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一 冬之聲
──一片靜寂之中你的淚光如同雪花墜落,消散蒸發。
萊恩死了。
他的搭檔,頭髮亂七八糟每次都不綁好的消失人,視飯團為生命的奇怪傢伙,在那個初雪剛剛落下的季節,向這個世界發出了最後的告別。
千冬歲與萊恩兩人在探察戰場可能地的地形之時不慎被大批的鬼族圍攻,鮮血灑落之中混雜著點點冰冷的雪花,明明是為了轉送鬼族屍身的空間裂縫中竄出無數的鬼族,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刻,千冬歲已狠狠地被穿透了腹部。
他看得見萊恩的臉孔,蒼白的面容朝他大喊了一聲歲,但他卻沒有餘力回答,眼睜睜看著萊恩的背後成群的鬼族撲上,發出微弱的警告聲卻沒能讓他回首,在被染紅的紊亂視線之中只剩下移動陣閃爍的光芒,然後是那道身影被身後的鬼族所勒,腳步猛然一個踉蹌的景象。
千冬歲眼前最後的景致擴散成紅與白綿延的血色雪野。
萊恩的唇一張一闔,由薄薄唇瓣帶出來的口形。
『……』
最後這一切彷彿漫長如冬夜的夢境,劃破千冬歲漆黑世界的莉莉亞的哭喊、喵喵的嗚咽,萊恩無聲的言語全部消逝成紛紛的冰雪,他一個人站立在冰冷刺骨的雪原之上,四周沒有聲響,只有雪色般刺眼的白光,失去了時間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存在這世界上又在這片雪野上佇立了多久。
不知道自己是一直活在這裡還是才剛剛到來。
不知道腦海中奔跑的一切是虛幻或是這片雪野才是妄想。
不知道落上面容的水氣是融化的冰雪還是自己的眼淚。
他一個人站在紛飛的大雪之中,天地之間唯有極致純淨的白與陰鬱的灰,於是千冬歲突然明瞭,明瞭自己本就自孤獨的荒野中來,理所當然一直走在一個人的路上,所謂搭檔所謂他渴望的陪伴都不過是虛妄。
於是他疲憊地跌坐在地,失去了動彈的力氣,任所有的雪花緩緩地、緩緩地致命地埋葬著自己的身軀。但滑過千冬歲面容的卻是不同於冰雪的溫熱,伴隨落在頰畔的觸感,他惶惶地睜眼四顧,卻仍是一片雪白。
――不會死的、絕對不會讓你死的,千冬歲。
所以回來,回到我身邊。
彷彿低喃般痛楚的話語落入他的耳際,在猛然恢復意識時擴散成冰冷而哀傷的面容。
※
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是莉莉亞的臉孔,她側身靠在窗邊,長髮與飄進窗內的碎雪一同飛舞。千冬歲的身上已沒有傷口,紅袍被鮮血暈染出暗褐的痕跡,隔著簾幕傳來的聲音彷彿另外一個忙碌又荒涼的世界,就如同那夢裡無邊的寂寞。突然想不起剛剛夢境的最尾,是誰對他說了些什麼話,而這樣的疑問亦很快地變得無關緊要,全部在千冬歲注意到床頭的幻武之時變得模糊而遙遠,只剩下那淚滴一般的圓潤晶石暗淡無光的呼喚。
他伸出手,將之握住,在一片黑暗又滲著些微雪光的視線之中,感覺雙生的武器沒有半絲共鳴的愔啞死寂。他本以為自己會哭,卻只是雙眼刺痛,忍不住垂下頭,在一片水霧的視線之中試圖握緊手掌,又因為渾身無力而力不從心。
窗外正在下雪。
「你還好嗎?」莉莉亞沙啞地開口,她不知道何時已注意到千冬歲的甦醒,但沒有回過身。千冬歲從來沒聽過她如此平靜死寂的嗓音,然而在他沒有想到回答之前她卻又接續。
「萊恩死了。」非常平淡地,「他將你推入傳送陣,一個人被鬼族淹沒,他們拆解他的手腳、撕裂他的軀體,拘束他的行動,讓他無法逃脫,於是在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只剩殘破的屍塊與碎骨……」
「你能夠明白嗎?他再也沒辦法回來了……」
再也不會吵著要吃飯團。
再也不會在約會的時候消失不見。
再也不會做出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的行為。
再也不會用他笨拙的安慰讓人破涕微笑。
再也不會被罵了,再也不會讓誰哭泣。
她哭著對他吶喊、萊恩史凱爾那個笨蛋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千冬歲想大概是雪的反光太過強烈,掩蓋了他的知覺,他竟然無法判斷莉莉亞是何時淚流滿面,是何時展露出脆弱的表情、是何時平靜的話語變成了像是撕裂生命一般的吶喊,是何時她滑落在地,緊緊抓握著萊恩再也無法產生反應的幻武鍊墜,用彷彿懇求又彷彿憤恨的哀傷表情凝望著他的方向卻根本就看不見雪野千冬歲這個人。
於是沒有辦法開口,一片沙啞之中他想起萊恩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最後萊恩要他帶話給莉莉亞,『幫我跟莉莉亞說……』那時他竭力想要聽清卻又無法辨析,試圖吶喊卻又無法使出絲毫力氣,眼睜睜地看的自己的搭檔被數不清的鬼族給吞沒,消失在陣法的外緣,然後在光線隱沒之時跌入黑暗。
但千冬歲想他是完全明白的,源自於他在情感上的敏銳,明白今天在這裡的人若不是莉莉亞,他將永遠也無法得知萊恩究竟是怎麼死的,每個人都會因為他是留下來的那個而試圖保護你,唯獨莉莉亞卻仍然緊緊捍衛著萊恩的一切,萊恩死後留下的尊嚴。
所以要讓他明白萊恩為他失去了什麼,所以不能讓萊恩所做的一切白費,那是莉莉亞笨拙的從來說不出口的但的確貨真價實存在著的,對萊恩的溫柔與意愛。
這一切是他熟悉的情感,他也曾經有過,而現在仍然存在。
萊恩的唇一張一闔,由薄薄唇瓣帶出來的口形。最後留下的告別,給最後一刻也會為他哭泣的女孩子。
『――幫我跟莉莉亞說,要是哭了的話,就會變醜了。』
千冬歲想,他知道這對萊恩來說就是喜歡的情感。
是我喜歡妳的意思。
但萊恩卻再也沒機會說出口了。
※
這一切他熟悉的情感,他也曾經有過,而現在仍然存在。卻又逐漸地模糊,彷彿被他放逐於夢中的那個雪野,冰結冷凍的過往歲月。
千冬歲記得自己是在櫻花樹之下與那個人相遇的。
那時滿天的櫻花散落撩亂兩人的世界,春季的花瓣落盡之時千冬歲看見他的面容,風吹著粉色的落櫻在那張頰邊打了個漩,遠遠地那雙眼看見自己,與自己相似又不同的純粹紫色,閃爍的那時的千冬歲無法理解的微光。
清冷而又溫柔的雙眸。
那時產生的感覺還殘留在千冬歲心中,後來的他才瞭解了那樣的情緒被稱為震懾,在心中膨脹發酵的溫度,為了不明原因而暫時忘記了要呼吸。但那個幼小的他還什麼都無法明白,只是張開雙手,伴隨著滿滿的微笑。
自然而然地朝那個人跑去,自然而然地被他牽緊,自然而然地跟隨著他的腳步,自然而然地因他袖中像是夏日一般的溫暖氣息而感到安穩,賴在他身邊聽他唱著老舊古樸的安眠曲也是如此地理所當然,於是毫無對話的起始,自己的笑容與他讓人無法理解的眼神構成當時初識的印象。
他的兄長、千冬歲想著,那明明是如今已不會再有接觸的那個人,卻曾是他熟悉得彷彿自身一般的存在,曾是與他相互依賴著一起走過漫漫四季的唯一一人。
春季之後是屬於那個人的夏季,千冬歲在萬物肆意的炎熱天候之中發現他的哥哥仍是一派淡然,偶爾淺淺的話語沒有伴隨笑意。哥哥的思緒是他無法理解的存在,但那時仍懵懂的他卻自然地明白了那個人的孤寂,不懂快樂於是也不會覺得悲傷的無波情緒。
