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傳】兩季之中（夏千） - 【特傳】兩季之中03（夏千）

章之三　　春喪調

──盛開在此夜的雙生花……成為這荒漠的世界上，最後哀豔的一首詩。

旅經之處全是荒漠。

漫天的戰火焚盡大地上一切綠意，每一步之下皆是連哀鳴也發不出來的黃沙，風一吹過就飄起塵霧污染視界，而在黃沙之上的卻是彷彿裂開一般的虛幻藍天。

彷彿白色的流雲是裂縫，而湛藍瑰麗的天空已然碎裂。千冬歲瞇起眼，看著他身前的哥哥，那是一片深深淺淺的黃色之中唯一的紫，鮮明而近乎刺眼，但當夏碎回頭對他微笑，一切的顏色便在他的腦海中消失無蹤，只剩下那個微笑的溫度，溫溫熱熱、彷彿夏日透過綠蔭灑落地面的微光。

「千冬歲。」夏碎朝他伸出手，於是千冬歲自然而然地握住。

「接下來應該往哪邊走？」

千冬歲閉起眼睛估算了一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小城遺蹟，「我們應該可以在那邊落腳，明天再想辦法繞回本來的路上。」

夏碎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抿唇，頰邊帶起一點點笑的線條，沒有對於他的話語提出任何一絲異議，「好。」

冬末冰雪落盡，初春的粉櫻爭鳴，然後是夏季纏綿的蟬聲混合明亮如水的月色。在經過了不短的休養之後，他們再次出發的季節又是萬物凋零的秋日。三個季節緩緩流逝，將存於兩人之間的親暱反覆地喚醒、加溫，例如千冬歲想起了夏碎絕對不喝冷茶、而夏碎發現千冬歲其實很怕燙；如千冬歲某日突然靈機一動地理解夏碎會寵愛小亭、是因為小亭跟他小時候有點像，而被看透的夏碎則只是笑笑，聰明地回以無聲的眼神與笑意。

終於，穿越萬水千山的分離、誤解與絕望，現在的他們就在彼此面前。簡短的言語與眼神便足以溝通，彷彿一句話語就能穿透心底，而一個眼神就能抵達心尖。

走過的所有城鎮都是無邊的荒涼，每一個地方都是一樣的氣味一樣的顏色，在最美麗最茂盛的時刻被鬼族捲起的風給凍住的大地，灰敗而毫無生機。

他們隨便選了一戶小巧的房屋落腳。米黃色的窗簾褪成一種慘淡的白，餐桌上還插著已經枯萎的花朵，夏碎伸手撥弄了一下，讓乾裂的花瓣碎在他的掌心，被握緊，然後瞬間化為粉末。

夏碎愣了一下，因為沒有想到這個城鎮竟風化的如此嚴重。

「夏碎哥，我四處都看過了。」千冬歲推開後門走了進來，看見夏碎奇怪的表情，忍不住歪了歪頭，「怎麼了嗎？」

「沒什麼。」夏碎盯著自己的掌心，過了一會兒才收起若有所思的表情，「怎麼樣，有什麼東西嗎？」

「出乎我意料之外，學長跟漾漾也來過這裡。」千冬歲沒有追問夏碎發生了什麼事，那張沒有帶著眼鏡、與夏碎分毫不差的臉孔微微出現了凝重之色，「對不起，沒有考慮清楚是我的失誤。」

「沒關係，再多繞點路，我相信可以的。那麼，有得到什麼其他的資訊嗎？」

「有，我看查了一下，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這個城鎮到處都是收拾的整整齊齊的房子，雖然醫療用品全部都消失了，但並不像是大量的人口被屠殺或病死，反而像是大規模地、有計劃地遷移。」

夏碎略微瞇起了眼，那是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冰炎他們……帶著一大群人走？」

「只怕這就是你的搭檔所幹的好事。」千冬歲忍不住稍微嘲弄了一下他的哥哥，精緻的面容上全是惡作劇的神情，「一定是拿漾漾的拜託沒辦法。」

冰炎雖然不是什麼狠心的個性，但如果是與他無關的人，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想要讓冰炎多花一分心神去保護是絕對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冰炎沒有辦法拒絕褚冥漾的哀求，才會這樣違反常態地保護著這麼多人離開。想到這點的時候，千冬歲就忍不住笑了，覺得那個看起來有幾分笨拙稚氣的少年實在是比任何人想像得都要更加有辦法。

「……」對弟弟與搭檔一同無話可說的夏碎嘆了口氣，看著千冬歲微笑的那張臉，過了幾秒才想到他其實完全可以反擊。

「千冬歲。」

「怎麼了？」

夏碎突然露出了微笑，呼喚身前人的名字，雖然與千冬歲是十分相似的臉孔，卻是完全不同的笑法與氣質，千冬歲一瞬間怔了半刻，只能任那雙溫暖而溫柔的手撫上他的面容，湊近耳邊，低低地落下一句話。

「……」

千冬歲根本沒有發現自己居然臉紅了，彷彿是呆住了一般，只能愣愣地看著夏碎。其實他完全沒有理解夏碎究竟說了些什麼，因為那實在是句過輕過快、宛如雲煙一般的話語，但他卻又明確地捕捉了夏碎說那句話的語氣，纏綿溫柔得讓人無法忽視也無法忘卻的嗓音。

看著他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夏碎愉悅地將他擁入懷中，就像是小時候他在雪野家的長廊上抱著他午睡，現在他們都長大了，但是心意仍然不變。看著夏碎，千冬歲最終還是放鬆了下來，習慣地讓夏碎抱著，也伸手回抱。

「要睡了嗎？」

「……如果我現在說要的話，有安眠曲可以聽嗎？」

千冬歲的撒嬌實在很有趣啊，為什麼會用這種挑釁的語氣說出來呢，夏碎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頓時又升起稍微惡作劇一下的念頭，「可以啊，小千親一下哥哥就行。」

於是千冬歲哼了一聲，很有骨氣地別開頭。

說不出內心是有些失落還是該用平常心面對的夏碎悄悄地嘆了口氣，微笑地摸了摸弟弟的頭，但是沒說話。千冬歲看著那樣的微笑，有了力度、有了溫暖也有了真誠的溫柔微笑，彷彿整個世界都凍結在這個懷抱裡，不用言聲也不用笑語，隨時可輕易掙脫的力度，明明卻感覺像是被某種命運的力量凝結住一般，不能動彈也不想要動彈。

