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傳】兩季之中（夏千） - 【特傳】兩季之中02（夏千）

章之二　　夏雨雪

　　　　　　　　　　　　──在遙遠的國度流傳著的、最美麗又決然的情歌。

――只要我死了，你就可以活下去。永遠不會再遭遇任何災禍。

千冬歲，我想保護的、千冬歲，只要為你死了，你就一定會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

然後，我們就可以變回同一個人了，我就可以捨棄這個在製造過程中發生錯誤的靈魂，與你永遠在一起了……

意識已經模糊到了深處的時候，夏碎突然覺得，好像下了雪。

一片一片薄薄的、白色的結晶體落上他的身軀，瞬間覆蓋成一片雪野，但不可思議的是這場大雪卻是如此地溫熱，輕柔的吐息落在他的耳邊，彷彿冬夜的低語又彷彿冰雪般決烈地懇求。他努力地想要辨認出那個他所熟悉的聲音究竟想表達什麼、想要求什麼，卻只能模模糊糊地捕捉到幾個音節，想要抬起手，阻止什麼事情的發生，卻毫無力氣，感覺到自己的身軀被顫抖的手臂抱了起來，沒移動幾步又狼狽地被放下，溫熱的雪水落在他的頰側，呼喚著的嗓音卻平靜而堅定、一聲一聲地。

夏碎聽見千冬歲的聲音，輕輕地呼喚他為夏碎哥，於是他便突然想起，自己從小夢到大的那個夢境，在一片雪白的原野上纖瘦而脆弱的童稚孩子，用一雙黑中隱隱帶著紫金的眼瞳凝視著他，臉孔因為冰雪而模糊不清。但是、但是，夏碎每每在午夜夢迴的清醒時分，悵惘地想著，那個孩子一定就是千冬歲吧，一定就是他心底的千冬歲，因為太多想說而不能說的話語在心底翻滾攪動，所以他才在心底、創造了一個千冬歲的幻影。

那張單薄的臉孔看著他，即便是一切景象都過於模糊，那雙美麗的眼睛仍然帶著懾人心魄的瑰麗，讓夏碎忍不住在夢中開口詢問。

『千冬歲，你還在哭嗎？』

『千冬歲，你還記得我嗎？』

『千冬歲，如果我繼承了藥師寺家，我們就能夠再見面了嗎？』

夢裡的孩子沒有言聲。即便是夏碎試圖直接與他對話，也仍然只有一對欲語還休的黑紫色調，雪野無聲無息，因為夢裡的孩子不過是千冬歲的代替品，真正的千冬歲不在他的夢裡，也不在他所能接觸的世界之中，只在千山萬水之外。當夏碎明白這點的時候，夢裡的孩子就再也沒有出現了，彷彿白雪所凝結而成的脆弱人偶，在他的面前一點一滴地碎成雪花，只留下被風吹動的霧白痕跡，跟夏碎無聲的嘆息。

夢裡的思緒奔馳著漫長又短暫，夏碎感覺到屬於四肢的知覺逐漸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而千冬歲的嗓音不斷地呼喚著，他不能不睜眼回應。

即便自己本來以為，再張開眼的時候，應該已經身在地獄。

「千、冬歲……」夏碎緩緩地張開他純紫的眼眸，對上千冬歲一瞬也不瞬的目光，那眼眸中存著與他的混亂憂傷截然不同的平靜，千冬歲以手輕輕地觸碰他的臉頰，將頰邊的血絲與汙泥撫去。夏碎突然發現自己仍在森林之中，傷口已經被仔細地包紮住了，而四周仍是夜晚，自己究竟已經昏過去多久了呢？千冬歲為什麼這麼快就能動了？

「夏碎哥。」千冬歲看著他，「就說、我會再找到你的。」

為何這麼堅持，為何不讓他完成他想做的事呢，明明這麼久都沒有相處過了，千冬歲到底在想什麼，改變了這麼多的千冬歲到底在想什麼――夏碎看著他，幾乎是瞪視，但卻少見地想不出要說些什麼。看著那樣的表情，千冬歲笑了，伸手從懷中拿出紫色的護符，舉到他的面前。