所以千冬歲總是笑著面對那個人,那樣真摯的情緒使他在回想時都覺得笨拙無措。他為那個人找來受傷的鳥兒作伴,而那時對方的答覆穿過他的耳際留下聲音,明明只是童言童語卻一直無法忘卻。
那時他的哥哥坐在長廊邊,除了千冬歲之外一向無人造訪的庭院沉寂無聲,他記得那時夏日的光影穿過樹陰投落地面,留下一個一個小小的亮點,安靜之中他比他略長的髮垂散在肩頭,垂著頭正在閱讀。
『哥、夏碎哥!』
『怎麼了,小千?』
他高興地朝他笑著,捧著的雙手伸到他眼前,『你看,小鳥。』
微弱顫抖的生命在幼小的掌中一抽一抽地拍著翅,染著血的灰色翅膀難以動彈,千冬歲可以感覺得到鳥兒高熱的溫度、急促凌亂的心跳,彷彿一同拍擊了他的心臟,讓人著迷的生命反應,於是喜悅地捧高了手,讓他的哥哥可以看得更加仔細。
而獻寶的對象卻在眼瞳之中閃過一絲不忍的微光,露出與他截然不同的神情,放下了手中的書本,『牠受傷了。你等一下,我去拿藥。』
千冬歲眨了眨眼睫,『為什麼要拿藥?』
『牠現在一定很痛,我們幫牠治好,牠就又可以飛了啊。』那個人認真地說著,抓著他的手,而千冬歲因為一瞬襲來的失落垂下頭,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低聲詢問為什麼要治療。
『如果牠好了,就會飛走了,不會回來找小千跟哥哥玩了!』
『……』讓千冬歲要仰頭注視的黑髮孩童歪著頭,似乎有些無奈地嘆著氣,『哥哥陪小千,這樣不夠嗎?』
『小千去上課的話,小鳥可以陪哥哥,這樣不好嗎?』
他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過了之後才淺淺地揚起了嘴角。那是千冬歲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溫和柔軟的神情。他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非常認真地看著自己的弟弟,說著沒關係的噢,小千去上課的時候哥哥也一點都不寂寞。
『只要小千還會來找我,這樣就夠了。』
漫天飛葉的秋季之中千冬歲硬拖著那個人玩捉迷藏,從午後尋找到了黃昏,落日之下被染成一片橘紅的院落之中卻仍看不見那個人的身影,漫長的尋找最終變成了似乎有著什麼消失了的恐慌,因為疲倦與興奮感的消退跌坐在原地,終於大聲地哭了出來。然後那個比他高上不少的身影來到他的身邊,淺笑著將他拉起,任他一把撲進懷裡,緊緊抓住那衣領。
『怎麼可以哭呢?一哭的話,哥哥就非出來不可了啊。』
那個人一直、一直躲著自己的弟弟,從以前到現在都是,然而幼年的他會因為眼淚而投降,放棄繼續躲藏,如今的他們卻早已經是大人了。他再也無法看見雪野千冬歲的眼淚了吧,因為再也不能放任自己在那個人眼前示弱了。於是最後,那個人留在千冬歲視網膜之中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他們玩著捉謎藏之時,他張開摀著雙眼的指縫偷偷看著他跑開的樣子;他們分離的時候,他被他的母親牽著,從後門無聲地離去;他們再次重逢之後,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千冬歲的眼前,忽視著他轉身走去。
――那道背影之於千冬歲從來就是高大而遙遠的,無法企及又無法忽視的存在。
年幼的千冬歲什麼也不懂,現在卻仍然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明白。身為情報班的他習於將所有的事情在腦海中建檔歸類,但與夏碎相關的記憶卻是他永遠無法釐清卻又無法捨棄的一部份:他們一起渡過了記憶中的春夏秋冬,渡過千冬歲的季節那個人的季節與他們相遇的季節,彼此相伴著,一起成長,他硬拉著他的哥哥去後山探險,在滿滿都是雪的雪野堆上歪歪斜斜的雪人,微笑的神情無光的眼瞳彼此牽著的手,他們童稚的、如今想來讓人微笑又使人深深地感覺寂寞的話語。
『真可惜,今天堆的雪人,明天就會融化了吧。』
千冬歲看著哥哥的視線落在他們共同完成雪人身上,細瘦的樹枝是手臂,他們的衣釦是眼睛,冬日的午後,那些微落寞的表情讓他覺得十分驚奇,腦袋轉啊轉的,猛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伸手拉住哥哥那顯得比他溫暖許多的手掌,讓他看著自己,然後得意地宣佈。
『小千有辦法噢,哥哥你看。』
瘦小的五指張開,千冬歲按照老師所教的結出咒印,溫和的紫藍光芒環繞著身軀,然後落上了雪人,環照他們身旁散落的六角型冰晶全被染上了螢光般的色彩,微暗的天色之中彷彿只剩下這樣奇幻的色澤,讓他們一同屏息。
他唸出咒語,然後風雪漸息,每掉落一瓣雪花便彷彿薄膜般拉起幻象,純白的雪人在他們眼前一絲一絲地變成冰晶般的透明,堅硬難以融化的可透視晶體,千冬歲看著哥哥有些吃驚的反應,又笑了出來。
餘下的話語仍被千冬歲清晰地記憶,卻在每次想起的時候都因為那時無法感受到的心痛而覺得語音模糊,無法再去閱讀。那時、他的兄長微笑地說著,些微悲傷又溫柔,那時的他只覺得哥哥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自己,卻不能明白對方到底是什麼心情。
那個人、他的哥哥在驚訝之後微笑地說:小千你知道嗎?你的眼睛變成了比平常都要美的紫金色。而那時的千冬歲張著眼不能索解他的話語,於是輕易地笑了,撲到他的懷中撒嬌。
存於他們童年時刻,最後的回憶發生在紛飛的大雪之中。
千冬歲因為發燒而感覺濕熱的眼眶起了霧,一個人躲在門柱之後,怔怔地看著他的兄長被另外一個他不熟悉的女子牽著手,無聲地從後門離開。白色的晶體落滿原野落滿他高熱的身軀,他感覺得到有著什麼不同於雪般溫熱的東西滑落自己的臉孔。那個人最後看了他一眼,然後跟隨那個女子消失在他的視線。
在那天之前那個人還有來探望生了病的他,千冬歲無從判斷那時的他是否已經知曉終將要分離,但那天的他的確帶有少見的真實溫柔,笑著觸碰高溫的額說著快點好起來就會是春天了,說著等你好了又可以一起出去,說著雪人還沒融化呢真不愧是小千的力量、說著說著,說到千冬歲的意識都模糊了,只剩下那個人口邊輕輕的安眠曲。
『屋簷下的雪花乖乖睡,睡過冬天到春天。』
――夏之季節是最強盛的季節,流傳在我們族中的古老神話,盛夏時而妖鬼不出,炎夏之力能碎除所有惡鬼。
『春天之後開出粉雪,吹起的細雪花瓣飛過夏天,我牽著你的手走過沙灘草原,大大的太陽照著小雪,漫天的星星告訴我們東南西北。』
――冬之際,鬼出時節,一年當中冬天季節出生的孩子們總是特別虛弱,因為鬼怪們總在大雪當中窺視孩子,古老的傳說當中父母走出房外後,妖鬼便會侵進,火炕邊的娃娃因而哭啼。
『我們躺在星空下直到秋天,枯萎的花打著哈欠,軟軟的草鋪成了床墊。』
――希望出生在夏季的夏碎能擁有這份力量,走過我不能到達的地方,讓你珍愛的人不再受到惡鬼的滋擾。
『然後你看喔你看,很快的我們回到冬天,白色的細雪轉成大雪,去年的雪人追著我們跑遍了白色山原。』
――希望這孩子能度過百千個冬季,可以在雪野中奔跑著,健康地走過我看不見的地方。
『乖乖的,我們躺在雪地上看著屋簷,屋簷下的雪花乖乖睡,睡過冬天之後又會回到春天。』