突然間竄入心底的某種情感，千冬歲辨析不出來，但也無暇去辨析，一瞬間心跳變得大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產生的變化，讓他僵直了背脊，但開口說出來的話語卻仍然平穩而冷靜，故作閒適的姿態。

「哥，不是該睡了嗎？」

「那麼，小千你先去睡吧。」

雖然這麼對話著卻沒有人動作，不知是何時兩人已經把弓與鞭已握在手中，冷靜地與夏碎鬆開彼此。千冬歲縮緊了眼瞳。

「千冬歲。」

「怎麼了？哥。」

「果然，半夜擾人清夢的傢伙，最討人厭了。」

整個人已經進入了備戰的姿態，夏碎一掌將符咒拍上地面，旋繞升起的陣法在千冬歲的身邊高速架起帶有複雜紋路的屏障，隔著燦亮的光痕，夏碎緊緊地盯著身前亮起陣法的地面，明確地感覺到有新的氣息入侵這個空間。雖然早就已經感知到對方的存在，但如此光明正大地逼近還是第一次。

在他們的注視之下，螢藍的陣法光芒中，來者的藍金色眼睛緩緩張開，藍色的頭髮在飄動中逐漸散收靜止於背。夏碎盯緊了那個逐漸浮現於移動陣法中的身影，冷冷地開口，眼神比冬夜更冰冷，但存於其中的怒意卻比夏日還明烈。

「你終於出現了，鬼王高手安地爾。」

※

昏暗的世界，荒蕪的大地，無人的空城，悲鳴的風聲。在失色的寧靜小屋中卻是數個明亮刺眼的陣法一口氣炸裂開來，濃豔的色澤穿透視界，讓整個屋子彷彿發光一般，豔麗而不祥的色彩。

安地爾敏捷地閃過數個攻擊，「別這麼緊張，我只是來借咖啡豆的。」

夏碎長鞭一揚，往安地爾的腳骨捲去，「拿你的性命來換。」

「你跟你的搭檔一樣兇呢。那又不是你家的東西。」瞬間往旁邊閃了一尺，連帶地躲過千冬歲數枝的連發，落空的長箭射穿了一整排排列在窗臺上罐子，各式氣味灑落一地。千冬歲揚了揚眉，露出俐落的笑，「不好意思，咖啡豆被我灑了。」

「你們兄弟一樣不可愛。」

「說，你一直跟蹤我們，為了什麼。」

「也沒什麼非得回答你不可的理由吧？不過你們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安地爾的微笑讓千冬歲簡直想射爛那張臉，「你們跟著亞那的孩子，我就跟著你們。妖師放著軍隊不管就跑了，我也該抓人回去。」

「漾漾不是你們的人！」

安地爾又閃過一枝箭，「別那麼生氣嘛，他自己來找我的，我可沒逼他。」

「要不是你們……！」

再閃過一鞭，「你們兄弟都有個話也不講完就動手的壞習慣，唉。」

「跟你沒什麼好說的。」夏碎哼了一聲，而安地爾又笑了，危險的氣息突然一瞬間高漲了起來，安全地待在結界內部、進行攻擊的千冬歲明確地感覺到了不安，「夏碎哥，你先回來！」

「的確是沒什麼好說的。那麼，既然沒有咖啡豆的話，我還是拿一些別的東西走吧。」安地爾環起了雙手，說的是問句，語氣卻萬分肯定，「你碰了那朵花吧？那朵花不見了。」

「……！」夏碎一瞬間有些驚愕，往後閃過了一枝黑針，退到了結界邊。笑容浮現在安地爾的臉上，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殺氣卻明確了起來，「像你這樣的人，比申一定會喜歡的……」

夏碎猛然間大叫一聲，「千冬歲！」

千冬歲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安地爾就瞬間逼近，穿越結界的時候結界便紛紛碎裂，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察覺了結界的縫隙，本來夾於指縫的數根黑針射出，全部擊於結界的要害，結界粉碎，而黑針繼續往後飛射，於是千冬歲只能後退。

安地爾穿越了一片一片彷彿碎雪的結界宛如無物，下一秒出現在千冬歲的身前，將他整個人舉起。符紙飄落，在足尖旋出移動的陣法，閃爍著明暗不定的光澤。

一瞬間明白安地爾想要做些什麼，千冬歲急著叫出聲來，「等一下，哥你別過……」

一切已然無法阻止，夏碎猛然一撲想要抓住安地爾，卻被輕易地閃過，夏碎踏上了陣法的同時，安地爾眼中的金色光澤一閃而逝，陣法正好啟動。

微弱的藍光刺痛千冬歲的視線，他在驚愕之間無力地被安地爾放開，整個人跌落地面，怔怔地看著夏碎消失的地方，無法言聲。而安地爾徐徐地吐出一口氣，悠哉地在他身後拉了張椅子坐下，手上又已捧了一杯咖啡。

「幸好我有帶隨身沖泡包。」安地爾徐徐地笑著，指著對面的位子，「你要不要坐下來，跟我一起觀賞實驗結果？」

「一起看看，你的哥哥接下來會如何吧。」

千冬歲在他的話語中緩緩回頭，眼睜睜地看著懸浮在安地爾身前的映像鏡，血管中的血液全部化為冰雪，他竟無法產生任何念頭，不論是撲上去攻擊安地爾，或是想辦法追蹤上夏碎的位置。

鏡中的夏碎不知道被傳送到何地，狹小的鏡面顯示出一片荒蕪的遼闊，與突兀地矗立在夏碎身前的猙獰石像。千冬歲用微薄的思考想起，這似乎是之前的某個戰場。

在那場戰鬥之中，他們打敗了比申鬼王，將她結成石像，使得鬼族元氣大傷，但與那時比較，這個石像……似乎又有著什麼、與之前些微的不同。

鏡中的夏碎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身前化成石像的比申鬼王，猙獰的女身彷彿石化的惡意，接著黑氣迅速從比申的下身處瀰漫，夏碎試圖抵擋，卻突然失了動作，整個身體痛苦地開始抽搐，然後化為僵直。

千冬歲一動也不能動地看著，映入他眼裡的是想都沒有辦法想像的景象，眼睜睜地看著夏碎的兩隻手掌分別各竄出了一朵花。兩株明豔的花朵穿透了夏碎的掌心，粉色的櫻花與豔紅的罌粟一左一右地長出。千冬歲無法思考，只有放聲尖叫的念頭與快速生長的植物一同壯大攀爬。