「我說我什麼都知道了，並不是說假的。」

一時之間彷彿什麼念頭閃過了腦海，但下意識地感覺到驚慌的夏碎無法去捕捉，森林也陪著他一同沉默，只剩下那雙專注眸子所造成的騷動、在夏碎的腦海中鼓譟，宛如這世界所有的聲音都被塞入了他的腦中，於是在他之外的世界安靜似真空。

※

過了很久之後，千冬歲才開了口。

「……那個時候，你把護符留給了我。」

夏碎贈予他的、如紫蝶一般的小小護符。

紫色是夏碎的顏色，千冬歲一直這麼覺得，所以很輕易地就可以想見其中必定不自覺地混入了夏碎的情感。製作護符，而且是如此細小卻具有強大能量的護符，耗時自然不會短暫，而這個護符又是屬於夏碎的紫色，得到護符的時刻，千冬歲便直覺地閃過一個念頭――這是一個專屬於他雪野千冬歲的護符。

千冬歲的笑轉為苦澀，但眼神卻變得悠遠綿長而溫柔，「後來的我拼了命轉為紅袍，學習了情報班所有的技能，甚至包含秘術。在我長期的調查之下，哥你所安排的計劃，我已經知道了絕大部份――譬如說，自願成為我的替身。」

夏碎感覺到腦海一片混亂，直覺卻仍告訴自己必須矯飾，於是他艱難地開口，故作滿不在乎的話語卻是顫抖的語調。

「……千冬歲，我不知道、你會把自己看得這麼重。」

「……」

逐漸能夠順暢地說話了，夏碎睜著眼睛，強迫自己露出冷漠的表情，「我的替身對象，從來就不是你。那不過是藥師寺家放出來混淆視聽的謊言罷了。」

他本來以為千冬歲會受傷，或者會些微露出失落的表情，但千冬歲卻連臉色都沒有改變。

「為什麼要說謊呢？夏碎哥。」

「沒有必要跟你爭辯這個，但我並沒有說謊。」

「你絕對是在說謊。」

千冬歲舉起了那個紫色的護符，聲音突然變得沙啞，垂下了眼簾，然後又很快地抬眼看了夏碎一眼，「我知道你在說謊，因為這個。」

夏碎一瞬僵硬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夏碎哥，你知道嗎？情報班有一個方法，可以讀取物品的記憶。」

「……你、想要怎麼做？」

「你說呢？」千冬歲湊近他的臉，夏碎沒有退後也無法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與自己萬分相似的臉孔湊至眼簾，溫暖柔煦的氣息吹拂著，眼神卻悲傷而平靜，便似那溫柔潔白的茫茫大雪。

因為施法的緣故，千冬歲的雙眼中浮出了耀眼瑰麗的紫金，那雙眼瞳中流過術法的光芒，伴隨著外放的神念，光澤流動，在千冬歲掌心溫馴地流動的思緒涓涓如河水、如話語。夏碎愕然地看著。

千冬歲低語著，然後閉上眼睛。

「就讓，這個護符來提醒你，你所要否認的一切吧。」

然後便是宛如記憶撲面而來般、真實又虛幻的夢境。

※

「……！」

夏碎僵硬地握緊了手掌，明明看著千冬歲的臉，卻又覺得看到了連自己也不能自知的過往：春季的相遇與旅途，寂寞又溫柔，夏季的思念與冬季的別離，唯獨是秋季的蕭瑟無聲無息。一幕一幕的畫面閃過腦海，讓人狼狽不已地、無法說謊的記憶。

――宛如和歌一般的景致，碎櫻下的初遇，一起渡過的童年，雪夜的分離，夏碎的臉孔只有冰冷的冰雪，而沒有溫熱的淚水，彷彿是不想哭也不知道該怎麼哭一般。

――翻來覆去而失眠的夜晚，因為開眼而痛苦的種種訓練，不停地撲至眼前的妖魔鬼怪，年幼著的夏碎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無聲地低喃：「可是，為什麼，我的眼睛仍然不是小千那樣的顏色呢……」

――我好想你。只有口形的、對著鏡子的親吻，所以偷偷地去了雪野的祭典，記憶之中都只有千冬歲：千冬歲射箭的樣子、千冬歲笑的樣子、千冬歲說話的樣子，可是沒有千冬歲看過來的任何一眼。