旋律漸低,已低到千冬歲無法記憶,他的兄長似乎說了些什麼話,嗓音是他鮮少聽聞的斷續。雖然他笑著想要回答,卻因為高熱失去了意識,然後失去了所有把話語出口的機會。
那時他的哥哥被那個女子牽著,而他在那道背影之後,握緊了拳頭卻無力哭喊,那個背影在飛雪的那天離開了他們的家鄉,只留給他一個眼神,與初識那天相同,清冷而又溫柔,毫無波動,無法被他解讀的雙眸。
那個人終於還是回頭看了千冬歲一眼,令他感覺到彷彿有什麼穿過他的軀體,或許是母親說的那些妖鬼吧――的確有著什麼穿過了他的身體,掠奪了什麼毀滅了什麼。一片霧光之中他的兄長回過頭,全是沉默。
最初相識之時,櫻花紛亂中的清冷眸光與緘默言語。
最後終結之刻,漫天飛雪中他再次將這一切交予自己的弟弟。
明明是名為夏日的、他的兄長,卻在最初與最終都給了他似冰似雪的眼神,沒有半點話語,第一次他笑了而後來的他卻哭得像是被祝福過的雪人終於消散融化了一般。
那時的千冬歲什麼也不懂,不懂為什麼要笑不懂為什麼要哭,但如今長大了的他早已明白。
連串的冰雪飄落如自他口中流瀉的心言,無聲的沉寂的沒有被任何人捕捉的耳語。明明想要說服自己,將這一切熟悉的情感放逐於夢中的那個雪野,冰結冷凍的過往歲月,只要將這一切逐漸模糊,最終便能再也不復記憶。
但千冬歲卻阻止不了自己微弱的語言,無比真實的願望。
――我需要你、我的生命需要你。所以,不要走。
※
『……我需要你、我的生命需要你。所以,不要走。』
記憶中,細聲的言語流瀉彷彿冰雪,在漫天飄落的白雪之中被稀釋淹沒,幾乎只留下一聲淺淺的嘆息,分不出究竟是從何處傳來的嗓音。而此刻的他站在紫館的中庭之中,垂落地面的是被白雪反射得更加溫柔的水銀般的夜色。在戰事如此吃緊的期間,學院幾乎成為空城,即便如此,他還是渴望著,能在此處看到一個人。
只要那一個人就好了。
千冬歲緩緩閉上雙眼,握緊手上的任務單,無聲而沉寂的等候著,焦慮又沉著,明明知道不會有結果,卻又忍不住一絲期待。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軀體微微顫抖著,分不清過了多少時刻,直到朝陽已吻上了他單薄的眼皮,才又緩緩張開。
在那雙黑色的眼瞳流過種種失落又瞭然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然後拿起一直放在腳邊的行李。任務單自他的手中飄落,被雪水沾溼,上面的字跡便很快地模糊,變得不可辨識。彷彿這樣便可以抹去什麼,消弭什麼。
彷彿這樣便可以偽裝這只是一個人的任務。
接在任務單之後是飄落的符紙,在足下旋出複雜的螢藍色紋路,眼前的空間開始扭曲蒸騰,千冬歲在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勉力又看了一眼蒙上薄薄橘黃色澤的紫館,然後所有的視界終至模糊不可解讀,再次穩定的時刻,他已經身在完全不同的區域。
居然是個人聲鼎沸的城鎮。
千冬歲有些驚訝於巡司所給予的第一個位置居然會在這樣的地方。應該說,他沒有料到這個世界上還存有這樣安穩和平的城鎮。轉念一想,想起他那強大的學長跟心想事成的友伴,便又覺得一切都變得不足為奇,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次他的任務,是尋找可能叛出公會的黑袍,冰炎。據公會所得到的情報,冰炎原本一直尾隨鬼王的陣營,試圖打探軍情,卻在某一次傳回錯誤的報告之後,隨著投入鬼族的妖師消失無蹤。原本還曾在原世界追蹤到他們的訊號,最後一次發現他們的蹤跡,卻又回到了守世界。
『那位黑袍太過強大,同時,妖師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紫袍巡司美麗的臉孔沉著平穩,揚起那雙透澈的雙眼,直直地看著千冬歲,『公會不能任由他們四處逃竄。這次的任務,就是要抓住他們,帶回公會,如果失敗,務必當場格殺妖師。』
『那麼黑袍呢?』千冬歲提問。
『視情況而定。目前不能排除黑袍是受到妖師的蠱惑催眠才叛出,而且,那位殿下的作風也時時出人意料,很可能有自己的計劃。』她頓了頓,『如果不是這次情況特殊,公會也不可能判定須要派人追蹤。挑上你,就是因為你身為情報班,又與熟悉他們兩人的個性,必定是最快能掌握情況的袍級。』
『公會能夠追蹤每位袍級大略的位置,但黑袍顯然下了干擾指令,使得讀出來的座標充滿了雜亂與錯誤,』那張毫無波動的臉龐朝他遞出一張紙,『這是經過篩選之後,比較有可能的地點。剩下的追蹤,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明白了,必定盡全力完成任務。』
『非常好。另外,因為這次任務艱難,我幫你安排了一位搭擋,是……』
後來的千冬歲總是忍不住想著,褚冥玥在跟他交待任務的時候,到底是什麼心情呢?下達格殺令的對象,卻是自己的親弟弟,為什麼她可以如此冷靜,彷彿是毫不認識的外人一般?
也或者其實這次的任務,褚冥玥已經動用了自身能夠准許的最大私心,挑上千冬歲,便不能排除他會因為念及舊情,下不了手的可能性。儘管情報班的專業與尊嚴無人能敵,但他只要想到、他只要想到褚冥玥那時冷然的臉龐,還有與褚冥漾相似的眼眉,他便突然覺得,彷彿心口有什麼被觸碰了一般,隱隱作痛。
定了定神,千冬歲提著行李,朝最近的一家旅店走去。
「哦?袍級啊?還是紅袍呢,是來出任務的嗎?」店老闆熱情的招待之外不掩好奇,他微微一笑,將行李放在腳邊,「不是,是任務剛好經過,很難得看到這麼熱鬧的城鎮,便決定先在此處休息一下。」
「是啊,現今這世道,我也想不出哪裡找得到這麼熱鬧的地方了。」老闆呵呵笑了幾聲,「多虧那兩個人、多虧他們救了我們整城的居民,不然,我想也不可能會是這個樣子了。」
「那兩個人?」千冬歲眨了眨眼,面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好奇,心下卻忍不住有點意外,想不到這麼輕易地便碰上了線索。
「說起來您可別生氣,我這輩子還沒看過那麼強大的袍級呢,不愧是黑袍啊。當所有鬼族攻入的時候,他一個人站在城門口,兵戈一揮,所有的鬼族便在他眼前爆炸開來,血肉四散吶,那畫面說有多噁心就多噁心。哪知道他身旁只穿著白色袍子的那位更強啊,只見他和那位黑袍合力遣返了所有鬼族的屍體,然後張口念了一串咒語,整個城池都彷彿蒙上了一層藍白色的光芒,沒過幾分鐘又消失了。啊,這該怎麼解釋來著的……」
千冬歲體貼地幫他接話,喃喃地,「他祝福了你們。」
「是,就是這個詞!那時我們都還搞不清狀況,不知道這能幹什麼,卻見他很虛弱地差點便倒了下去,旁邊那位黑袍就告訴我們,白衣的那位已經對這裡施了祝福,接下來不會有任何鬼族上門來,我們可以安心居住了。」
「從此就真的沒有鬼族來了?」千冬歲挑著眉,表露了一點懷疑。
「甭說您不相信,那時我們也不相信。但如今到處都是戰亂,除了這兒,我們還能逃到哪去呢?大夥兒也就這麼住下來,直到今日,從來沒看過鬼族呢,顯然祝福是真的有效了。」老闆拍著心口,呼出了長長的一口氣。千冬歲忍不住繼續提問。
「那、那兩個人呢?」
「早走啦,當晚就走了,似乎是被什麼人追趕著似的。」老闆說到這裡,猛然一個抬頭,朝千冬歲露出了懷疑的表情,一邊的眉毛高高揚起,「該不會就是你吧?跟你說,你想追蹤他們,是一千萬個休想!他們是我們全城的大恩人,你要是有什麼壞主意,我先號召所有人打死你再說!」