宛若從夏碎的體內生長而出，快速地蜿蜒而上，在他的身體上開出了無數的花朵，左半全是櫻花而右半全是罌粟，這是黃沙中最瑰麗的景象。夏碎瞪大了空洞的眼瞳，因為劇痛地衝擊仰頭看著灰暗得像是隨時要墜落的天空，每一朵花都帶著從夏碎體內咬出的鮮血。千冬歲終於無法克制，抱著頭瞪著夏碎的影像，破碎地慘叫了出來。

「夏、碎哥……！」

——粉色與桃色甚至是紅色，豔麗得不若櫻花本來的嬌媚，在月色的掩映下，反而像是另一個世界送來的、最美麗的惡意，招搖地綻開不祥的麗色。

——蜿蜒滴落的鮮血開成一地蒼茫的罌粟花，那種滿藥師寺家的美麗花朵。

快速生長的花朵往外蔓出，纏繞上比申鬼王的石像，大地開始震動，突然出現的、碩大的月亮近得彷彿掛於眼簾。

月色之下盛開於夏碎體內的雙生花。

「很美吧。」安地爾笑，那神情竟是病態的愛憐，注視著夏碎痛苦的神情，然後是千冬歲因為驚嚇過度而空洞的雙眸，「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那不過是，你哥哥體內具現化的陰影與惡意。」

代表愛的櫻。

代表恨的罌粟。

全部染上了血染上了痛苦的美麗花朵，在名為藥師寺夏碎的花器體內、奔馳著的惡意，在此不祥的月夜盛開著的、最美麗的雙生花。

不論是愛或是恨都帶著負面的情緒，扭曲的、被自己的情感撕裂開來的藥師寺夏碎。

被自己的陰影吞噬吧，成為鬼族的養份、澆灌著鬼族統治世界的未來。

盛開在此夜的雙生花。

成為這荒漠的世界上，最後哀豔的一首詩。

※

一聲一聲，與自己相同的嗓音不停地灌入腦海之中。

夏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樣的聲音，事實上他也沒有餘力去思考，只能任由那低喃的交織的分裂的惡意的痛苦的絕望的充滿憎恨的負面嗓音在自己的腦中翻騰著。從來不曾知曉自己的聲音也可以表達出如此的恨意，讓人幾乎顫慄的悲涼，與絕望。

『像櫻花一樣的愛。像罌粟一般的恨。』

『你通通奉獻給誰了呢？』

千冬歲的臉孔閃現在夏碎所能見的畫面裡。彷彿溺水一般，他感覺到自己無止盡地下沉，只有片段的光亮被水波給剪碎，拍打在他的臉上。

『千冬歲，墜入你的懷裡，毫無防備的微笑，呼喚你為夏碎哥。你今生註定要保護的對象。』

劇烈的痛楚貫穿整個身軀，頭向後仰去，若非身後豔麗而張狂的花朵支撐，他便要向後倒下。張目所及全是飛散的花朵，夏碎荒謬地感覺到了一種明確的軟弱襲上心頭，那竟是他從來沒有產生過的念頭。

――千冬歲，你在哪裡？……

千冬歲，快點、來救我……我不想要死在這裡，如果死在這裡，就再也……

多麼的可笑，竟要替身的對象來拯救。其實說穿了藥師寺夏碎的替身之力全是負面的渴望，本來就救不了任何人，更遑論是被這樣的負面情感所深深愛著的、被這樣愛著的千冬歲。

怎麼可能施予保護，怎麼可能給予救贖。

『不要再逃避了，你難到不知道嗎？你究竟是為什麼被生下來？』

『你就是、負面情緒的結晶，承受著詛咒而誕生的孩子。』

『多麼地可憐啊，藥師寺夏碎，在盛夏的季節孤零零地來到這個世界，在詛咒中一個人被母親給遺棄。藥師寺夏碎，你的降生不過是仇恨的容器，你的存在就是別人痛苦的證明。』

謊言，這全是謊言，不要以他的聲音、吐出這樣欺騙的話語。

夏碎努力睜著漸漸染上白濁的眼瞳，因為劇痛而感覺到缺氧，在死亡的邊緣載浮載沉。四周的畫面從視覺的死角開始暗下，只能勉力地讓自己的視線穿透一片繁花，捕捉在鮮明的花朵之後、那微弱而模糊的人影。

那個人有著與他相同的身高，與他相類似的面容，頭髮與千冬歲一般那樣過耳的長度，表情則像他，又像是千冬歲。

夏碎當然知道，他與千冬歲是不同的，雖然他們有著幾乎相同的面容，但他與千冬歲是截然不同的，不同的個性不同的態度不同的本質，千冬歲彷彿光明而他彷彿黑暗，兩個不同的存在。然而，眼前的身影卻將他們兩個的特點融合成一體，徹底地摧毀了夏碎本來的認知，微笑的樣子有著他的溫柔、也有著千冬歲的溫度。

宛若完整的一體被割裂成兩個部份的千冬歲與夏碎，於今終於又合為一體，站在他的面前。

『如果你們一開始就是一個人，如果你們一開始就是同時繼承了藥師寺與雪野的一個人……很想要這樣吧，很希望是這樣吧？』

怔怔地凝視，連肉體的痛覺都忘卻，夏碎說不出話，一瞬間彷彿有著什麼劇烈的、騷動而渴望到像是痛楚一般的情感穿透了他的身體，讓他無法成言，千萬個念頭流轉著卻說不出話來，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人走到他身前，與他平視。他短促地發出一個音，權充質疑對方的身份，而逼近的面容漾盪著微笑，眼瞳中微光閃爍，夏碎猛然間發現，那個人除了一隻純紫的瞳孔之外，竟還有著一隻眼睛，流轉著黑中隱隱帶著紫金的光澤。

『不知道我是誰嗎？不能認出我是誰嗎？』

彷彿雙色的眼瞳，暗示著兩種能力同時被繼承。

屬於雪野的、先天的神諭之力。

屬於藥師寺的、後天的替身之力。

那個人的微笑，那個人的眼神，那雙與他一般冰冷的手，輕輕地撫觸他的面容。

看著那張臉，夏碎便發現自己無力抗拒，有著什麼、荒謬絕倫的故事流入他的心中，在他的腦海之中放映，無止盡地絕望扯著他下沉，被波濤送入最深最黑最暗最重的深深海底。

在一片漆黑，只有劇痛與花朵綻放的幽暗之中。

『別再裝傻了，只繼承了藥師寺的夏碎。』

『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我是誰呢？這一切是如此的明顯。』

我就是你體內的陰影。餘下的話與沒有形成腦波傳入他的意識之中，只有細微而痛楚的唇語，眼睜睜地看著那張唇，一開一闔。試圖忽略卻仍明確地接收，那彷彿詛咒一般的語句。

我就是、最初那個，共同繼承了雪野與藥師寺的、夏碎。

※

那荒謬絕倫的劇情在他的腦海之中放映，無止盡地絕望扯著他下沉，被波濤送入最深最黑最暗最重的深深海底。面前粼粼的光波消失了，千冬歲的幻影也隱沒不見，夏碎只能感覺到自己無止盡地下沉，墜入塵封在時間河流中的悲傷回憶。