――放棄了，再也不作夢了，頭髮留得更長了，在學校看見千冬歲卻皺著眉頭轉頭走開了，卻還是帶上面具去見了父親，明確地對他說我要選擇千冬歲作為我替身的對象。

――當千冬歲看著夏碎的時候，夏碎就感覺到了熱烈的情感。輕輕的親吻落在唇邊，然後一個人孤獨地離去了。多希望千冬歲永遠也不要知道這一切。藥師寺夏碎是雪野千冬歲的替身，所以如果讓千冬歲發現了這樣的情感的話，那是多麼狼狽的一件事啊。

――明明只是在紫館中休息，胸腹前卻突然噴濺出了大量的血跡，「千冬歲――」，直覺地叫喚了出來，因為傷得太重而沒有辦法馬上治好，米可蕥說千冬歲似乎受到了打擊而不想活下去。夏碎幾乎是生氣了：萊恩就對你那麼重要嗎。小千、我是你的替身，你怎麼能夠死去。不會死的、絕對不會讓你死的，千冬歲。所以回來，回到我身邊。

――千冬歲因為接了任務而離開了，夏碎打破了越見的牢籠而逃了出來。唯有死去，替身咒語才能發揮完全的效用，而當夏碎見到了千冬歲的那刻，一切便已清楚浮現：在死之前，小千，我想再見你一面。

――千冬歲，其實一切都是謊言，我多麼地不想讓你知道……

快速晃動的畫面最終明確地穩定下來了，夏碎看著千冬歲，看著千冬歲面對自己，目光卻悠遠，紫金的眼眸宛如融化的白雪，波光盪漾。

――記憶裡的夏碎緊緊盯著護符，灼熱而溫柔，彷彿那並非僅僅只是個護符，而是他的珍寶。

良久之後，夏碎卻笑了，輕輕地呼喚著，「千冬歲。」

「千冬歲。」

「……我的、千冬歲。」

畫面就到這裡斷絕。

無法否認的意愛讓夏碎失去了動彈的能力，一滴滴淚水自千冬歲眼中落下，在紅色與紫色的衣袍上，落成白雪暈開的痕跡。夏碎想不到，要說些什麼才好。

還在猶豫間領子就突然被緊緊地抓住，千冬歲猛然地抓住夏碎的衣領，將他用力地往上提，然後哭著對他怒吼。

「我真的被你氣死了！氣死我了！我真的很生氣很生氣！」

「千、千冬歲……」

「夏碎哥你這個大白痴！」

「咦？」

「你難道當我不知道嗎！我當然一直都知道啊！我也是喜歡你的啊！為什麼都不理會我在想什麼！」

「呃……」

千冬歲，會痛，夏碎感覺冷汗滑下，自己的傷口在抽痛，但千冬歲的憤怒仍然持續。

「你死掉算了！你以為我會這麼想嗎！死了又怎樣！石頭腦袋！白痴！白痴！白痴！你這個大白痴！」

「啊……」夏碎覺得自己也有話要說，「我、我是為你好……」

「自以為為我好！這種人最差勁了！」

「我是你哥……」

「那又怎樣！」

「……」夏碎完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而千冬歲悶哼一聲，突然靜了下來，握緊的手逐漸放鬆。

森林之間有著流螢飛舞，讓不遠處一條河水閃閃發亮著，在蟬喧鬧之下彼此的沉默顯得更加寂靜。不知為何，這座森林竟是夏天的景色――夏碎最貼切的墳墓，他們曾在這裡渡過短短數日的春季旅行，交換了淺短的話語與其他、不曾被言說的回憶。

千冬歲握緊的手逐漸鬆了下來，頭靠上夏碎的肩膀，夏碎的腦海一瞬間閃過不祥的預感，抬起千冬歲的臉，卻發現那張蒼白如雪的面容正被一絲一絲的鮮紅給妝點。有著什麼溫熱而濃腥的液體，瞬間流覆了夏碎滿身。

