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一名西裝筆挺的男善信,開始在大埔各間晶石店出沒,無論西藏天鐵原礦,廿壹眼如意天珠、壽山石巧雕龍印章,他爽快付賬,單憑出手闊綽這點已贏盡店主喜愛。
他亦常顧其他顧客談笑風生,自稱學佛菜鳥,卻能倒背如流的念誦好幾部佛經,而當問及他從事甚麼行業時,他僅指自己白手興家創立了小型建築公司,對曾承辦過的工程項目迴避不談,嚴謹好比保守國家機密,總帶着神秘感。
不出兩星期,他已加入多個皈依弟子的短訊群組,連群到碼頭放生迴向、結隊到各大廟宇參拜。
直到有日在師兄朋友發現他竟往捐款箱內投進大量現鈔,整整三萬港元,眼睛眨也不眨就繼續上香獻花。
人們終於止不住好奇,探問他的全年總收入能賺多少。
他笑而不語,雙眸盡是悔悟和智慧,抬頭、閉目,疑在晴空下魚鱗雲的日照中受到感召,他頜首應允,又回頭望向師兄朋友:「搵日,嚟我屋企食餐飯,到時,我會將我嘅秘密話俾你哋知。」
這位掌握着致富秘密的男善信,名為陸鉅門。
然而,人們不知道那只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是高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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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蒞臨大埔比華利山別墅,這實用面積五千呎的豪宅極奢華,天台花園配置按摩浴池,連地庫總共五層,屋內無不是密宗佛畫掛軸及原石晶座,不過這些都是小兒科,最讓來賓讚嘆的,是上下兩層打通的客廳中堂:
一個寬3.35英尺(1.02公尺)長7.22英尺(2.2公尺)的青銅大佛手掌。
十數名來賓坐到長長的西式餐桌前,還有一名穿着袍子袈裟、多次有意無意地展示他心通、粵語發音不正但總以德服人、現時在港受供養、總笑容慈祥的西藏喇嘛。
縱陸先生看着家財萬貫,但掛穿圍裙端出飯菜時倒是相當接地氣,僅得兩名外傭相助,幾乎全部由自己包攬烹飪的過程。
他的廚藝高超,這頭是法式焦焗燉蛋,再是香酵脆皮鴨,那頭是西班牙煙燻蝦佐魚子醬,並特意外賣點了素菜,為讓正在齋戒的來賓也能享用。
「唔好意思吓,你哋食住先。」
化名陸先生的世鋒每端出新的菜色,就得再次說句不好意思。
「傾多陣偈,我煮好就埋枱㗎喇。」
來賓們聽到他說不好意思,全都率先感到不好意思了,怎麼世上能有如此才華洋溢的大好人。見着這既是小富商,也是小廚神,忙得不可開交用袖子擦汗,仍然殷勤撫慰眾人稍等的世鋒,在場女善信無不春心蕩漾,認定他是百年難遇、畢生難求的金龜婿。
終於端出最後那主菜,把簡單易做的甜點交給外傭負責。
世鋒脫掉圍裙,坐到主家席上,再次為自己時間安排不妥致歉,又虛心詢問飯菜合不合眾人的胃口。來賓們當然是讚口不絕,還待世鋒本人好歹吃上幾口,才有人敢開腔問道:
「陸生,你廳中間個佛掌,係點嚟㗎?」
「好靚呀可,個法力都好厲害呀。」世鋒笑着短答。
他假裝話題已完結,勺子送到嘴邊,再隨意瞄向某位正看着自己的女善信,假裝是為消除大家疑慮才開金口,他執起餐巾布抹嘴,慢悠悠的說道:
「你哋有無聽過『忒修斯之船』呢個思想實驗?」
簡而言之,就是一艘船的零件一塊接一塊的被更換,直至完全翻新,那這艘船還是原本那艘船嗎?或用換下來的舊零件拼湊出了另一艘船,哪艘才算是忒修斯之船?