他忍不住一笑,舉起雙手,擺出了無奈的表情,「怎麼可能呢?我也是袍級啊。」
「這麼說也是,鬼族應該進不來這城的……是我多心了,還以為您是鬼族假扮的呢。對這故事這麼感興趣。」
「難道沒有其他的外地人對這故事感興趣?」
「怎麼可能,只是這故事在這附近的城鎮到處都是啊,他們兩位似乎是一路救人救過來的,我們這座城已經是末端啦,會來到這兒的人,早就聽過這故事了。」
「原來如此,看來我這路上能休息的地方不少了。」千冬歲微微一笑,「那麼老闆,請給我一間單人房。」
於是當千冬歲躺在客房柔軟的床鋪上之時,他仍然在思考今天所得到的情報。整件事情顯然比他能夠預料得更加複雜,一方面來說,冰炎學長跟漾漾的作為完全不像是叛出公會,更遑論加入鬼族的陣營,當然,這要建立在情報準確之上;另一方面,那不時尾隨著他的視線……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探手到床邊的袋子之中,取出他的鬼面,指尖緩緩撫過上面的紋路。
他們兩個人都是鬼,都是帶著面具的鬼,掩藏自己曾經身為人類的那一個部份,然後換上鬼族的殘忍跟嗜血。
那時,那個人終於還是回頭看了千冬歲一眼,令他感覺到彷彿有什麼穿過他的軀體,或許是母親說的那些妖鬼吧――
他緩緩帶上面具,感覺到出任務之時那種貫穿血液的顫慄感,掛在胸前的幻武不時騷動著,千冬歲忽略一瞬間閃過心口的刺痛,源自於不可能再與自己的搭擋產生共鳴的這個事實,翻身下床,在站直身子的那刻,準確地聽到門外老闆的驚叫聲。
「袍級先生,快點開門啊!鬼族、鬼族攻進來了――」
千冬歲彎唇一笑,揚手,破界弓射出的劍羽破開門板,紛飛的木屑散開露出老闆驚慌的臉孔,「先生,您……」
「不是說,從此就沒鬼族來了?」笑語之後是他高高揚起的眉毛,拉弓的動作不停,一連三箭朝老闆射去,卻在觸即面容之前轉彎,散成無數箭氣,落向房間的各個角落。整個空間發出了猛然爆烈的聲音,在煙塵散去之後便顯露出焦臭的土地與昏暗無光的天色,他看著老闆的外觀彷彿融化一般下滑,露出偽裝之下鬼族的面貌,大吼一聲,朝他撲來。
千冬歲流暢地回身,讓開,又是破開空間的一箭射出,卻見那醜陋的面容一笑,裂開彷彿爛泥一般的大口,他猛然間閃過一絲不安的念頭,但已來不及反應。
隨著鬼族裂出笑容的動作,便有無數的鬼族從張開的口與撕裂的空間爬了出來,數量之多,讓他根本無法封印,也無暇逃脫,沒有辦法近戰的長弓已無用武之地,只能抿緊了唇邊那聲近乎哀鳴的呼喚,猛然閃過的念頭是:難道我會跟萊恩一樣就這麼死去?
從此之後,你不會再遭遇任何災禍。
――不會死的、絕對不會讓你死的,千冬歲。
所以回來,回到我身邊。
「千冬歲――!」
猛然襲來的長鞭捲去大片大片的鬼族,他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突然得到了喘息的空隙,然後他所熟悉的身影便竄到了他的身邊,一把抱住他已踉蹌的身軀,指掌夾著符咒用力往下一拍,旋出的陣法淹沒他的視線,再次張開眼的時刻身旁已經沒了鬼族的蹤影。
趴在千冬歲身上的身軀用力地喘著氣,捏著他的肩膀的那隻手用力到讓人生疼,但他卻無法感覺,只能顫抖著伸出手,掠開那垂蓋住臉孔的瀏海。
他這次任務的,搭擋。
『怎麼可以哭呢?一哭的話,哥哥就非出來不可了啊。』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總是在他的夢裡,反反覆覆的場景。千冬歲看著那張臉,渾身都在顫抖,而那個人終於抬頭看他,胸口被鬼族劃破的紫袍垂落,露出腹部猙獰的傷痕。千冬歲突然想起自己醒來時便已經消失的傷,所有的念頭紊亂地湧上,而他居然不知道,要開口說些什麼才好。
最終只能無聲地吐出一句話,卻已成了千言萬語。
他看著自己的哥哥,終於捕捉到那雙眼之中軟弱的情感,麻木地被他緊緊抱入胸口,感受他激動的心跳與慌亂的顫抖,於是千冬歲便開口了,只在黑紫的眸中剩下淺淺的、微笑的力氣。
「果然就是你……夏碎哥。」
※
張開眼睛的時候,垂落視網膜之中的,竟是一片漆黑。
夏碎定了定神,才發現有很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閃爍,他稍微動了動無力的指尖,撐起自己的身軀,觀察周圍的環境。
他推開蓋在身上的被褥,發出些微的聲響,然後那幽微的光芒在黑暗中閃爍著搖曳了開來,夏碎怔怔地看著,直到適應了黑暗後才發現此刻已是深夜,而那光芒竟是千冬歲眸光。
沉靜的、深邃又充滿了思緒的眸光方才仍看著窗外墜落的櫻花,自聽到夏碎發出聲音的那刻回過頭,黑中隱隱帶著紫金的眼在夏碎身上掃了一圈。
然後千冬歲開了口,「你還好嗎?夏碎哥。」
「……我沒事,」本因這說不出哪裡違和的場景而失了神,但隨即反應過來,夏碎揚起了疏離的淡笑,「你也沒事吧,千冬歲。」
肯定句的疑問,故作客套的話語。千冬歲點了點頭,似乎是沒有打算再繼續說下去,轉頭又看向窗外的櫻花。
夏碎說不出話,所以自然地收住了語音,視線飄移著,違和感還沒有散去。他看得出這裡是蝶館。日式的風格與他們曾經共同生活過的家園完全不同,然而仍然是熟悉的。
當時夏碎壓下的符紙只隨便設定了一個傳送地點,因此他並不能確知會被送到什麼地方。他突然地想起之前聽人說過蝶館已經休業,建築物的本體也被廢棄封閉。千冬歲花了多久的時間才找到這裡呢?夏碎看著千冬歲的側影,那樣的單薄的身軀披著鮮紅的袍子,柔軟的布面垂落,夏碎一瞬間晃眼錯視成一片的血紅,而在血紅之上卻是美麗的、寧靜的、開了滿庭院的夜之櫻花。
明明是白雪正濃的冬季,庭院之中卻開滿了櫻花,還開得病態的綺麗。粉色與桃色甚至是紅色,豔麗得不若櫻花本來的嬌媚,在月色的掩映下,反而像是另一個世界送來的、最美麗的惡意,招搖地綻開不祥的麗色。
千冬歲有哪裡不對勁。看著那樣無聲的側影,夏碎突然發覺了這點,但又說不上來。他模糊地想要抓住閃過腦海的意念,不自覺地伸出了手,千冬歲卻沒有察覺、也沒有回頭。
腹部的傷口猛然熱烈地疼了起來,像是再度裂開了一般,竄上的痛覺麻痺了思考,夏碎掙扎地想要壓住傷口,卻很快地感覺到夜色變得更暗,終於暗到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只剩下千冬歲幽亮的眼瞳,盪漾成一片波光,櫻花飄落、春季的重逢、墜落到他的懷中、妖鬼的面具與散亂的櫻花一同剝落……夏碎覺得意識模糊而混亂了起來,但伸出的手並沒有被收回。
那樣的側影、他朝那樣的背影伸手,視線一片模糊。突然被某種溫度握住了,然後幽幽的光芒破開,過去的影像一瞬間在夏碎眼前延展,他還來不及反應,一切便加速轉動,將他拖入。
於是夏碎便墜落了,朝著過往的那個春天,失速落入。
※
夏碎還記得,那個萬物盛放的春天。
才剛完成任務卻又接到了新的任務通知,冰炎表現得一臉不悅,先是以毀滅妖獸的屍身洩憤,接著又以不滿的語調哼著不過是一個月沒睡沒什麼大不了的。身為善體人意的好搭檔,夏碎理所當然地表示沒關係冰炎你先回去報告上一個任務,接下來的我來就好。
沒有過多的廢話,兩人本就都不是會斤斤計較的類型。更何況,冰炎因為個性的關係,總是先完成任務中比較困難的部份,夏碎並不覺得疲倦,這種偶一為之的小型任務,他也不介意單獨挑戰。