一幕一幕地、他所不知道的過往灌入他的腦海，試圖忽略或是質疑那樣的故事卻力不從心。陰影無所不知，因為他們潛伏在所有人的內心之中，記下一切的痛苦悲涼與無望，保存其中負面的情感，藉以成長茁壯。陰影無所不知，所以夏碎便無從逃避，只能在一片漆黑，只有劇痛與花朵綻放的幽暗之中，模糊地、被動地得知一切。

藥師寺家的家主世代為雪野家的替身，然而每一個人都是心甘情願的。彷彿逃脫不去的詛咒，美麗而浪漫的傳說，溫柔的心意，以我的生命延續你的生命、奉獻我剩餘的歲月為你繫上，永永遠遠、成為你的一部份，與你一同活下去。

於是少女的父親是這麼死的，哥哥也是，她早已經不記得父親的面容，因為父親死去的時候她還太小，但她從來不能忘記哥哥死去的場景。

因為哥哥是在她的面前、死去的。

替身的死亡無可預知，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敬愛如父的哥哥在她面前倒下，灑落的鮮血既濃稠又鮮豔，彷彿一輩子的思念與熱烈的情感全部保存在體腔，在死亡的時候一口氣釋放，染上她的面容，寫下哀豔的詩句。

她放聲吶喊，痛苦得無以復加。

在喪禮上，她見到了哥哥替身的對象，美豔而冰冷的少婦有個與之相襯的姓氏，雪野雪野，一片白雪的荒野。就是那個時刻她終於領悟到哥哥所愛的人一輩子都不曾正眼看著哥哥，雪野家的人不屑與藥師寺家的人相戀，他們是給予與接受的關係。能夠聽得見神的聲音的雪野家天生血統高貴，而後天習得替身之力的藥師寺家則理所當然地該為之生為之死。

那瞬間，她感覺到，多麼強烈的憎恨。

但是最後，成為藥師寺家主的她仍然、愛上了雪野家的人。

身為雪野家的家主，那個青年有著俊秀好看的面容，溫柔的笑與風趣的談吐。他登門拜訪，落落大方地介紹自己，被稱之為雪野的青年笑著提出要求，他說他想要娶她為妻。

他想要娶她為妻。

他想要終結藥師寺與雪野這樣不正常的關係。如果讓藥師寺的血統與雪野融合，是不是過往的悲劇就不會再發生？那溫柔的嗓音提出的邀約彷彿詩句，讓她一瞬間霧了焦距，想起了哥哥臨死前悲傷的表情，但隨之又被此刻的溫柔情感取代，那個青年冒昧地握住了她的手掌，卻很溫暖。

明知道這麼漂亮的辭令不可能是實話，她卻仍然點了頭，只為了那淺淺的心動。

結婚的過程比他們所預料地都要更加地困難，兩家的長老都充滿了反對，如果藥師寺家注定就該為了雪野失去性命，那改變了這樣的傳統是否便意謂著違背天命。嫁入雪野家的時刻她已不再是藥師寺的家主。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上了車子，來到了雪野家，寂寞地在房中，接下來的日子，她只見得到自己的丈夫。

她是雪野家主的正妻，她是藥師寺家前任的家主，但如此尊貴的身份重疊起來卻使她在這個家裡格格不入，彷彿一陣輕風又彷彿一陣煙雨，除了她的丈夫之外，沒有人能夠給她應有的尊重。

她仍然成為雪野家主的替身。只是沒讓任何人知道，她深深地愛著那個人，只是沒讓任何人知道。她想那個人其實並不愛她，與她結合只是為了想要得到藥師寺的力量，說什麼要終結兩個家族的命運都是藉口，但是，她仍然不願意對任何人示弱，沒有讓人發現她的寂寞。

最終，她生下了的孩子沒有一絲雪野家的血統。

她的丈夫那瞬間凝望她的眼神有多麼的悲傷，竟讓她錯覺、他是真的、深刻地、深沉地愛著她。那樣的眼神讓她掉下了眼淚，讓她感覺到無上地幸福，藥師寺的家主注定要愛上雪野家的人，雪野家的人卻從來沒有正眼地看過他們，只有她例外，她得到了那個人的眼神，即便是只有一眼也好，她是多麼地幸福。

最終她的丈夫娶了另外的人，生下了別的、具有雪野力量的孩子。

『希望出生在夏季的夏碎能擁有這份力量，走過我不能到達的地方，讓你珍愛的人不再受到惡鬼的滋擾。』

她是真心的希望，她的孩子能夠愛上雪野家的人，能夠再替藥師寺所深愛的那個家族，再盡一份心力，即便是痛苦也不要退卻，這樣溫柔的心意只有藥師寺家能夠明白，所以他們才能夠甘之如飴，才能得到最終、孤寂的幸福。

她沒有生下結合藥師寺與雪野力量的孩子，她沒有完成她與丈夫的計劃，於是，她向他提出了回到藥師寺家的請求。她要快點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純粹的藥師寺，才能讓下一個雪野得到藥師寺的守護。

那瞬間，丈夫眼中些微的淚光，她竟沒有捕捉。

時光飛逝，她的孩子已經稍微長大，被當成藥師寺的少主來培養。漫長寂寞的歲月讓她對於生命感到無可眷戀，早在哥哥死亡的那一刻她的青春與熱情便已死去，而在領悟到她仍然愛上了雪野、那個人卻永遠不可能愛她的時候，剩餘的自己終於、燒成灰燼。

那個晚上，她邀來她過往的丈夫，兩個人久違的見面，彼此默坐，漫長的無聲後她拿出匕首，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的同時，深深地刺了下去。因為心裡些微的柔軟而刺偏，那瞬間對方痛苦的表情勾勒出她染血的微笑，裂開的傷口很快地癒合，最終是她倒了下去，被緊緊地以對方的手臂挽留。