「答案係,兩者皆是。」世鋒的語氣總是篤定,他接着說。
這夜來他家作客的,或多或少也狐疑過他的工作性質,怎麼如此大手筆捐贈香油錢,而他亦羞於坦言自己承辦過的項目——聳立於大嶼山寶蓮寺、天壇大佛的維修工程。
你看,那青銅佛身時有生鏽腐蝕,長遠甚會剝落的情況,哪怕是出於善意而不圖回報、只求回本的修葺工程,終歸是在大佛頭上施工動土,有褻瀆之嫌,這是為甚麼他難以宣之於口。
但他卻在處理建築廢料時體會到了奇妙之事:
「當時我仲只係判頭,但見住堪稱人類史上最大型嘅戶外青銅座佛,佛身剝落嘅碎件,就係咁淪為垃圾,唔知點解我覺得好唔甘心,於是我將所有佛身嘅碎件囤積起嚟,我硬係凝住,呢堆碎片有啲嘢想同我講⋯」
於是他租了個工廈單位充當貨倉,存放大佛的青銅碎件。
「一個靈感驅使下,我嘗試將啲碎件拼貼完整,試過鑽釘,試過用焊接嘅方法,終於成功將隻佛掌拼貼完整。由嗰日開始,我得到至高無上嘅運氣,加上自己努力,由普通嘅判頭變成建築公司老闆;亦係由嗰日開始,我見識到佛祖嘅加持力量,我成為咗一名佛教徒⋯」
他誇誇其談自己如何一步一腳印,可要是沒運氣就定必無法成事的奮鬥史,將佛身碎件兜售予老友,任他們所抱持的夢想再不設實際,仍在鏽腐銅片加持下非富則貴的勵志個例,言明佛身有着神聖力量。
就如忒修斯之船,新佛、舊佛,無不是天壇大佛。
秉着菩薩的無私精神,他要把最能救厄解困的商品推銷給在座各位:背靠八仙嶺、面靠吐露港、位於大埔洞梓的慈山寺,青銅、合金,全球第二高的素白觀音聖像。
世鋒領着眾人上到天台,遠眺向慈山寺,能見到香港獨有的竹棚工藝,已圍困住了觀音聖像的及腰位置,明擺着是即將施工。
「嚟緊觀音娘娘有個維修工程,係我全權負責,如果你哋都想財務自由、如果你哋想似我咁,我會不圖回報、只求回本賣畀你哋,但你哋應承我,除咗用賺到嘅錢嚟改善生活之外,都要幫人,起廟宇起學校,咁就足夠。」
他的神情帶着慈悲,甚感化那原意只為免費蹭飯,心中無佛的朋友的朋友。
「無問題!」信眾們兩眼發亮的答和:「絕對會!」
可是人們絲毫沒有察覺,原來同行那位最德高望重的西藏僧人,早就黯然神傷,對這群所謂的善信徹底失望,猛搖着頭獨自離場。
方才飯局的佳餚,世鋒只是叫外賣回家重新翻熱罷了,在廚房瞎忙時,還在玩手機消遣時間;
他未曾經營建築公司,但囤積破銅爛鐵,噴灑看似生鏽的顏料尚且可行;
大型佛像的修繕工程至少花上大半年來規劃,於施工前期請客食飯,誰都能搶先呈現觀音聖像被竹棚圍困的情境;
這座儼如宮殿的豪宅別墅,只要是租住而非購置,那門面還是能強充起來的。
能識破謊言的,只得那位據稱能他心通的喇嘛,卻選擇了消極離場,可謂與世無爭。世鋒更加沒有理由收手,這賣佛騙局不得不履行到底。就當是敬重嫲嫲的親身授教:向無法掌控生活的絕望人兒給予假希望的善舉。
有別於弟弟暗藏的稜角,哥哥自有他畢露的鋒鋩,從不模稜兩可,注定是要登峰造極。
化名陸鉅門,實名高世鋒,一個連佛祖和菩薩都能出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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滲透進到晶石店與修法社群圈子至今,已經一個月過去,連販售觀音娘娘這麼荒謬的事都有人買帳,身為主謀的世鋒偶爾想起,都不禁見笑。