於是跟冰炎道別之後,夏碎便一個人輕便地踏上了旅程。
下一個任務的指示,是去搭救因為情報錯誤而被困在森林深處的白袍。因為這塊地區的磁場混亂,任何符紙的發動都具有不穩定性,更別提使用傳送陣。情報班所收集到的情報也不夠完善,才會發生白袍去出任務之後才發現人手不足,緊急傳訊回公會要求支援的狀況。本來依他們的任務數量與程度,這種事情並不會交給他們來支援,但因為傳送陣的不穩定,巡司便優先選擇了靠得最近的他們。
一步、兩步、三步,落上草木的步履帶出沙沙的聲響。夏碎正側著頭想著巡司給的座標太過模糊,到底該怎麼找人才好,便聽到上方傳來奇特的聲響。直覺地抬頭,腦海一瞬間閃過應該後退的訊息,伴隨著不要後退的強烈預感,使得他一時失於防備,與墜落的物體一起重重跌落在地。
落入夏碎懷中的少年抬起頭,顯露在妖鬼面具之下的是那雙黑中隱隱帶著紫金的眼眸。
一瞬間地怔忡,他只來得及在鬼族射來的氣勁襲來之時險險拉他一把。
接下來的影像總讓夏碎覺得美得一輩子也無法忘記。
襲來的氣勁擦過那個少年的頰側,削落些許髮絲,與綁著面具的紅繩。那時是萬物盛放的春天,他不會形容飄落的櫻花像是雨絲,反而覺得那粉紅色的碎瓣本身就像是風、陽光與空氣的一部份,如此自然而然地飛舞在身周。
在夏碎短短失神的那一刻,妖鬼的面具與散亂的櫻花一同剝落,顯露出覆於其下,與他極為神似的少年面容,撩亂一地的粉雪,劃破他平靜如墨的眼瞳。
面具掉落地面的極細聲響打破了寧靜,濺起細碎的落花波浪,而夏碎卻無法感覺,那刻某種強烈而不知名的情感貫穿了他,讓他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能力。
「你……」
那個少年才剛剛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已然回過神來的夏碎便瞬間彈起,抱著他又往後退了三四尺。本來立足之處多出了一連數個鬼族群體攻擊所造成的大洞,夏碎一瞬間有些臉色發白地想著幸好有及時趕到。
不能使用傳送陣,其他的符紙發動成功的可能性也不高,再加上成群的鬼族,這樣的情況,的確不是一個剛剛考上白袍的人可以處理的。
轉念之間夏碎又被迫往後退了數步,卻在瞥見懷中少年的神情之時剎那明瞭背後也被包圍,別無選擇之下他靠著櫻樹上躍了數尺,卻也知道這不過是徒勞而已。
「再躍高點。」懷中的少年倉促地發聲,夏碎抽空看了他一眼,偏了偏身子閃過攻擊。那個少年抿起唇,用極細的唇部動作向他表達了自己知道怎麼辦。沒有多餘的解釋,也不須要多餘的解釋。
夏碎自己知道沒有辦法猶豫,他只能相信他。而且事到如今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因為一開始的失神錯過最好的逃走時機,儘管暫時無法明白少年如果有辦法為何之前不逃走,但他只會相信他。
當看見他的那一刻,夏碎就已經明白。
借用冬翎甩的反彈之力更加上躍,夏碎一邊甩動鞭子把襲來的攻擊一一化解,一邊用眼角瞥見少年手中的幻武快速地成型,成為一把長弓,纖細的手臂掙起,單憑一臂就掙脫了他的懷抱,藉他下墜的反作用力更往高處彈去。
接著是夏碎想都沒想過的驚人景象。
無形射入土地的箭氣造成了煙塵與騷動,四處爆破開來的土地彷彿帶有詛咒般的吸力,吞噬了還不曉得要掙扎的鬼族們。影像很驚人,過程卻很快速,就在他穩穩地落上地面之時,透過的視網膜望去,四散的花瓣中已沒有任何鬼族的身影。
最後落下是那個少年,與最後一片花瓣一同墜落。夏碎穩穩地接住了他,捕捉到他臉上一瞬間的不知所措。那個少年看著夏碎,或許是感知到夏碎眼瞳之後強烈的情緒,不知所措的訊息盈滿那雙眼眸,試圖掙扎,但夏碎卻沒有放手。
身體裡有一個叫囂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穩定而強烈。
千冬歲。
千冬歲。
那個少年、他久未謀面的弟弟,千冬歲。
――夏天的孩子命中注定要守護冬天的孩子,於是又再分離許久之後的春天,他們再度相遇了。
※
――千冬歲。
千冬歲。
那個少年、他久未謀面的弟弟,千冬歲。
夏碎感覺到自己再度張開了眼睛,眼前不是之前那樣的昏暗,取而代之的是黎明微弱的橘橙光暈,那樣的色澤落上了木質的地板,交映出櫻樹細瘦的枝幹,吻出一地牢籠般的交錯痕跡。
日式的長廊、衰敗的庭園、曾經熟悉而優美的景致,他一瞬間錯覺自己又身處幼時那座孤獨的牢籠,但這樣的感覺很快被拋到腦後,夏碎撐起身子,環視四周,發現千冬歲並不在旁邊。
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腹部,千冬歲顯然已經幫他包紮過了,傷口很痛,但繃帶並沒有滲血,於是夏碎準備起身,但就在這個時刻,千冬歲出現在門廊口。
「哥,你要去哪裡。」
淺淡的嗓音,仍然不是詢問的語氣,夏碎抬頭,看見千冬歲不知何時出現,單薄而血紅的身影立於廊上,遮住微弱的日暮之光,只剩下一片黑影。夏碎在心底苦笑,沒想到自己的知覺竟然因傷勢而退化得如此嚴重,但他開口的嗓音仍然一派平靜,些微仰首看著居高臨下的千冬歲,然後笑,「不關你的事。」
「你的傷口沒事了嗎?」
「我可以自己處理。」
「那我們的任務呢?」
「我不想接。」
千冬歲的臉色沒有變,但夏碎忍不住覺得,那雙手緊到可以把任何掌中的東西都像神經一樣地捏碎,一種類似愉悅的心情爬上了他的心尖,伴隨著無法解釋的苦澀。夏碎閉了閉眼,「那麼,我現在要走了。」
他的弟弟沒有說話,於是夏碎當作是默許,再次爬起,卻被打落,千冬歲以現在的他無法抵擋的速度撲到他身前,伸手抵住他的肩膀,將他壓下,低喃了三個字。
千冬歲說:不要走。
「憑什麼?」夏碎瞪他,幾乎因為這個場景太過荒謬而瞪他。
不要走。千冬歲說,不要走。
再次重複的話語,夏碎不能確定他在說什麼,事實上、一切的感覺都非常混亂,充滿了違和,他一瞬間無法再回出第二句話,而千冬歲又再度開了口。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漸弱的語音,壓在他身上的面容有太多太多的表情,藏在千冬歲淺淡而冷靜的面容之後,竟然是一股隨時都會決堤的崩潰。
於是夏碎便想起,他離開雪野家時,藏在大雪與柱後的那張小臉,充滿了懇求與淚水。夏碎不知道千冬歲究竟在想什麼,他們已經這麼久沒有說話了,就算是千冬歲、就算是一直希望他回到雪野家的千冬歲,也不應該露出這樣的表情、說出這樣的話,不祥的感覺竄過心頭,夏碎閉上了眼。
「哥……哥,不要走。」
「為什麼?」
千冬歲說不出理由,夏碎又再度張開眼睛,那張臉孔是如此的靠近,咬緊了下唇,露出倔強的神色。夏碎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彷彿霧一般地散入千冬歲耳中,些微無奈伴隨著更多不知名情緒的嗓音,於是千冬歲便突然想起了、宛如那聲嘆息灌入腦海喚起了所有的記憶,畫面如潮水一般朝他湧來,將他緊緊地抓住吞噬,於是突然想起了。
突然地想起了那個春天、所發生過的一切。
※
千冬歲感覺到自己被接住了。他看著那個接住自己的青年,藏在鬼面後的臉孔看不出表情,只有一雙目光清徹透亮,千冬歲下意識地想要回避,因為覺得那紫色的雙眼瞳承滿了讓他不知所措又難以分析的情感。