那個青年已經不再是青年了，他竟然蒼老了這麼多，當年烏黑的秀髮已經變成灰白，眼角的皺紋也變得明顯，明明他還只是壯年，而她也仍然殘存著少婦的美貌與風姿。

那瞬間，那個不再是青年的人緊緊地抱著她，一滴一滴淚水滑落她的臉孔。她突然想起，想起自己對於雪野與藥師寺共同地憎恨，而那個男人模糊地問她：為什麼又選擇我做為替身，妳還沒有學到教訓嗎？

為什麼要故意詛咒自己的孩子，讓夏碎只得到藥師寺的能力。為什麼不像我說的那樣，終結兩家扭曲的命運。為什麼要殺我，妳難道不知道自己會死嗎。為什麼不看著我，為什麼一直不看著我……

我愛妳，一直愛著妳，從那次喪禮見到妳的時候，我就……

雪野家的人具有著神諭的力量，因為這份力量太過強大而容易夭亡，於是神創造了藥師寺家的人，讓藥師寺家的人延續雪野的壽命，於是世間的力量能夠平衡，於是每任藥師寺的家主都會愛上雪野，卻只有他這一個雪野深深地愛上了藥師寺。

但是身為藥師寺的她看不見。她當然愛著自己的丈夫，不可違抗地、藥師寺愛上了雪野，但就是這樣宿命的情感欺騙了她的感知，只要想起她並不是真的愛上了那個人，這一切的情感只是因為命運，內心強烈的憎恨便翻湧了起來，輕易地將她吞沒。

如此輕易地，這份愛憐與憎恨的情感扭曲了她的感知，讓她選擇毀掉丈夫一切的計劃，不論是彼此相戀、終結這樣的命運，或是生下共同具有藥師寺與雪野的孩子：她告訴自己他不愛她，於是遠遠地把他給推開；他希望她不要使用替身之術，不要為了別人死去，她卻私密地成為了他的替身；他們共同約定了要生下既是藥師寺又是雪野的孩子，使得那個孩子有著足夠堅強的體質，不再須要替身，但她卻一個人以著強烈的情感詛咒了自己腹中的胎兒，使雪野的力量硬生生地從胎兒體內被剝離。

最終他什麼也不求了，放手也好，分離也罷，只是希望她一個人能夠好好地活著。她卻拿取了匕首，深深地刺入他的體內。

她對他的恨與愛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傷痕，全部返還到了自己的身上，但那樣深刻的痛楚卻消散不去，讓他緊緊地抱著她的身軀，哭得像是世界轉瞬便要毀滅。

她以臨終前微弱的感知察覺自己的孩子來到她身邊，脫力地跪下，她失焦的眼睛對上那張臉――啊，那張臉多像是她第一次見到的青年，那個名為雪野的青年，她命中注定要愛上的對象，即使是沒有雪野的力量，這仍是他們兩個的孩子。那張面容是多麼溫柔又殘忍的證明。

顫顫的手撫上了孩子的臉孔，她低低地說著，她最後的請求與枷鎖。她將她的愛她的黑暗全部留給了自己的兒子，要那個孩子再全部送回雪野家去。

她的意愛。她的復仇。

她多麼地憎恨、又多麼地深愛，那一片白雪的荒野。

——夏碎，保護你命中注定的，那片雪野吧。

閉上眼的時候她又再度地想起了最初的見面，那個被稱作雪野的青年有著溫柔如風的微笑，與冰冷的姓氏毫不相襯，原來那時候她就深深地愛上了他。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可不可以說這樣的情感是真實的，其實一切與宿命什麼的都毫無關聯呢？

她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其實，她所不知道的遠比這更多。她永遠不會知道，這樣分裂扭曲的心意遺傳在那個孩子的血液之中；她永遠不會知道，當初那個剝除力量的詛咒讓那個孩子失去了靈魂上的完整；她永遠不會知道，這份黑暗而扭曲的愛、最終，讓她的孩子成為了陰影之力的容器。

所以，藥師寺夏碎愛著雪野千冬歲、願意為之生為之死，全是宿命的詛咒，但藥師寺夏碎總是傷害雪野千冬歲、卻是從血脈之中繼承來的、無望的復仇。

詛咒的力量與扭曲的情感皆是與生俱來，讓夏碎的愛與恨全染上負面的色彩，讓他體內成為純粹的黑暗，這與鬼族的惡意不同，卻同是陰影的力量，被這個世界所遺棄的、一切事物的負面。

傳承自母親的陰影化身成為他本來的樣態，告訴他遙遠的這個故事，合情合理彷彿鬧劇，試圖否認卻力不從心。

同等地、艱苦地折磨著他的愛與恨便是由此而來。

這就是，一切的理由。

他是陰影的容器，所以，他總是感覺到自己與身邊明亮的世界隔隔不入，只能淡然地旁觀，只有在千冬歲身邊的時候、只有接受千冬歲的情感時，他才能感覺到平靜。

但這樣的情感也是被操弄的。絕大的諷刺扯開夏碎的唇角，他突然想起不久的自己是多麼地渴望千冬歲的拯救。感覺到身前的人影似乎出現了憐憫的表情，但隔著妖豔的花朵卻看不清楚。

無須憐憫，而只能嘲弄，面對這樣的自己才真正地明白什麼叫最深沉的絕望：他的存在不過是陰影的容器，他的情感全部是被規定好的劇情，被愛與恨給撕裂，一直在他心底盛開著的雙生花如今終於具現。

深深地、痛楚地撕裂了他的肉體。

夏碎終於明白，他與千冬歲的情感比他所能接受的更加濃烈、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加绮態。他與同樣繼承了藥師寺的母親一樣，既對於命定的雪野毫無抵抗之力，又為了藥師寺的宿命感到無能為力的憎恨。於是閉上了眼睛，試圖不要去看不要去聽，明明阻斷了所有視覺卻仍感覺到左半邊的櫻快速地化為沙塵，接替著綻開更加妖豔的罌粟。

只能憎恨了。只能放棄自己對於千冬歲的一切情感，用盡全力顫抖地痛恨著這樣扭曲又黑暗的自己了。好痛苦，不論是恨是愛，都讓人好痛苦，狠狠地傷害他的軀體，狠狠地傷害他的一切――母親，你曾經預知過我痛苦的未來而為了我哭過嗎？

『多麼地可悲，不要難過，你的負面由我們來承受。』

那個聲音竟充滿了他沒有聽過的、同類的孤寂與溫柔。

『成為我們的同伴吧，我們都是被光明放棄的存在。有光就有暗，有明亮就有陰影，我們的存在不是罪孽，這只是世界分離的兩個部份正試圖達到平衡。』

夏碎張開眼睛，看到那張臉正在他的面前，與他靠得極近，無視花海的阻攔，陰影的本身當然就不會害怕黑暗的情感，這是多麼令人嫉妒的一件事情啊。一黑一紫的盈盈波光裡是無盡的幽暗，只要點了頭就會下沉。只要點了頭就可以拋棄對於千冬歲的一切情感。