鮮血自千冬歲的胸腹間汩汩流出，夏碎驚愕地看著他，「傷口……」

「傷口裂開了，很意外嗎……」

千冬歲笑，語氣變得低沉而細微幾乎只餘氣音，淺短的一句話，「因為啊、我是真的很生氣，所以……」

那張嘴唇一張一闔，吐出已然成真的話語。

如夢似幻地微笑著。

貫穿心意的語言，以我的身軀作為引導。

冬夜的山陵鳴響。夏日的江水停竭。草敗、花摧、雨枯、竹毀。萬物的喪亡調，六之七，『　逆　轉　之　歌　』――

「所以，我只好、這麼做了……」

※

那時千冬歲以夏碎滴落的血跡為指引，一步一步地走近。蜿蜒滴落的鮮血開成一地蒼茫的罌粟花，那種滿藥師寺家的美麗花朵。

夏碎倒在與他同季節的森林之中，毫無聲息，身上的紫袍凌亂地散開，那倒臥在地的側影彷彿是張大的翅膀，紫色是翅膀的基色而暗色的血跡是紋於其上的花紋。其實夏碎早已無法動彈，無法飛翔也無法逃脫，只能靜靜地等待在此處，等著千冬歲的靠近，等著千冬歲抱起他，等著千冬歲讓被淚沾濕的臉頰彼此相貼，彷彿安慰。但或許是因為夏碎的神情實在是太過安穩，甚至近乎安祥，於是千冬歲便產生了這樣的聯想，彷彿他的哥哥化成身為自由的翅膀，終於獲得了自欺欺人的幸福。

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容易的事。

抱起夏碎氣息漸弱的身軀時，千冬歲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也或許什麼都沒想，他知道夏碎希望自己死去，希望替身的咒語能夠完整地實現，但是、但是，為什麼他要讓夏碎哥完成屬於他的夢想呢？那從來不是屬於雪野千冬歲的渴望。

「所以，對不起，夏碎哥。」

終究是因為撐不住夏碎的重量而將他放到地上，千冬歲拿出自己的鬼面，覆蓋住喃喃施法的口形，紅色與紫色交雜的光痕亮起，除了細微的唇齒音與森林的呼吸之外沒有別的聲音，夏碎蒼白的臉色與血汙在術法與月色的作用下，竟有種淒楚的異樣美感。

每一句的咒語都包含著「我不能讓你就這麼死去」的信念，每一聲嘆息都充滿著「回到我身邊」的呼喚，流洩於千冬歲之口的言靈之詩並不屬於雪野所能輕易動用的力量，更何況是面對藥師寺專長的替身之術，但千冬歲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失敗，也絕不能容許失敗。

千冬歲對夏碎施展了言靈，將傷口強行自兄長身上剝離，返還回自己的軀體。不完全成功的咒語衝撞與傷勢本身的損耗焚燒著他的生命，但千冬歲卻仍然想著：如果能讓夏碎哥坦白自己的心意，如果能告訴他自己的心情，消弭兩人之間的距離，如果能夠這樣的話……

而如今的千冬歲無力地靠在夏碎身上，胸腹上只切了一半的傷痕碎裂不堪，眼眶中的焦距已經開始渙散。夏碎一瞬間腦海空白，彷彿有種衝動驅使自己放聲大叫，卻沒有辦法作出任何反應，只能怔怔地看著，怔怔地看著千冬歲揚起了笑，將染了血的手輕輕放上他的臉旁，染紅一面如淚紋的血。

「所以，我只好、這麼做了……」

千冬歲抬起頭看著他，那雙紫金的眼睛逐漸暗淡轉為深黑，但在血色之下仍然清澄透澈，唇邊的笑意未歇，彷彿能夠讀出什麼、想要傳達的千言萬語。

「不用擔心，喵喵，馬上就派人來了……」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

――當千冬歲看著夏碎的時候，夏碎就感覺到了熱烈的情感。輕輕的親吻落在唇邊，然後一個人孤獨地離去了。

「我一直知道、你是這麼扭曲的、一個人。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但是我、也想讓你感受看看……」