那個青年凝視了他一陣,然後小心地將他放下,檢視他腳的傷口,然後開口。
「你太莽撞了。考上了白袍也只有這樣嗎?」
雖然在鬼面後的臉孔無法流露出任何的情緒,但青年語氣中的怒意卻是如此明顯,於是千冬歲感覺到莫名其妙,沒有料想到成功以一招遣返了鬼族之後居然還會被罵,一怔之後是有些不服氣地瞪著他,悶悶地說著,「我已經完成任務了,若不是情報班的消息有誤,我也不會被困在這裡。」
「你會被困在這裡並不是別人的問題,出任務是自己的事情,你事先沒有查證情報本就是不被容許的錯誤。如果今天沒有人剛好也在這座森林之中出任務,憑你受傷的腳,你以為你逃得掉嗎?」
「我……」
那個青年毫不留情的話語讓千冬歲露出了羞慚的神色,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臉從紅到白又到紅,但又忍不住逞強與高傲的情緒。
「而且還在這種磁場混亂的地方使用移動符。幸好你今天是掉到我面前,如果你掉到了鬼族的面前呢?」
千冬歲揚起頭,「你不是巡司,而且剛剛也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你沒有資格批評我。」
「……我不須要你認同我的言詞。」
「雪野千冬歲,」那個青年突然叫出千冬歲的名字,千冬歲忍不住意外,接著就感覺到自己明確地愣住,只能怔怔地看著那個青年。
那個青年拿下了臉上的鬼面,露出覆於其下的,與千冬歲極為相似的面容,明明是長自己一歲的兄長,為什麼看起來比自己大這麼多呢,這樣的話,認不出來也不奇怪啊……千冬歲第一個閃過腦海的,竟然是這個念頭,接著就是翻湧而上的喜悅。
夏碎看著千冬歲,一臉嚴肅。
「更何況,雪野千冬歲,你連藥師寺家的面具都認不出來,這樣的你讓我感到十分憂慮。」
「夏、夏碎哥!」
突然撲過來的身軀讓夏碎一個踉蹌,千冬歲看著夏碎一臉認真地說出奇怪的話,忍不住笑,用力地撲了上去,緊緊抱住,而夏碎忍不住有些驚慌失措,卻又不敢跌倒,怕再度傷到千冬歲的腳,「千冬歲!你幹什麼!」
「是你、果然是你……」
那張笑臉將頭埋在夏碎的懷裡,嘆息似地轉了轉頭。夏碎被他弄得又好氣又好笑,突然發現,他們兄弟之間的身高差距其實很大。千冬歲顯然也注意到了同一件事,於是他皺了皺眉頭,試圖墊腳卻又失敗,「……只是你實在是太高了,怎麼會這麼高……」
「我不是要跟你談這個的,還有,你的腳傷很嚴重,不要再亂動了!」夏碎低聲斥道,攬好千冬歲,然後小心地坐下。
雖然被罵了,千冬歲卻仍然還是一臉笑意,「果然,哥還是一點也沒變。」
「……剛剛完全認不出我,還敢跟我頂嘴的人,現在可以說出這種話嗎?」夏碎質疑。
「那麼,剛剛說出『雪野千冬歲,你連藥師寺家的面具都認不出來,這樣的你讓我感到十分憂慮』這句話的人又怎麼說?以自曝身份來說,這實在是個非常糟糕的臺詞呢。」
於是夏碎決定不說話了。
※
回過神來的時候,千冬歲才發現自己的眼眶已然刺痛。
那時的景象、曾經的自己,落滿了櫻花的春天,微笑的兩人,純然的喜悅,一切都已經遠去,如今的自己、正緊緊地壓制著夏碎,避免讓他逃開,從此消失不見。
「千冬歲,」夏碎停止了掙扎,顫顫的手觸碰他的臉孔,竟然問出了笨拙的話語。
千冬歲想要笑、想要失笑,但他卻沒有。
「千冬歲,你哭了嗎?」
千冬歲沒有回答,只是抽出懷中的符紙,低喃之後寫滿咒印的絹紙四散飛出,釘上房中的四個角落,然後牢牢地嵌入,發亮成為壁板中的一個印記。當陣法張設完成之時,夏碎就明確地感覺到了一種束縛的力量,禁錮著自己的身體,他猜自己可能無法走出這間房間了,只能苦笑。
千冬歲起身,冷冷地看著夏碎,於是夏碎便領悟,剛剛的淚水、不過是心軟的自己一時的錯覺。千冬歲清秀的面容竟是森冷,一片冰雪,宛如雪野化身的少年。
「你別想離開這裡。」
「也別妄想拆解那些符紙,它們會灼傷你。」
夏碎怔怔地看著千冬歲,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也無法索解千冬歲為何會變得如此冰冷而決絕,幾乎要以為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千冬歲了,但那雙眼眸中流洩的隱約悲傷,卻仍是他所熟悉的,他所熟悉的那樣的、眼神……夏碎沒有想要開口,也沒有說話,卻明確地感知到自己的喉嚨沙啞乾澀,幾乎疼痛了起來。
然後千冬歲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
混亂的夢境。
混亂的記憶。
一起旅行在森林中的兄弟,哥哥背著腳受傷的弟弟,閒談與笑語。
「夏碎哥已經有搭檔了?真可惜。」
「這種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跟冰炎搭檔的事情在學園中非常出名,他本來以為千冬歲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千冬歲用有點懊惱的語氣說著,「家裡面幾乎什麼事都不讓我知道……」
夏碎沉默,而千冬歲又笑了,「不談這個吧,我說,夏碎哥……」
記憶跳得很快,跳得太快了,就像時光一樣,毫不留情地飛馳而去。
夏碎在睡夢中不安地翻身。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跟我回雪野家!」
「我不想回去。」
「理由呢?」
「……那個人也不希望我回去吧。」
「那不重要!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已經可以決定自己要怎麼做了!」
千冬歲,你一直都、只是個小孩子,在我眼裡,一直一直都……夏碎看著千冬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麼溫柔,與決絕,「千冬歲,你什麼都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母親的死、不知道我對於父親的絕望、不知道我怎麼看著你,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做了怎麼樣的事。
比一切都還要冷酷的理由劃過夏碎的心口,讓他些微地感覺到疼痛,但眼卻還是笑著,淡淡地對千冬歲說,「先睡吧,明天再說,你該睡了,千冬歲。」
那一瞬間,夏碎明確地捕捉到千冬歲「不要老是把我當成孩子」的抗議眼神,但卻仍是嘆了口氣,轉個身,背向營火而睡了。
「――夏碎哥。」
熟悉又真切的喚聲,就在耳邊,讓夏碎倏然張開眼睛,瞪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然後察覺昏暗的房內只有自己一人。儘管那屬於千冬歲的嗓音是如此真切,卻是只屬於夢境的末尾,幻覺的最後一個音調。
夏碎側身,面對著唯一可見到光線的紙拉門,看得見千冬歲的背影投影成暗紅的陰影,倚在門柱上,被門上的竹格一格一格地裁碎。
這幾天,他從未正面地遇見千冬歲,千冬歲會在他昏睡的時刻定期地進來,清潔他身上的傷口,留下托盤內的食物,然後又離開,一個人靜靜地靠在門外的門柱上,不知道一個人看著庭中的櫻花,獨自寂寂地在想著些什麼。