但別以為詐騙犯是門輕易的工作,高回報,同時高風險,而且不乏東奔西走的跑腿活。譬如說,在苦主驚覺自己耗盡積蓄、高價購入的所謂佛身,只不過是毫無用處的爛鐵之前,世鋒好歹要持有大批廢棄金屬用作交收,為此不得不搭上些他惹不起的人物:
在元朗錦田經營劏車場的萬氏家族,闔家都是盜車賊。
他們最常用的只有兩招。
一:「借屍還魂」,謊稱已經替客戶註銷車輛登記,其實是按報廢車輛及牌簿,偷來同款贓車並竄改引擎編號,當成二手車出售。
二:「偷龍轉鳳」,謊稱以低於市值的價錢放售新款汽車(種車),其實預先將底盤、引擎號碼移到同車廠、同型號的舊車上(鞋車),過戶前先讓買家檢查牌簿資料,但故意遮住製造年份,過戶後的買家方知當了冤大頭、虧大本買了部舊汽車。
曾有警用車輛拋錨送來棄置,其無線電通訊設備,看着塵封老舊的黑盒子,是萬氏家族能時刻竊聽警方動向,至今仍逍遙法外的原因。
這天,世鋒攜同保鑣來到萬氏劏車場,就如陸先生這個虛假身份,那名自稱曾在澳洲當過軍人的保鑣,不過就是舊同學鬼哥而已。烈日當空,世鋒卻命令鬼哥穿着厚重的軍裝外套,罔顧他悶出滿身汗臭或生熱痱子,擺門才是重事,讓萬氏家族的人信以為保鑣身上佩槍。
戒備到這個份上,現在你懂在世鋒的沉着面目底下,是有多麼害怕了。
「哐哐,隆隆——」剷泥車的怪手,往開頂大貨櫃裏頭擠壓,將堆積如山的車殼壓成廢鐵,連連發出巨響,「哐哐,隆隆——」
連鞋底下的砂石地亦震顫不止,世鋒提醒鬼哥只管板着臉、閉着嘴跟在身旁便可。帶頭交涉的世鋒,故作舒心的攤開雙臂,邁步內進,總之把別人的領地當是自己的主場就對了:
「唏!熱鬼辣辣,曬燶未呀?」
他朝着正在操作剷泥車,吹着口香糖泡泡的賊妹嘲弄。
賊妹表情厭世,默然豎起中指回懟,接着繼續工作。
萬氏當家老大步出,握着鐵鎚和鋼鑿,穿着髒髒黑黑的連身工裝服,因為患有甲狀腺凸眼及斜視,總給人「怒視或小瞧(眼超超)」的錯覺,所以外號是眼超哥。
眼超哥的嗓音異常低沉,質問前來所為何事。世鋒回道已有傻子傾家蕩產,為那觀音碎身付賬,還督促萬氏趕緊把碎片給準備好。
「哐哐,隆隆——」剷車壓鐵的巨響不斷阻擾他們的對話。
世鋒惱羞的摀住右耳,拔高嗓門喝令:「停咗架剷泥車先再講。」
眼超哥抬手示意賊妹不必停工,續上前逼近,這傢伙高大得像個籃球員,睜圓那醜陋,堪比怪物的惡眼。保鏢的角色應當在此事挺身,倖然世鋒抬手示意不必,鬼哥便裝出不畏開戰的撲克臉留在原地。
「我想知你幾時俾到我,就係咁多。」世鋒從容地直視對方雙眼。
「我唔壓扁佢,我唔搞到佢生鏽,咁係人都睇得出係車殼啦,係咪要時間搞呀?你預呢個月底啦,阿陸先生。」眼超哥指劃着手中的鋼鑿,仗勢獅子開大口:「仲有,每噸計我要多十萬加工費。」
世鋒速即殺價:「兩萬。」
眼超哥持鋼鑿輕敲後腦杓,細思良久:「九萬。」
「一萬。」
「咁八萬五喇!」氣得眼球都快要蹦出來了。
「咁呀?咁唔好做囉。」世鋒輕觸袖扣,轉身離開,鬼哥隨即跟上。
眼超哥瞪着陸先生的背影遠去,緊緊攥住鐵鎚,勢似隨時衝過去下狠手劈打,回過神時,還是決定無謂跟錢作對:「五萬。」
世鋒沒有止步,僅推伸出「OK」手勢應允,穩堰堰地前行。