這樣、就誰也不會痛苦了。

如果他不能與千冬歲結合成一體，那麼，就這樣、讓彼此永遠分離。

彷彿受到了這個念頭的蠱惑，夏碎眨動雙眼，緩緩地，想要點頭。

――如果我要受傷了，就幫我把攻擊給消解。

如果我遇見災禍了，就陪我一起將之破除。

如果戰爭失敗了，就帶著我、一起逃吧，我們可以逃到不存於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即便是戰爭失敗了，我也有你陪在我身邊。

猛然間千冬歲的面容閃現在他的腦海，晃動著彷彿被粼粼波光給剪碎。千冬歲試圖對他說著些什麼，但是聽不清楚。

那個，他既愛著、又恨著的人，他承諾要守護的人。但這樣的誓言已無以為繼，受了傷滿身是血而殘迫不堪的夏碎、遇見災禍的夏碎、即將與自己戰鬥失敗，要墮入永劫的黑暗之中的夏碎。

那個早已被拋卻的念頭不知為何竟又浮了上來。

――千冬歲，快點、來救我。

唇上柔軟的觸感瞬間抓回夏碎已逐漸模糊的神智，身周的幽暗開始崩解，他所無法防備的熱烈情感瞬間湧上，開出一身尖銳的櫻花。夏碎驚愕地張開眼，映出那雙純紫的眸子之中的景象。

千冬歲正親吻著他。

在血色的月夜之下，在比申鬼王的石像前，淺淺地，只是貼著唇的微涼溫度，卻掀起了濤天的巨浪，夏碎無力控制身周的櫻花彷彿受到了溫暖氣息的吹拂一般，熱烈而驚人地蔓延開放，狂烈地穿過所有他身前的事物，包含比申的石像與、千冬歲。

矗立在月夜之下的魔女石像化成粉砂，被風吹散，抹開他們身周所有的黑暗，而千冬歲的身體被無數堅硬的櫻枝貫穿，因為巨大的衝擊讓夏碎無法言語，但千冬歲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離開了唇之後仍是那樣溫暖的笑、抱緊了夏碎，說出有點不適合這個場景，故作輕鬆的俏皮話語。

夏碎終於感覺，那憎恨與絕望的情感觸碰到了溫暖，融化了冰雪蔓出了他的眼眶。

那是，只有千冬歲、只有千冬歲的笑顏千冬歲的言語能帶給他的溫暖。

『如果我現在說要的話，有安眠曲可以聽嗎？』

『可以啊，小千親一下哥哥就行。』

千冬歲笑著、彷彿對於自身被櫻枝貫穿的痛楚毫無所覺，笑著開口，話語斷裂的那一刻就因為失力而沉沉地下墜，被夏碎緊緊地抱入懷中。

渴望永不鬆手那樣的力度。

「夏碎哥，這樣的話，今晚的安眠曲，你就絕對、不可以、耍賴了……」

千冬歲、千冬歲千冬歲千冬歲千冬歲――

千冬歲。

※

千冬歲失力地摔落，而夏碎眼睜睜地看著。顫抖的指尖觸上了千冬歲的肩膀，卻沒有勇氣翻過他的身子，探查是否還有呼吸。

墜落的身軀，一同墜落的微笑，歸向盡頭一般的吻別。屬於少年的纖瘦軀體就這樣伏在他懷中，一動也不動。夏碎無法察覺，是什麼時候他失去了所有的支撐，滑落地面，又是什麼時候撕裂身體的花枝緩緩地逆生長，消失於體表，連同所有的黑暗氣息一同吸收入體內。

他甚至沒有留意到，比申鬼王的石像粉碎伴隨著原本隱沒於地的傳送陣拔起，升入空中，陣法的光芒成為了淒涼的藍色月光。

如果說是夢的話，那就是一連串絕望的惡夢吧：冬季無聲的分離。記憶春日的旅途。分裂而壓抑的情感。為了千冬歲而甘心替死、迎接地獄的大門。終於被揭開的、塵封於過去的陰影與黑暗。被詛咒的生命、被分離的兩個人。痛苦到了骨髓的悲傷、憎恨到了靈魂的絕望，於是刺痛了眼眶，但是、但是這一切之中仍然存有溫暖的情感，就只為了那唯一的一點點、一開始就被預設的愛情，而掙扎地活了下去，再怎麼荒謬可恥也無法顧及。

但如果，連那一點點的溫暖，都不存在了的話？

――母親，你曾經預知過我痛苦的未來而為了我哭過嗎？

如果活著永遠都是絕望，那麼死去、就是無望。

於是夏碎只能麻木地看著，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語。

「真是太精彩的一場表演。讓人落淚的兄弟情深。」

諷刺而使整個場景倍覺淒惶的掌聲響起，夏碎聽著安地爾的聲音灌入耳中，卻沒有反應。

「不可思議，你的身體竟然那麼的渴求陰影的力量。唉，這個陣法我佈了很久啊。」

意味不明的語句，但並沒有成功挑起夏碎的興趣，安地爾甚至連夏碎有沒有明確地捕捉到話語的內容也無法肯定，只能聳了聳肩。他轉念之間又是笑，輕易地移動到夏碎的身邊，伸出的手扣住了對方的下顎，將之抬起，吐出的話語是異樣的迷惑。鬼王高手最擅長的、不看場合的曖昧。

「跟你弟弟一模一樣的臉龐呢，但卻是、比你弟弟要脆弱許多的內在啊。」

低喃的話語不帶憐憫，而只是折磨人心的嘲弄，安地爾看著夏碎的眼瞳閃爍，似乎對於他的話語有了些許的反應。

「你知道嗎？雪野千冬歲是怎麼樣透過你們血緣牽繫的占卜找到你的位置，怎麼樣被你四處蔓射、尋找著黑暗氣息的花朵貫穿，怎麼樣辛苦地掙扎到你身邊，怎麼樣努力地試圖喚醒你，怎麼樣滿身鮮血地親吻你，然後即將要死去。」

「藥師寺夏碎，你不愧是陰影之力的容器，是鬼族的同伴。看著你，你這個自私的人，只專注於自己的痛苦，而無視你弟弟的掙扎……」猛然間爆射出的罌粟花莖纏上了安地爾的頸脖，卻只鎖住殘影，夏碎抬起頭，憎恨的紫眸瞪著瞬間移動到三尺外的安地爾，卻仍沒說話，而安地爾只是笑。