於是夏碎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最後的一小段故事。那天晚上,千冬歲已經熟睡,而營火發出了木頭脆裂的聲音,很快就要熄滅。沉睡著的臉孔十分安祥,夏碎細聲地低喃安眠咒,然後將之抱起,往森林的外圍行去。
最後他們在曙光升起的那刻到達了森林的邊緣,夏碎將千冬歲靠在樹邊,丟出幾顆晶石,設好了結界,然後閉著眼睛,湊近千冬歲的臉孔。
千冬歲沉靜溫熱的氣息吹拂著夏碎的臉,夏碎閉著眼睛,自己親吻了千冬歲。
吻落下的那一刻就施予了最為諷刺的安寧與祝福。夏碎想著自己該說些什麼、不論是對不起或是其他的話語,但是即使是說出了口,千冬歲也不會知曉、更不會明白,所以終歸還是沉默。
夏碎離開森林的腳步有些沉重,震落了幾瓣櫻花,於是他彷彿想起什麼似的,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紫色的護符,然後掛上樹梢,凝視了一陣,拿出了移動符。
他將千冬歲一個人留在了森林裡,然後施展了傳送陣回到學院。
後來的夏碎,也就是此刻的夏碎看著千冬歲的背影,才突然地明白,千冬歲改變了多少,就在自己離開之後、在自己一次一次刻意的忽視之中,千冬歲改變了多少。從原本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成為了情報班,從原本乖巧的弟弟成為了如今宛如一片雪野的少年模樣。
但,總還是有著什麼,是沒有改變的,夏碎想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下了決定。
他起身,朝向外面,試圖拉動門框。
才剛剛碰到門扉,一團亮起的火燄就觸燃了他的指尖,千冬歲的背影動了動,似乎是突然回過頭,夏碎忍著痛,仍牢牢地握著門框,感覺到整個手掌都像是燃燒起來了,忍不住悶哼了一聲。下一秒千冬歲一把拉開紙門,憤怒地瞪著狼狽的他。
夏碎半跌臥在地上,而千冬歲站在門外,居高臨下。正午的日光灑落,讓夏碎覺得一陣暈眩。
「你有這麼想要逃出去嗎!傷口損害了你的智商嗎!你在幹什麼!」
千冬歲著急地抓住了夏碎的手掌查看傷勢,而夏碎卻是笑,一派自然,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輕觸千冬歲的臉孔,換來對方一個錯愕的神情。
夏碎開口,看著千冬歲,「我不是要逃走。」
那個神情如此溫柔。
「我只是想看你一下。不要再生氣了,好嗎?小千。」
千冬歲沒有說話。
夏碎抱住千冬歲,然後感覺到千冬歲的雙臂緩緩地回抱收緊。
他知道千冬碎怔住了,他知道千冬歲會因為那個稱呼回想起他們過往的歲月。他也知道千冬歲為何不再如過往一般與他親近。
——藥師寺夏碎對雪野千冬歲做了最過份的事,將他的心狠狠地刨去了一塊,然後再假裝毫髮無傷地送回去。
他當然更會知道,當他以這樣的姿態、以這樣純然的親暱呼喚千冬歲時,千冬歲會怎樣地感覺到喜悅、又會怎麼樣地因受到傷害而悲傷。
只要閉上眼就會想起那個從天而降的少年,那個少年總是伴隨著櫻花閃現在他的世界,讓人在忘記他的時候感覺到些微的憎恨,但只要想起他、就覺得那種溫暖扭曲又幸福的情緒,充斥了整個身體,讓夏碎對此刻的千冬歲輕輕落下額間的親吻。
夏碎知道千冬歲看不見自己此刻的臉。
那唇邊的笑意未歇,但眼中的笑意已經退去。
無論如何,要從這裡逃出去。
※
夏碎枕在千冬歲的膝上,過肩的頭髮被他攏在手裡輕輕地把玩,兩個人都很少說話,夜晚的風吹在臉上,冷冷的,卻同時有著雪跟櫻花的氣味,星星被世界的惡意給染色,變成有些昏暗的明亮。但除此之外,一切都美麗得不可思議。
簡直像是這個世界,最後剩下的一塊理想鄉似的。夏碎突然這麼想著。
話題在緩慢地滾動著、纏繞著進行,從小時候的回憶說起、講到了入學之後的種種趣事、出任務時曾經碰過的場景,然後又回到了對於兩個人來說、最柔軟記憶著的幼年時期。夏碎想著,千冬歲一定注意到了,注意到他反常地熱切地想要拉近距離,於是千冬歲也同等地回報他,他是純然的刻意而千冬歲卻只是無法自抑。
這不過就是、藥師寺夏碎的目的。
「夏碎哥,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堆雪人的事嗎?」
「記得啊,那個雪人現在融化了嗎?」
「當然還沒。」千冬歲笑了,「現在還保存得好好的,將來可以傳家吧,我想。」
但是千冬歲,這個世界,或許就要沒有將來了。這個念頭突然閃過了夏碎的腦海,然而他只能笑,拍了拍千冬歲的臉,轉移了話題。
「千冬歲,我累了,睡吧。」
千冬歲點了點頭,夏碎走進房內,推開床褥,坐進去之後掀開了一角,微笑地看著他。
於是千冬歲突然退了一步。
「那個、夏碎哥,我的寢具在隔壁間,我要回去了。」
「沒關係啊,這床被褥夠大。」
「呃,我……」
「不是有人說怕我逃了?你現在解除了限制,還不跟我睡一起,我真的會逃喔。」
千冬歲退了一步,但又露出了「啊絕對不能讓夏碎哥逃走」的咬牙,混合了「其實一起睡也、也沒什麼關係……」的靦腆,於是夏碎笑得更開心了。
「……怎麼了?難道要我像小時候一樣抱你進被子才肯睡覺?」
夏碎又笑,很確定千冬歲的腦中正暴衝過「這個夏碎哥沒有壞掉嗎!沒有壞掉嗎沒有壞掉嗎!」這樣的句子,如果冰炎在場的話一定會翻個白眼的那種笑意在夏碎臉上加深。他看得出千冬歲的表情是複雜的無奈、高興,還有彆扭,但是並沒有抗拒。
「……不用了,謝謝哥。」
千冬歲還是遲疑了一下,過了很久才有了動作,夏碎並不著急,只是笑意盎然,看著千冬歲難得笨拙地慢慢脫掉了鞋子跟外袍,躺到旁邊的位子。夏碎把被子放下,順勢靠了過去,黑色的長髮掠過枕邊,感覺到千冬歲短髮的觸感,與頸間溫暖的感覺。
「哥!」
「怎麼了?長大了連讓哥靠一下都不行嗎……」
「不、不是這樣子說,我只是……」只是覺得這個哥哥壞掉了。
千冬歲突然沉默了下來,轉向夏碎,小心翼翼地避開他胸腹間的傷口,「夏碎哥,你的傷口還好嗎?」
「還好,已經結痂一陣子了。」夏碎笑了笑,多少感覺到這個話題有些危險,於是決定分散千冬歲的注意力。他用鼻尖輕輕地觸碰了千冬歲的,就像他們小時候一樣,「還是先睡一下吧,晚安,小千。」
千冬歲遲疑了一陣,然後點了點頭,似乎因為過累,僅僅片刻便已睡去。而夏碎斂起了微笑,盯著那張臉,若有所思地想著。
早已下定了決心、明明早已經下定了一切的決心。但只要看著千冬歲的臉,便會感覺到猶豫與動搖。於是此刻的夏碎只能看著千冬歲的臉,這麼想著。
腳步慢一點吧,時間,可以的話,腳步再慢一點,不要那麼快地奔跑而來。
即便知道自己的心願無法被實現,他仍在心中低語著。
――只因在那之後,就是地獄。
那不是世界的地獄,也不是他藥師寺夏碎的地獄,只是、只是雪野千冬歲那延遲了許久的哀輓歌終於響起,而他為了千冬歲去推開地獄的大門――
只是這樣罷了。
※
清酒的杯底飄進了一瓣櫻花,而在那櫻花之上的是藥師寺夏碎的倒影,他那彷彿帶了鬼面的倒影,明明是毫無遮蔽的臉孔卻滿是欺瞞與虛假,因而染上了暗色的陰影。
千冬歲微笑著端著托盤進來的聲音讓他抬頭,還給對方同樣的一個勾唇,夏碎那沒有帶眼鏡的弟弟露出與他相像得過份的臉孔,但他卻可清楚辨析兩者之前存有截然的不同。
「小千。」