兩人回到銀色賓士車內,坐在駕駛座的鬼哥,經由後照鏡望向後排乘客座,見卸下偽裝的世鋒長長緩了口氣,翻了翻白眼,不忿無故又被坐地起價。
「你知唔知廢鐵回收每噸賣幾錢?千零蚊,我當做大佛咁賣,個價錢至少轆大二百倍,仲喺到鑿鳩我錢。」世鋒嗤然自笑,忽的蹬踢跟前的駕駛座椅背,遷怒鬼哥頭上:「唔好撚喺度發吽哣喇,開車啦。」
「對唔住吓,陸生,對唔住呀⋯」
即使鬼哥知道真名,亦只敢尊稱世鋒為陸先生,聽命駕回比華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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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整天折騰,世鋒終於回到豪宅別墅,面露疲態,癱坐在意式輕奢橘色沙發上,手心輕觸着椅墊的高級針織面料,反省着自已一路走來的抉擇,就如這針織面料,把孔洞間隙編織得愈是密集,成品予用戶的觸感愈是柔軟。
對,我本來是個柔軟的人,帶着縝密的思緒,如今我卻成為了假人,我所編織的假象亦要天衣無縫才行,那到底是誰的過錯呢?弟,你真把我害慘了。
獨自待在這寬敝到空曠的宮殿,苦悶到無聊,世鋒時常朝着客廳中堂呼叫些怪聲,毫無意義的,僅為放任音浪在屋中迴盪:
「嗚——嗚嗚嗚⋯」
「嘩——嘩嘩嘩⋯」
他幼稚的揚起了嘴角,暗爽自己能獨享這五層式、裝潢酷炫、廣闊到能聽到迴音的住所,卻又轉眼沉下臉色。他當然不會承認,這個念頭甚至還沒有在他的腦袋閃過,但事實是,他很孤獨。
於是他挺直腰板,揭開身旁的椅墊,底下藏着十多部裝入保鮮袋的手機,袋上均用黑筆寫上不同姓氏「陳、徐、顧、葛、章」,看來陸先生只是近期的化名,他當詐騙犯已十年之久。
唯獨一個保鮮袋沒有寫上姓氏,他從中取出手機,查看累積下來已有十數個未接來電,有的是杰哥,有的是劉民。他凝重的嘆了口氣,自慚的神情漸成不耐煩,隨便跟進下吧,速戰速決,按鍵收聽留言信箱。
跟雨順無緣深交的杰哥,只求義孫在外過得安好:「放心吓鋒,我有好好照顧阿梅,專心做嘢,唔使理我哋㗎。」
至於曾多次聯絡不上孫兒的劉民,則禁不住大發脾氣:「你寄得手術費嚟,即係你知老竇入咗廠啦,覆機吖喂!」
怕是嫲嫲心疼雨順無子送終,杰哥才會如此勸告:「以前嘅事都過咗去咯,嚟見你老竇最後一面啦,我哋全部都好掛住你。」
來來去去都是廢話,世鋒直接按開時隔最近、今早才留下的口訊。
劉民的語氣不再大動干戈、不再對世鋒有何期盼:「你唔聽就算,我循例講聲,宜家我哋幫阿順領死亡證,你過你自己嘅生活啦,稜仔會搞好啲身後事㗎喇。」
聽到這裏,世鋒無法置信自己的耳朵,整個驚呆,手忙腳亂的開啟擴音功能,再三播放口訊,不經意作出向神明祈願的動作,是焦慮使然下緊握的雙手,可惜為時已晚,神明豈肯保佑這個打着祂們名號在人間作惡的混蛋?
果然沒有聽錯,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聽錯,劉民確實在說:
「宜家我哋幫阿順領死亡證⋯」「稜仔會搞好啲身稜事㗎喇⋯」
難道世稜已經出院了?還陪同劉民替老爸辦領死亡證?
