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足足開了一整天的車,生田斗真回到濱海小鎮的住所,第一件事,便是把從汽車置物箱裡拿出來的那份鑑定報告燒毀了。這裡不是北海道,屋裡沒有壁爐,他想了想,在廚房那數日未用的乾燥水槽裡點燃文件。雪白的紙頁點著得很快,也沒見什麼火焰,瞬間就化做黑色的碎片。他等候熱度退卻,打開水龍頭沖去水槽裡殘餘的灰,發現灰燼底下躺著一根銀色扭曲的短金屬絲。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好像童話裡忍不住伸出指尖觸碰尖銳紡錘的公主。是訂書針。他想起來,又看看指尖,並沒有造成傷口。
為什麼會聯想到魔女的詛咒?他把彎扭的訂書針丟進垃圾桶裡。
但總覺得有點恍惚。也許是戀愛了的緣故,或者是久違地長途駕駛。然而灰燼裡被火焰擰彎的鐵絲的觸感,針刺一樣殘留在指尖,猶如不安的具現化。
不得不去直視那不安,是他回到研究所的第三天。
山下智久一直沒有回來,去見了他之後,生田這邊多少有點不想再次採取主動的意思,便也沒有再打電話過去。雖然前幾天,當他提出「公平」這個字眼的時候,山下曾經率直地露出不能理解的笑,說不定打過去對方也不會察覺什麼,但他想再等等。
等到的是來拆除博物館展品的人員。
他在停車場就看見那些帶著工具的人,和暫時休館的告示牌,以為只是例行的換展整理。
午休結束用餐,他從樓裡出來,發現那些穿著工裝的陌生人把投影儀搬到貨車上,胸腔裡立刻湧出一股熟悉的苦澀氣息。
是那座安置在穹頂大廳的投影儀,放映出山下眼里的海的投影儀,他房裡放著一具微縮版本。
他們甚至沒有用緩衝材料包裹起來,就直接把機器堆進車廂裡。
他朝著貨車走過去。
「不好意思,請問這些東西是誰讓你們搬走的?」
負責搬運的人當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面面相覷。「我們都是按照工作指示做的。」
駕駛座裡看起來像領工的,打量他並不會是博物館裡的人,粗魯地回答:「裡面有人拿清單一項一項對照的,有什麼問題嗎?」
生田轉身直接往坡道上走,沒有察覺自己的身體緊繃,也感覺不到呼吸與心跳的狀態。
他們在做什麼──
那些與山下智久的攝影作品有關的陳設,全被拆解下來,包括印有作品的牆板、月出島周遭海域的說明標示,甚至介紹手冊。
為了搬運方便,玻璃門全打開了,沒有開燈,博物館看起來像巡演結束後的舞台布景,空落落的。
他走到側門口,穿著警衛制服的是個面生的年輕人。
「之前管理這邊的,原先生呢?」
「我不知道,我才來上班而已。」新警衛說的是本地口音。
這樣的事情彷彿已經發生過,儘管型態不同。
就像……眼睜睜看著水從手裡流走,一次,再一次。當目睹命運再次發生,那份不寒而慄已經不能叫做預感。
『我再待兩天就回去──』
為什麼,為什麼他那天不留在那裡?或者,要求他跟著自己回來?
他撇下那個新手警衛擅自走進館內,搭乘電梯往上,五樓,長毛地毯被捲起來堆在走廊盡頭,露出樸素的光面混凝土地板,讓一切看起來更像是拆卸中的布景。VIP室厚重的木門對開著,有人正在收拾東西……上了鎖的防潮櫃,不用打開,他知道裡面有山下那天保養過的鏡頭,和好多底片。
有個穿著黑色長洋裝的苗條女子站在搬開了的沙發中間指揮。
直覺地,他知道她就是──
「黑川小姐。」
當山下離開門司的潮流發電研究場的時候,對朝倉良太下達封口令的黑川小姐。
女子回頭看著他。氣質冷淡,相貌似乎沒有什麼可挑剔處,但因那石膏一樣的冷感,又令人無法判定為美女。她塗著石榴紅唇膏的薄唇上沒有露出一絲表情。
「生田主任。」然而,背後傳來呼喚,打斷了他準備提出的問題。
他不知道野島優希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首先在心中閃現的念頭是:自己被跟蹤了。
然而他也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助理面色慘白,她接著用生硬的語氣說:「我找到主任你要的那些照片了,之前……沖洗好就直接送到研究室來了,我歸檔在12號實驗用的資料裡面,所以早上沒發現。」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要來找什麼照片,但明確地察覺野島是在幫自己脫身。「是嗎?找到了啊……」他看著野島說。穿著實驗袍的野島低著頭,神態像隻被貓盯著的小白鼠。
他退出VIP室,沒有再回頭確認黑川的表情。
也許他是在害怕什麼。
一路上野島優希都沒有說話,走到坡道的中段時才忽然開口:「不要相信他們。」
「什麼?」他問。「『他們』是誰?」
然而野島不再說話,沉默地回到研究室,坐下來,安靜處理事務。好像被回溯到早上的狀態,中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生田斗真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撐到下班時間的。他打開氣密設計的窗,窗外貨車駛出的聲響,好像碾壓在他的神經上。
不要相信他們?
但他能夠相信尾隨著自己到博物館的助理嗎?她之前也做過不少像是替東所長監視他的事。
下班時刻,停車場裡那些貨車全開走了。他已經不想再走上博物館確認那兒剩下些什麼。
他沒有駛向碼頭,把車開到南岸沙灘邊,停下。越過公路欄杆往破碎的崖岸方向走,那裡有一個海蝕洞窟,濕淋淋的,在那兒說話有好大的回聲。
山下說,他被送來的時候,是在那個洞窟上岸的。
而他當時半信半疑。
他看看手機,有兩格訊號。打給山下智久。
撥號的空檔他想,電話接通的時候,他要說:「我相信你。」
在不知道還有什麼人可以相信的時候,在也許沒有別人相信的時候,我都相信你……
然而,聽筒裡傳來的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那機械錄音聽起來好像黑川小姐能發出來的。
他把車開往研究中心宿舍,本來打算找二宮和也說話,但發現入內需要訪客登記,向櫃檯編了一個理由便離開了。
必須避開所有會留下記錄的途徑。
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地方可以去。往渡輪碼頭的路上,經過那棟海灘別墅,他終於沒忍住,停了車。前院的門照舊緊閉著,沒有人進出的跡象,他盯著門,想起那天山下把手指按在感應器上的姿勢。
是指紋鎖,所以這裡看起來還沒有人來收拾……或者說,清理。
這時候,手機在車裡亮了起來。因為天色昏暗,他馬上注意到了。
他還懷抱著是山下智久回電的希望,然而,螢幕上閃現的,是奇怪的訊息。
「到『霞』酒館來,我在能望見海的那桌。」
藍色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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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要求更《月光島》囉~
還有沒有人要許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