣比她大的 Lyla 強行拉她上磅,而結果讓菁菁驚訝﹕雖然沒有執行甚麼減肥計劃,卻竟輕了足足五公斤。
「妳看妳自己?叫妳睡又不睡,吃又吃得少,弄得自己像隻鬼。妳知道自己的黑眼圈黑過我的 Smokey Eye?這樣子就算見到 Leon,他也不會要妳。」
給這麼一罵,菁菁頓覺委屈。又不是她想變成一隻鬼,她也是受害人,現在還要捱罵?
「寢食難安也是無可奈何﹗」
「怎會是無可奈何?」Lyla 說。「問題只在妳要不要去盡。」6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lv3wZ12Q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