若弟弟擅自停藥,那就隨時能透過心靈感竊取他的情報,蒐集感官訊息,得悉自己到過甚麼地方、見過怎樣的人,根本不用使出感官剝奪這招絕技,都能在彈指之間掌握哥哥的居住位置,更糟的是拆穿他的騙局。
逾八十名苦主,每宗交易介乎五十萬到百五萬不等,總值以億元計算的生意,石沉大海。這頭是苦主大聯盟追債,那頭是商業罪案調查科,人生玩完,已是可想而知。
世鋒致電精神病院,確定世稜在今天中午出院了。
馬德法克,弟弟好比一枚追蹤導彈,鎖定哥哥作為轟炸目標。
世鋒急得猛抖着腿,焦頭爛額的在廳中踱圈,續沿着樓梯,飛奔進二樓書房,翻開多年來以工餘時間自學的研究筆記,內頁盡是藥理知識、化學式、化學合成的演繹推理過程。
嗯,癲癇藥在體內代謝的速度較快,但思樂康的藥效更長,假如世稜在今早出院前有服藥,藥物濃度還沒有超過半衰期的四倍時間,那或許世鋒仍能得救。
世鋒隨即撥通鬼哥的電話,摀着前額,汲汲皇皇的說:
「我要鎮抑劑、速可眠、抗痙攣嘅藥!總之係巴比妥類藥物⋯」
剛離開比華利山不久,乘坐巴士離開的鬼哥,霎時間跟不上世鋒的指令,皺着眉頭追問:「咩話?」他想了想,慌得兩頭張望就怕有人聽到,壓下聲線:「毒品?」
「搵俾我啦仲問!宜家,即刻,天光之前俾我!」世鋒大聲喝斥。
「哦哦⋯我、我搵俾你⋯」鬼哥話音未落,世鋒便已掛線。
你看,相比起世鋒對萬氏家族的忌憚,鬼哥對世鋒的懼怕,就如那些廢鐵成佛的價格飆升般,得翻二百倍才足以形容,連涉及毒品買賣的無理要求,都不敢有分毫違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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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鬼哥從未染有吸毒惡習,不知哪裏有賣,他唯有聯絡上昔日隊友,欖球隊七男總動員,兵分三路,為了趕在日出前把毒品搞到手。
鬼哥與阿狄趕往重慶大廈找人探問;
福祿壽則在果欄附近橫巷找找看;
阿賴與阿牛試圖向相熟的妓女打聽門路。
七男自畢業至今仍這般團結,除了友誼深厚,背後還有着不可告人的原因:自從世稜進了精神病院,世鋒不再顧忌弟弟會對「欖球隊暴抽癲癇男」那張照片反感,並在鬼哥獲得體育教學資格,當小學實習老師時,將該照片加以利用。
試想像家長發現自家孩子的體育老師,不僅曾是校園霸凌者,受害同學後來還進了精神病院,校方會如何回應此事?難道不是你職涯規劃的末日嗎?
面對着能言善道、添鹽加醋的世鋒,鬼哥為保全飯碗而屈服了,按照勒索的要求,將學生個人資料外洩予他。
豈料世鋒看上幾名家境富裕的小學生,使用人工智能仿製其聲音、及對源自暗網的虐童影片進行換臉,向家長敲詐巨額贖金⋯
假綁架案引起全城閧動,家長窮盡積蓄,有的甚將房屋抵押貸款度日。不少孩子更意外搜尋到該些虐兒影片截圖,留下心理陰影,錯信世上真有另一個自己,正在遭受酷刑殘害。尤其當年人工智能仍是不成熟的前沿科技,警方未有先例可循,不知如何調查是好。
在那段短短的實習過程中,鬼哥確對小孩們萌生情感,曾當霸凌是少不更事,但相比世鋒對小孩間接造成的心理傷害,簡直不值一提。鬼哥出於惻隱決意擺脫世鋒的操控,可貿然指正卻會成為同謀主犯,只好辭去體育教師一職。
天無絕人之路,鬼哥是由衷的相信,找一份新工作,一份哪怕世鋒公開霸凌照片亦無關痛癢的工作,即使彌補不了甚麼,至少不用再作些違心事。
鬼哥是個積極進取的青年,先後考取輕型及中型貨車執照,當上物流貨運司機。反觀昔日隊員仍是渾渾噩噩的過活,鬼哥為了義氣,循循善誘他們振作起來,拍胸口擔保,向上級引薦,直至公司擴充貨運服務分部,七男竟真的由欖球隊友成為車隊隊友。
他們過上了忙碌而知足的平凡日子,能與老友共事,還夫復何求呢?