這樣的愛情。

心痛嗎、驚慌嗎、絕望嗎、悲傷嗎。

這不就是，你帶給我的一切嗎？

——輕柔的吐息落在他的耳邊，彷彿冬夜的低語又彷彿冰雪般決烈地懇求。一字一句、用力的口形，無聲的願望。

就算是並不成功的咒語，也能讓藥師寺夏碎，從此再也無法成為雪野千冬歲的替身。

——冬夜的山陵鳴響。夏日的江水停竭。草敗、花摧、雨枯、竹毀。萬物的喪亡調，六之七，『　逆　轉　之　歌　』……

鮮血汩汩地流出，染紅了夏碎的視界，他抱緊了千冬歲的軀體，聽見一聲幾乎不可能自自己口中發出的嗚咽。

——以咒語的返還作為代價，讓你再也無法成為我的替身。

這不就是，藥師寺夏碎的愛嗎？

——讓你再也沒有任何、必須離開我的理由。

回答我。

——所以，就不用再欺騙自己了。

吶，對我唱出那首在遙遠的國度流傳著的、最美麗又決然的情歌。

以我們的季節、向神明起誓，永遠也不要分開。

我想要跟你在一起，直到山陵成為了平線、江水都已枯竭、冬日打起暴雷，而夏日飄下白雪……

在你來到世上的季節，降下我出生時的大雪。

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再分手吧。

※

夏碎醒來的時候，千冬歲正躺在他隔壁的病床上。

就在千冬歲昏過去的前一秒，喵喵帶著醫療班的團隊及時地用人力搜索的方式找到了他們，並且當機立斷地將這兩個重傷的人移出森林之外，傳回醫療班接受治療。

那時，夏碎一直緊緊地握著千冬歲的手，沒有放開。他幾乎全程醒著，直到治療結束，確定兩個人都沒有生命上的危險後，他才因為抵不過強烈的疲倦而短暫地陷入睡眠。

進入睡夢的世界之時，他就發現了，在那一片混亂的夢中，除了雪、櫻、星子與那句笑語之外，就只有千冬歲。

千冬歲。

千冬歲的確是笑著、用他那張臉微笑，笑容乾淨美麗卻令夏碎感覺到無可抑止的心痛與歉疚，千冬歲說：但是我、也想讓你感受看看……

夏碎知道自己的情感正被劇烈地動搖著。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決心已逐漸模糊，曾經以為是生命最終目的的咒術有一半強制自身體剝離，而剩下的則因為千冬歲的話語而殘破，迅速地化為風沙，掩去滴上衣料而開出來的血花。

千冬歲以言靈之詩斬斷了替身之咒所有的效力，而搶回了一半的傷口。他滿是鮮血的弟弟就倒在他的懷中：這樣算什麼呢？如果是這樣的結局的話，我一直以來的努力與傷痛又算什麼呢？――那時他的腦海一片空白，強烈地情感哽在喉嚨，卻無法化為文字表達。

但即便是他一句話也無法開口，他的弟弟的表情卻宛如洞悉他內心一切的情感，千冬歲微笑地對他說，我也想讓你感受看看。

這就是他曾經帶給千冬歲的一切感覺。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言語，只是為了告訴他，不希望他離開，為了這個目的，千冬歲甚至可以冒著咒術失敗的反噬，明瞭這點的時候，夏碎突然覺得自己有落淚的衝動，但不是因為愧疚，而是因為劇烈跳動在胸腔的熱流。

那陣熱流，竟像是喜悅與溫暖那樣的情感。

明明他所劃定的一切界限都被千冬歲給破除、明明他狠狠地傷害了千冬歲、明明他與千冬歲都將要消亡，共同邁向命運的盡頭，但那一刻的夏碎卻無法感覺到憤怒，而只是抱緊了自己的弟弟，拼命的祈禱誰快點來救救他，不要讓他死去，不能讓這個一直以來都令他感到溫暖的少年死去。

因為他是千冬歲的替身，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千冬歲會先他而死；從來沒有練習過，如果千冬歲死了，他一直注視的對象消失了，那麼又該怎麼活下去；但那一瞬間，那個夏碎沉默而千冬歲血花四散的瞬間卻有無數的意念穿過他的腦海，夏碎突然想起，如果自己是這樣的感覺的話，那麼加入了情報班的千冬歲，在發現自己竟然要替他死去的時候，心裡又會是什麼樣的想法呢？

這不就是，千冬歲試圖要告訴他的？

那雙透明的眼眸只剩下凋零的罌粟般、漆黑失焦的微光，唇邊卻仍是笑。夏碎看著他，想著，他曾以為被他保護著、什麼負面情感也不懂的孩子，其實正因為他的保護而理解了一切，所以有著平靜而憂傷的眼神、有著想讓自己了解的情感，會用那樣的神情，凝視著在地獄門口徘徊的兄長，眸光中是盈盈的淚光與一同墜落的堅強。

