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月光島 - 20

20.

背脊周遭的緊張感沒有解除。實際上，圍繞在山下智久周圍的空氣，就好像位於質量巨大的星體周圍的光線，會因重力場而扭曲變形。生田斗真知道，只要繼續待在他身邊，那個夏天就永遠不可能終止；但那個無盡的夏天，總得在他身上找到出口……是的，告別之時終須到來，他已經不想再受困於十七歲時遺失的那場夢境裡了。

終究他無法把這些話傾訴出來。千頭萬緒，要從何說起……

「其實我也懷疑過，你是不是有雙胞胎呢？」山下這麼說的時候，生田覺得是玩笑話，雖然沒有找到幽默的點在哪，還是配合地微笑，追加一句：『什麼啊？』他向來是這麼體貼的人。

山下倒是正經的，眼睛看著冒出熱氣的奶茶。「後來，你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像那天，推開門跑出來的時候，看起來真是又傷心又高興的。」說到這裡，他停下來，仰頭看著無裝飾的原木橫樑，彷彿在回味邂逅時的場景。

這麼明顯嗎？「又傷心又高興」？

他看著他，奇怪光的折射並沒有如預期地發生扭曲，美麗的成像準確地投在他的視網膜上，他無法拒絕凝視，就像那年反覆造訪可疑的離島，就為了看一眼窗子裡的「美少女」。

那雙眼睛，觸手可及。

有時候愛就是災難，但唯有在災難的背面才會發生奇蹟。

「說不定那天跑出來的人是你的雙胞胎。」山下自顧自說下去。「或者也不是雙胞胎。啊，你看過那個嗎？從淺海的水裡往上看，角度對的時候，水和空氣的接觸面也能看見倒影。」

「你有一個系列作品的主題就是那個吧，叫什麼……空氣倒影。」話題轉變讓生田斗真嚇了一跳：他剛剛才正想著光線折射率的問題，沒想到對方會提起相同的事。

這世界上或許真有所謂心靈相通。

山下智久也嚇了一跳，他沒想過生田會看過自己其他攝影作品。「欸，你看過『空氣倒影』？」好像忽然害羞起來，他伸手把髮絲撩回耳後，視線向下。「那時候剛開始試著拍東西，現在看，主題顯得有點凌亂呢……」

「我還滿喜歡的。」

「……真的看過嗎？」

「尤其是那張環礁上有魚群游過的。」倒影是被日光揉碎的珊瑚礁，銀白色的魚群實像彷彿金屬細屑夾雜其中，有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啊。」山下智久微笑了一下，「我也最滿意那張。懷抱著既定的主題去拍，反而不容易拍出那樣的照片了。」

「我明白，先有規劃的話反而是阻礙，得碰上那瞬間的偶然性才行。」

瞬間的偶然性。

就在生田斗真說出口的這個瞬間，他們同時意識到命運的必然性。如果說fall in love的fall並不是一個空無的比喻，在這瞬間，屬於他們的跌墜終於完成了。

一時間，誰都沒有再說話，溫暖的空氣裡，只有壁爐裡木柴燃燒的輕微爆裂聲。

山下輕輕笑了，笑聲的共鳴位置仍然偏低。「慘了，要是其他人都跟你一樣敏銳，那我還拍什麼照片？」

這話聽著像抱怨，實際上是孩子氣的炫耀，他對面的人當然聽得懂。

但生田斗真並不正面回應。「那是一系列裡面拍得最早的一張吧？」

「哈？連這個都看得出來，那我在你眼裡豈不是長得跟X光片一樣？」

「山下。」生田打斷那撒嬌意味明確的反問。「我會去月出島上工作，並不是巧合。是因為你。」

「嗯。」山下智久反應得平靜出奇。「我想也是。」剛剛那瞬間發生的魔法，解消的不僅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秘密，還有他對另一個「山下」的介意。

「山下……」

「他就是我。」被再次呼喚的人說。「斗真想要證明這件事嗎？就跟你從研究所裡跑出來的時候想的一樣：我好好地活著，所以，他沒有死……但是，為什麼，你那時候看起來又那麼悲傷呢？」

為什麼呢？

生田斗真偏著頭回想，為什麼？直到山下柔聲問：「嘿，沒事吧？」他眨了眨眼睛，視線一下子清晰了，這才發現被眼淚模糊了視線。

「那時候我只是……想到，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要怎麼跟你解釋呢……那個夏天，我連『再見』都沒有說過……」何況他想說的，並不只有「再見」而已。

「沒關係噢。」山下智久笑著說。「反正，那時候還沒有說再見的必要。現在也一樣。」

斗真回到近岸的公路上，身上多了件山下智久堅持讓他穿上的風衣。

「我再待兩天就回去，趁這時候日照角度好，多拍點東西。」山下說。

站在那輛車旁邊，他們的心情和前一天已經完全兩樣了。北國的海風依然強勁，山下騰出左手按著頭髮，不知怎麼，姿態看起來帶點誘惑。從他肩後望過去，剛好可以看見停著船的碼頭。

「那兩個人在碼頭上等你呢。」風大，生田斗真得湊近過去說話，順便在他唇角吻了一下。從碼頭那邊看過來，無法判讀是曖昧地耳語，或他主動地吻上去。

察覺他的惡質動機，山下抿著嘴，從眼角看他坐進車子裡，那瞬間，眼神散發著有毒異卉的芬芳，他很慶幸自己正望著後視鏡。

發動車子，生田斗真調下車窗。

「噓，什麼都別說。」把食指按在唇上的山下智久又恢復為平常的樣子。

於是他關上窗，銜著他們的秘密駛上歸途，如緩緩醞釀一個吻。

一個等待了兩天之後，並沒能順利送出去的吻。

當他打開收音機，隨著藍調爵士哼唱的時候，不可能會預料到這件事，因此，只有滿心的甜美與快樂，像一隻洄游在玻璃缸裡的幸福的熱帶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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