然而,公司接下運送價格高昂的訂單、裝運格價高昂的貨品,老闆固然交託給最可靠的鬼哥負責。
這是防潮,那是避震,額外再以紙箱包裹,置入發泡膠粒用作易碎品的緩衝,皆因該名下單的顧客經營「虛擬現實遊戲體驗館」,貨品全都是高科技,譬如配備高品質屏幕的頭盔、動作捕捉的手柄和全方向跑步機、營造離心力的吊臂裝置座椅,諸如此類。
還記得七男當時重拾童心、琳琅滿目的樣子,揚言在體驗館開張時定會搶先光顧,請病假大玩特玩。
殊不知有人在貨車裏混入了別的東西,常見於劏車場的大型電磁吸盤。到底是誰的所作所為,答案是可想而知。眾多虛擬現實遊戲設備,受突如其來的強力磁場牽引,無不失靈故障,淪為大型垃圾。
物流公司得向顧客作出賠款,同時根據僱員合約明文規定,要是貨物損毁,負責運送的車隊隊長亦需賠償公司的全數損失。換而言之,鬼哥只剩得申請破產這條路可走⋯
那日,鬼哥帶着稅單和糧單、銀行存摺、交易及財產證明等所有資料,來往旺角一幢老舊的商業大廈、位於21樓的律師行,辦理破產手續。
竟在地面樓層大堂遇到世鋒,鬼哥當然回頭就走,但馬上被喊住,且見世鋒按住電梯門等待他,𨋢中又有其他乘客,為着不要造成多餘擾攘,鬼哥抓了抓後腦杓、硬着頭皮步入升降機內,別過臉去,好像見鬼似的不敢有任何眼神交流。
顯然是世鋒裝作偶遇,先胡扯有律師朋友在這裏打工,又隨口編作自己正在申請逆權侵佔爭取業權的故事,雖是一幅小土地,但唏,做事何苦給人留餘地?
別的乘客在較低的樓層出𨋢了,鬼哥得與世鋒獨處,由8樓到21樓,總共13個樓層的升降時間,礙於該幢商廈的樓齡、積年不曾進行升降機翻新工程,這趟𨋢程,變得很是漫長。
鬼哥顧全面子,竭力避談自己來往律師行的原因,可世鋒能說會道無不是套路,讓鬼哥抖了破產一事。
「噢⋯」世鋒故作驚詫的:「噢。」彷彿那些虛擬現實遊戲設備不是他從中作梗、刻意損毁似的。但當時鬼哥尚蒙在鼓裏,只覺老天不公,人生霉運連連。
世鋒卻肅然的斜睨着他,沉聲開口:「我係一個騙徒,一個罪犯,呢啲你都知道,因為我唔相信呢個體制,亦唔認為政府有權攞走我哋嘅勞動成果。個客將貴重貨品假手於人,出咗些少問題,仲好意思搵你蒞祭旗、要搞到你破產?比着係我實唔會咁樣硬食,呢啖氣我點都吞唔落⋯」
鬼哥沮喪搖頭嘆息,反問不想低頭又能怎麼辦呢?