混亂的思緒來到了這裡，然後夏碎便突然明白了。

原來那樣的神情之下，竟也隱含著溫柔與原諒。

千冬歲或許透過護符明白了夏碎的情感，所以以最決絕的方式破除了替身術，他讓夏碎絲毫沒有後路，明明狠狠地被傷害了的千冬歲卻仍想著要將他解救出來，要將遮於藥師寺夏碎眼前的簾幕拉開，用那言靈之詩穿透他掩上的耳際，讓他能夠坦承地面對自己，不要帶著扭曲的愛意死去。

『看著我。』

『看看我。』

『看看你真正帶給我的，究竟是什麼……』

夏碎側過頭，看著千冬歲，千冬歲似乎也是剛醒，正一臉專注地凝視自己。夏碎終於想起自己該生氣，因為千冬歲破壞了他的計劃、千冬歲如此地亂來，完全不顧自己的性命，其實他大可以生氣、可以帶著惡意嘲笑千冬歲的天真，甚至是指責千冬歲並沒有真正地瞭解他。

但夏碎卻發現自己其實辦不到。

這樣的情感讓他不想鬆手，讓他無法鬆手，於是他便無法否認千冬歲所呈現給他看的一切，只能緊緊握著千冬歲的手，不要放開。

就在這個念頭的流轉間發現自己的指尖微動，像是又要伸出手，握住千冬歲的指掌，夏碎瞬間感覺到無措。這樣的自己，完全就是個滿腦子都是千冬歲的笨蛋啊。

糟了。

夏碎終於覺得自己該生氣，絕對有理由生氣的，但話到了唇邊，卻全部變成另外的句子。

「千冬歲。」

「嗯？」

「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當你的替身了。」

「我知道。」

「從此之後，不論受什麼傷，你都要自己承擔了。」

「那本來就是我該做的事，而不是你的，夏碎哥。」

「我也不能保證，你會不會受到任何的災禍侵襲。或許，你會死在這次的戰爭之中，只要我們戰敗，你就會死。」

「說出這樣喪氣的話，真不像是你啊，夏碎哥。」

千冬歲居然瞇起眼睛嘲笑他。

「我說的都是實話。」

因為夏碎到睡著前都不願意鬆開千冬歲的手，所以兩張病床放得很近。近到千冬歲只要一轉身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夏碎靠在枕上的臉龐。千冬歲的指尖因為失血而有些冰涼，但話語卻令夏碎感覺到動容的溫暖。

「我並不是，因為要跟你一起死，才這麼做的。」千冬歲斂起了笑，專注地看著他，指尖細細地劃過與自己萬分相似的眼眉，「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你的死亡，並不能給予我任何事物。」就連生命也不行。

「因為那樣子活下去的話，我就不是雪野千冬歲了。」

夏碎感覺到劇烈的、心情的震動，卻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於是千冬歲笑了。

「所以，夏碎哥，」如果你仍然堅持的話，「請換個方式來保護我吧。」

――如果我要受傷了，就幫我把攻擊給消解。

如果我遇見災禍了，就陪我一起將之破除。

如果戰爭失敗了，就帶著我、一起逃吧，我們可以逃到不存於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即便是戰爭失敗了，我也有你陪在我身邊。

但在這之前、在走到這一步之前，我們絕不能讓戰爭失敗。

千冬歲的眼睛彷彿傳達了這樣的訊息，於是夏碎也笑了，再怎麼不想承認，也感覺得到自己的心中蔓溢而出的情感，儘管仍有些微地猶豫與不安，夏碎知道自己不想拒絕。

他微笑地按住千冬歲的手掌，側過臉頰輕輕地親吻那掌心，無視對方在那瞬間出現些微為難與不自在的表情，低聲說著哥你在幹嘛啊。宛如曾種下的荊棘被那個有著冬日般溫暖的少年一舉清除，夏碎對著千冬歲綻開微笑，視線不再逃避也不再空洞，只是直接而純粹、溫柔如夏風一般的眼神。

「小千，等身體好了，我們去完成那個任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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