「這大概就是最後剩下的了,再做我們也吃不完。」千冬歲放下托盤。夏碎笑著點點頭,將手上的酒杯遞到他唇邊,千冬歲有幾絲遲疑,卻還是將之一口飲盡。
捕捉到他遲疑的神色,夏碎微笑地用指尖替他抹去唇邊的殘酒,千冬歲露出了有些驚慌的表情,卻又很快地鎮定,別開頭。
小小的蝶館彷彿另闢的世界,在這沒有任務、沒有戰爭也沒有傷悲。沒有一個人再提到之前的爭執與禁錮,彼此交換溫軟的笑語,讓他們之間的情感重溫了過往的親密。
彷彿如此一來便可裝作所有的分歧與傷害都不復存在。
千冬歲突然想起那一次的回憶,想起那一次他墜落到夏碎的懷抱之中,開啟了春季的旅途,因為磁場的混亂而無法直接挪移回公會,只能由夏碎背著受傷的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著,直至抵達森林的邊緣,離開磁場干擾的範圍。但是,在最後一個夜晚,夏碎一個人背著睡著的他,來到了目的地,然後離去了。
曾經發生過的短暫彷彿歌曲一般的旅途,如今只存在彼此的記憶之中。
那漫長又短促的路途,有他緘默的守護與他無言的前行。漫長的是彼此的視線與情感的眷戀,短促的是實際步行的距離。
「千冬歲,你什麼都不知道。」
――就是因為我不想要一直這樣,所以才拼命地考上了紅袍。
如今我什麼都知道了,但是哥,你為什麼還是……
「千冬歲,現在對於這個任務,你已經得到了什麼情報嗎?」
夏碎突然提出的問題讓千冬歲愣了愣,但沒有輕率地問出「哥你不是對於這個任務不感興趣嗎」,只是提防地皺起了眉頭,但仍然選擇清楚地回答。
「按照公會的座標,我稍微打聽了一下,標出了目標可能經過的路途,」千冬歲的雙手先是在胸前交疊,接著左右拉開,形成一幕透明的地圖,在兩人的視界之中閃爍著一連串的亮點,而在閃亮的透明地圖之後,便是千冬歲因為施法而微微亮起的紫金色眼瞳。
千冬歲的手指在地圖上比劃著,經過的地方便閃爍出螢藍與紅白的亮光。
「路途什麼的只是小事。對於這個任務,我比較建議採用跟蹤而非捕捉的方式,不只是因為目標的強大,也是因為、冰炎學長跟漾漾,似乎並不是背叛公會,他們的作為比較像是在暗中幫公會的忙。」千冬歲頓了一下,「當時漾漾的背叛,我從頭到尾就覺得很可疑……他比較像是、像是……」
「為了公會,去臥底的。」夏碎稍微瞇起眼睛,指尖摩擦著杯口,「這兩年的戰爭間,冰炎總是可以得到正確的情報。直到前一陣子,他得到情報說,鬼族的主力攻擊在克林亞山野、狩人平原、水妖精聖地等地區,但是,鬼族那次真正攻擊的對象卻是學院。接著,冰炎就跟褚一起失蹤了。」夏碎紫色的眼睛光澤閃動,看著千冬歲一片沉靜的臉孔,於是千冬歲接著說了下去。
「很顯然地,漾漾是冰炎學長的情報來源,之前的那次失誤,很可能是因為漾漾臥底的身分已經被發現,於是冰炎學長便決定帶著他逃走。身為妖師,漾漾注定要成為這次戰爭的棄子,所以冰炎學長才這麼義無反顧地跟他一起走了。而我們……巡司派出我們,顯然就是一起名之為追捕,實則為……保護的任務。」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是、千冬歲,」夏碎語帶保留地搖了搖頭,過了許久,才露出微笑。
仰起頭的那瞬間,室內點著的燈火因為氣流而搖動,剎那間無聲地熄滅,千冬歲握緊了拳頭,而夏碎毫不在意地湊近,伸出的指頭點上了千冬歲的眉心。不知何時冷汗自千冬歲的額際滑下,他痛苦地咬緊了下唇。
微笑的話語幻化出了惡魔的音調,夏碎純紫色的眼瞳在黑夜昏暗的光線中閃閃發亮,唇角了扯出惡意的微笑。
「既然已經知道我下了毒,千冬歲,你為什麼不早點制伏我呢?」
※
那一杯令人猶豫的酒。滿桌的菜餚。見證了一切的夜雨櫻花。脫力而倒落的紅色衣袍。夏碎看著千冬歲因為自己下的毒而失去行動力,倒落矮桌之旁,於是輕輕地開口。
「明明知道有毒,卻還是不跟我撕破臉,你這麼相信、我不會下手殺你嗎?」
千冬歲扯起艱難的笑,「啊,是……啊。」
「太天真了。」
「你不用……太擔心我……我也沒有、全部喝下去……」千冬歲掙扎地說著,臉色因為毒藥所引起的劇烈暈眩而變得灰敗,「你就儘管逃吧,哥,一定會、再次找到你……」
那樣的、專屬於千冬歲的笑顏突然加深,加深成為讓夏碎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個表情。聽不見心跳的聲音,但卻感覺到整個軀體都隨著血管而跳動收縮而膨脹了起來,一片暈眩。或許是傷口又裂開了,夏碎想著,但千冬歲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猛然抓住他的手,低聲說著。
「藥師寺、夏碎,我早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呢?你究竟知道了什麼。看著千冬歲因為痛苦而笑得扭曲的臉孔,一團混亂間,夏碎幾乎想要這麼問出口。心跳猛然加快,一連串憤怒又悲傷的質問流過心間,但終歸還是化為無語無言的寂靜,過了很久,夏碎才起身,扯開的笑盪漾在千冬歲的眼中,成了比哭還難看的神情。
「就算是這樣,還是要跟你說再見了,千冬歲。」
――千冬歲沉靜溫熱的氣息吹拂著夏碎的臉,夏碎閉著眼睛,自己親吻了千冬歲。
那時夏碎的手離開千冬歲的臉頰,將一個小小的、紫色的傳統護身符掛在旁邊的樹上。而今夏碎看著已逐漸失去意識的千冬歲,伸手入他的懷中、從心口的位置取出那個紫色的護符,放在千冬歲身上,張開結界,以免千冬歲發生什麼意外。然後起身,緩緩地帶上了鬼面,裂開的傷口鮮血滴落染紅了木製的地板,在面具之下的臉孔感覺到了濕熱,但無暇去管。
藥師寺夏碎離開了蝶館,沒有回頭。庭院中開得妖豔的櫻花因為風的吹拂而朵朵落下,彷彿雨又彷彿混雜著血淚,美麗而又憂傷、生命中最後的輓歌。傷口滴出鮮血,一滴一滴地、餵養了他腳下乾裂的大地,夏碎強撐著丟下了符咒,移動到當初千冬歲落進他懷裡的那個森林的外緣,參天的古木流下溫柔的月光,他想起那時,在這個森林之中,千冬歲的身影,與那道身影所代表的單薄與堅毅,而今夏碎慢慢地走入森林中,走入與千冬歲、最純粹的回憶之中。
鮮血蜿蜒成一路足跡,一個踉蹌間他就這麼倒下,無法再往前一步,面具因為衝撞而掉落,紫髮散開,夏碎輕輕地嘆了口氣,放棄了掙扎,與千冬歲相似又不同的黑色眼瞳輕輕地閉上。
那不是世界的地獄,也不是藥師寺夏碎的地獄,只是、只是當雪野千冬歲那延遲了許久的哀輓歌終於響起,而他願意為了千冬歲去推開地獄的大門……
這就是一切的結束,他曾替千冬歲許下的替身咒語。
――因為即使我們不再是兄弟,我也希望自己是你無法分割的一個部份。千冬歲,我想要成為屬於你的存在,成為彷彿是你的靈魂之中、提早分離出來的另外一個生命。
所以,這樣子的我啊……即便是死亡襲來也無可畏懼,千冬歲。
彷彿看到視網膜上出現了千冬歲的殘影,即便是幻影也知道這終將是他所能見到的、屬於那道身影的最後一眼,於是捨不得眨眼。
――再也找不到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千冬歲。
『我的、千冬歲……』
――我終於把這多餘的靈魂,還到你那裡去了……
最終漸漸地失去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