「惱羞成怒啊？也好，總之你是有反應了。」

「你滾。」夏碎的聲音是誰都沒有聽過的沙啞，平淡的兩個音節伴隨著流至體外的罌粟搖曳，彷彿潛伏著的毒蛇，隨時準備纏繞上安地爾的身軀。

絲毫沒有被威脅的緊張感，安地爾聳了聳肩，「我要離開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你的弟弟只怕也救不活了，這樣也無所謂嗎？」

「你的弟弟跟你不一樣，你天生就與陰影的氣息與意念為伍，但如果是他的話，這樣子死去，是有可能變成鬼族的喔？」

那樣的笑意，那樣的舉止，「吶、來做個交易吧。」

那樣的嗓音。

屬於惡魔的、引誘的邀約，那時的夏碎便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也不可能會拒絕，只因除了這一條路之外，再沒有別人，會拯救他們兩個這樣沾染了滿身負面氣息的生命。

只要能挽回千冬歲，就算是出賣自己的靈魂也毫不猶豫，反正那本來就是殘破而受到詛咒的事物，沒什麼好可惜。

經歷了這麼多，夏碎才發現自己其實從來就沒有改變過，他的生命意義便是為保住千冬歲的活命，不論替身咒語是否還存有效力。

明明知道千冬歲若是知道了真相，必定會感到無比的失望與傷心，卻無暇顧及。

那時他們談到了冰炎跟褚冥漾的事，夏碎還記得自己露出了微笑，在千冬歲的耳邊，低低地落下一句溫柔纏綿的話語。

『――如果是我的話，只要小千懇求我，我也什麼都願意去做。』

徹頭徹尾的，就只是謊言。

安地爾並沒有說錯，他就是那樣、只專注於自身痛苦的，自私的人。

所以此刻的他與千冬歲又回到了那座小屋，褪色的米黃色窗簾因夜風而大散。夏碎靜靜地將尚未醒來千冬歲放置於床上，看著他因為不安而皺緊的眉頭，突然覺得想要落淚，但又不知道是為了什麼理由。說不出是什麼樣的念頭，夏碎在床邊跪下，低低地唱起小時候、他常常唱來哄千冬歲的安眠曲。

那時候一切都還沒發生，他們無憂的童年。從無憂的記憶中貫穿至現在，承載了他們許多憂傷的歌聲。

『屋簷下的雪花乖乖睡，睡過冬天到春天……』

夏碎低低地唱著，握緊了千冬歲的手。那樣的姿態彷彿祈禱一般。

於是窗外的月亮在他的身後落下了軌跡。

※

千冬歲醒來的時候已流了滿身冷汗。

他還記得被無數鮮花貫穿的夏碎，鮮血紛飛，染紅一片黃土。他待在他們暫時落腳的小屋，夏碎卻不知身在何處，彷彿只在千山萬水之外。

鏡中的世界傳不出吶喊，卻有錐心的痛楚啃蝕著千冬歲的心臟，令他感覺到胸腔中發出怒吼。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將安地爾的咖啡一把翻到，抓緊了鬼王高手的衣領，在對方一瞬也不瞬的藍金瞳孔之中看見自己充血疼痛的眼瞳。

「你想幹什麼！你對夏碎哥做了什麼！」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唇角仍是那樣的笑，安地爾冷靜地揮開他的手，「惹怒我對你可沒有好處，紅袍。」語帶暗示的話語，「你應該有別的、跟我溝通的方法吧？」

千冬歲深吸了一口氣，「……你要什麼？漾漾的下落？」

「非常配合嘛，真不愧是公會的袍級。」

「……」

「怎麼，說不出口嗎？」

「我不相信你。」

安地爾聳了聳肩，「你不相信也只好相信。」

千冬歲不回答，只是瞪著他。

「真是固執啊。」安地爾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拿出隨身一張破破爛爛的地圖，「那好吧，我跟你說一個有關於你哥的情報，你在這張地圖上畫一點，我先說，你再畫，無論如何我總會說得比你多，這樣可以了吧。」

「我怎麼知道你沒有騙我？」

「身為情報班的紅袍，沒有這個自信嗎？」

千冬歲咬牙，「好。」

「你哥碰的那朵花是我放在桌上的，是在陰影之地採來的花朵。」

千冬歲畫了一點。

「那朵花具體的功能我不清楚，但應該是能引導出人內心的惡意。」

再一點。

「在藥師寺夏碎的身上，就具現成了那兩種花。」

「……你拿我哥當實驗品！」

「他不碰就不會有事囉。」

「……」

千冬歲抖著手，又畫下一點，一點一點，他看著紙上鮮明的一點一點紅色逐漸標出一個蜿蜒的軌跡，卻敏感地察覺到話語愕然慢了下來。

「對了，最後就是……」

彷彿靜止一般，高潮前的斷裂與懸宕，千冬歲忍著內心翻騰的憤怒與驚疑抬頭，卻看見安地爾正凝視他，宛如等待已久，以刻意的語調盛大地宣告，一字一頓穿過他的耳際，幾乎無法留下任何訊息。

怎麼可能理解呢？那樣惡毒的計謀。

怎麼可能……願意、理解呢……

「我把比申的石像安放在鬼門上。」

「你、你說什麼？」

「我把比申化成的石像放在鬼門上，並設定了一個空間轉換的陣法，但現在，能量快要耗盡了。」

安地爾笑了，跟之前曖昧的微笑不同，咧開的唇角，一個惡謔的笑意，一把撕碎了千冬歲手上的地圖，散落的紙花片片，穿越千冬歲的視線，落上了映射著夏碎的鏡面。

他的哥哥正痛苦不已地掙扎著，毫無逃脫的辦法。感覺到惡意來襲的前奏，千冬歲刷白了臉，渾身顫抖著，無法克制。

「我用比申的能量來支撐鬼門的空間轉換，只要有人對空間進行操作，裂縫中就會有無數鬼族被轉移而出。是的，你的搭擋會死，就是因為這樣。」

安地爾笑著，一腳踩破鏡面，「這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罷了。我難道、會傻到真的不知道褚冥漾的位置嗎？」

「現在，我已將你的哥哥體內所有惡意與陰影導引而出，他即將成為……」

――成為下一個，為鬼門供應能量的祭品。

不用說出口的宣告，彼此都能意會的話語。夏碎在地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片段的殘影，而千冬歲拼命忍著自己翻騰的絕望，咬破指尖，再也不想管安地爾到底還要說些什麼，在空中化下血親相繫的陣法，穿過自己的身軀，將他帶往夏碎所在的方向。

再也無法忍耐，我必須到你的身邊救你、我必須……

空餘安地爾一人在房內，臉上猶帶著怪誕的微笑，成為千冬歲視網膜上最後的景象。那令他想要放聲尖叫的臉孔就在他的夢裡來來去去，化為幽冥的鬼火，將那時所說過的一字一句，在口中再次吞吐。

現、在。

青燐的鬼火燃燒翻騰著。

我、已、將。

安地爾飄浮的臉孔。

你、的、哥、哥。

那張嘴張大了。

體、內、所、有、的、惡、意……

燐火從口中流出，變成紅色的鮮血。

千冬歲已叫不出來。

「小千、小千……」

千冬歲猛然被喚醒的時候已分不出臉上是淚還是汗，從帶著溼意的眼中望出去只見夏碎的臉孔，正俯身看著他，滿臉擔心的神情。

「作惡夢了嗎？」

千冬歲感覺到頭痛欲裂，口乾舌燥，眼眶突然刺痛了起來，熱熱的淚水拼命滑下，卻說不出話。夏碎明顯被他嚇了一跳，「怎麼了？小千！」

「夏碎哥……」

為他抹去淚水的掌心是溫熱的。

說話間的吐息是溫熱的。

那時他真的以為夏碎就要死了，就要死在他面前了。被所有花朵給支解、鮮血澆灌大地，為鬼族的陣法所吸收，成為鬼門的養份。以為夏碎就要這麼死了，沒有辦法再跟他說任何一句話地就這麼死去。

『夏碎哥！』

『夏碎哥――』

『哥――！』

千冬歲試圖靠近夏碎，卻被纏繞而上的花朵給拘束，無論怎麼掙扎都舉步維艱。夏碎聽不見他聲音的臉孔安祥而沉靜，沒有言聲沒有回應，只是彷彿要被整個世界吞噬一般地緩緩流入地心。

這就是、花朵盛放的喪亡之時。

夏碎每下沉一分，千冬歲就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一拍，血管中的液體沸騰著，喧囂地嘶喊，不論怎麼努力地前進都覺得離夏碎好遠，即便他只剩下一步的距離，也沒有辦法再前進一分一毫了。

眼睜睜地、看著藥師寺夏碎即將消失。感覺整個人都要瘋狂了，要被嘶扯開了，要被痛楚淹沒了，明明就在眼前了，明明伸手就碰得到了，但是整個人都被花枝緊緊地纏住、甚至是貫穿，他再也動不了了。

如果現在放棄的話，他就要目送夏碎死去了。

不可能的、辦不到的、絕對不能允許的……

終於焚燒的血液衝破了體腔，帶出他瘋狂如鮮血的吶喊，話語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該怎麼做，於是沒有絲毫猶豫地低下頭，以唯一的方式接觸夏碎的身軀。

『藥師寺夏碎！你不准離開我，回到我的身邊來――』

他的吻在夏碎的唇瓣上留下了鮮紅的印子，眼看著夏碎緩緩張開那雙不可置信的眼眸，千冬歲畢竟是笑了，腦子只來得及閃過「原來童話其實沒有騙人呢……」這樣的念頭，伴隨著安慰夏碎、只剩氣音的話語。

『夏碎哥，這樣的話，今晚的安眠曲，你就絕對、不可以、耍賴了……』

終於焚燒的血液衝破了體腔，從他被貫穿的心臟開始，千冬歲發出一聲悶哼，努力忍住口中噴濺的鮮血，用溫柔的眼神再看了夏碎一眼，想要繼續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千冬歲最後的意識是夏碎驚慌的臉孔，伴隨著身旁一瞬間盛放的粉色櫻花，就像他們第一次相見時的景色一般，在櫻花樹下的千冬歲遇見那雙清冷而又溫柔的雙眸。終於恍然地發現最後的一種情緒竟然是傷感，傷感於自己就要這麼地死了，再也沒有辦法陪藥師寺夏碎一同走下去。

如果時光一直停在那一刻他就不會痛苦、他就不會這麼傷心，但是世界從來不曾存在停止的時間，於是千冬歲只能任自己被櫻枝貫穿的心臟噴濺鮮血，身驅向下墜落，然後失去了所有知覺。

但是現在的千冬歲卻仍然能張開眼睛，看見夏碎抱著他，吐息之間全是活著的熱度。顫顫地手觸上那張臉孔，千冬歲猛然發覺他的身體並沒有受過重傷的那種疼痛感。

為什麼？明明連心臟都被貫穿了，即便是醫療班也不可能那麼快就醫好……

「千冬歲？」

「哥你的傷口還好嗎？安地爾呢？比申的石像有被毀掉嗎？那個陣法我們得回去處理才行，還有，你的傷口會不會很痛……」

「千冬歲，」夏碎靜靜地呼喚了一聲。看著那雙眼睛，突然覺得說不下去，千冬歲的語音哽住了，但仍然是慌亂的表情，夏碎拍拍他，「沒事的，你只是作了惡夢而已。」

按著他輕觸在頰邊的手掌，夏碎斂目微笑，「安地爾不是已經被我們甩掉了嗎？沒事的，不要緊張，只是惡夢而已。」

千冬歲怔了怔。

「看來是很可怕的惡夢呢，你夢到了什麼嗎？」

――夢到你被體內盛放的花朵給貫穿，將要成為鬼門的祭品。

「千冬歲？」

――我拚命地呼喚你、拚命的、不顧一切的……

「難得唱一次安眠曲給你聽居然就作惡夢，看來我以後還是別唱了啊。」

「我……」腦海裡面來來去去無數的話語，卻一句也無法說出口，千冬歲不知道該怎麼應答夏碎自然的笑語，只能反手握住哥哥的手掌，勉勉強強地開口，說了別的話題。

「……哥，我想喝水，可以倒給我嗎？」

看著夏碎的背影離開，千冬歲壓住自己的胸口，毫無傷處的疼痛之感，解開衣服檢查，衣內的肌膚也是一片平滑，彷彿那貫穿心臟的傷勢從未存在。

他剛剛握緊夏碎的手掌時，也確認了上面沒有任何傷痕。

真的只是作夢嗎？

幽邃的目光落向夏碎的背影，透過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廚房的樣子，在明亮的月色下，桌上的花朵換了個顏色，而壁上的咖啡罐……

千冬歲的眸子暗了暗。

壁上的咖啡罐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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