世鋒竟慫恿他訛稱永久離境,提前提取強積金,行事低調,便能過上總年薪全到囊中的逃稅生活,何樂而不為呢?對了,趁破產程序還未結束、還未有出境限制,必需儘快下決定。
「叮叮——」電梯門應聲打開,抵達律師行辦公室的樓層。
「你不妨好好考慮吓。」世鋒拍打鬼哥背肌示意打氣,先行離去。
即使鬼哥體內的每個細胞都在呼叫着,不能相信高世鋒,無奈歪念已植入到他的腦中,最能驅動意志消沉者以身試法的,往往是那一點點的不忿。
僅僅13個樓層,世鋒徹底改寫了一個人的今後餘生。
鬼哥沒有踏出𨋢外,愣住良久,𨋢門悄然關上。
是的,受到蠱惑的他照辦了。自此鬼哥只能以假身份留港苟且活命,心底明白世鋒隨時可作匿名舉報,免受牢獄之苦,永遠淪為奴僕。而當他得悉當日那批貨是世鋒派人肆意破壞那時,一切已經無力回天。
不怕生壞命,最怕改壞名,鬼哥已成為人文意義上的幽靈,社會性死亡。
目睹老大陷入如斯田地,其餘六名隊友豈敢不從。
他們有的當救生員,有的當普通文員,但時不時就在泳會儲物箱裏,驚目違例進口的野味、散發腐臭的竹鼠蛇類;時不時被駭進辦公室電腦,蹦出多個兒童色情的影音視窗。
這些小動作猶在時刻提醒眾人,世鋒的致命之手仍牢牢掐住他們的脖頸。
到了現在,鬼哥與阿狄在重慶大廈探問無果;
福祿壽走遍整個果檔,每條冷巷,依然全無所獲;
倖然阿賴和阿牛算是恩客,妓女才肯替兩人搭通門路。
尾隨妓女出房,原來場子後台同樣有毒品販售。賣家揶揄兩男是毒蟲界的考古學家,畢竟現下年輕人早已不嗑這種藥了,非常冷門,如非醫生處方,很多檔口也無從入手。
阿牛接過裝着毒品的淡紫色玻璃小藥瓶,阿賴詢問如果還想要入貨,該到何處問津,就怕老大鬼哥以後找不着或會遭受責難。
毒販回道,大角咀福星工廈九樓後樓梯,把訂單給寫好,壓在裝煙灰的月餅罐底等候回訊即可。
七男坐進阿狄駕來的廉價家庭車內,剛剛好是七人座,但空間極為狹小,儀錶台和後照鏡均放着毛公仔,言明阿狄已成家立室,育有兒女,還緊張得喝斥眾人別把毒品遺留在車上!
隊員們笑而置之,在駕回比華利山同時,播放着搖滾歌曲,當是苦中作樂以緩和情緒。
回到豪宅區時已是凌晨四點,鬼哥不禁上前擁緊阿狄,又望向阿牛、阿賴、福祿壽五人,他的鼻音變得濃重:「天呀,我到底做錯咗啲咩⋯」
有着恐同傾向的阿狄,竟伸手輕拍鬼哥背部:「我話小心,唔好漏低包嘢喺架車度啫,我無怪你。」
阿牛低着頭,緊握着拳頭,訴說着畢生的感激:「喺我哋最低潮嗰時,係你令我哋振作返。」
向來最先卸責開蹓的阿賴,自責得紅了眼眶:「一日最衰都係我哋,整壞咗批貨,阿大你先會搞成咁⋯」
傻頭傻腦的三個福祿壽,明擺着是不知事情的嚴重性:「個車隊雖然好快冇咗,但嗰段日子,我哋全部都好開心!」
值得了,不管今後餘生會怎樣,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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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藥瓶袋放着兩顆蕨綠暗青的小藥片,安眠藥。
學名是異戊巴比妥,俗稱青發,同類型藥品還有俗稱紅中的西可巴比妥,和俗稱白板的甲喹酮,相去無幾,稱謂的由來是以藥片色澤借寓麻雀箭牌,英語翻譯是「龍(Dragon)」。
鬼哥將藥物交予世鋒後,想及隊友為了自己熬夜折騰,更遑論阿狄有兒有女,要是碰巧撞上警方掃毒那該怎辦,他鼓足勇氣質問:
「點解你係都要冇嘢搵嘢搞,你⋯你係由幾時開始有呢舖癮?」
世鋒站在中廳,雙手插袋觀賞觀那佛掌,縱已恨不得馬上嗑藥阻隔弟弟的共感,總不能在部下面前展示弱勢,必須顯得指揮若定:「諗清楚,我對你做嘅事有幾咁過份,」他嗤笑着:「你宜家關心我?」
「點解,你連細路仔都可以利用,有好多方法可以賺錢吖⋯點解係都要同班賊、毒販、同啲你惹唔起嘅人扯上關係?」
鬼哥氣急敗壞的喊話,世鋒僅是擺手示意他離開。
眼角餘光瞄着門口,待鬼哥鬧脾氣甩門而去,世鋒才把玻璃藥瓶中的藥片倒在掌心裏,緩緩步往那橋色沙發處,喃喃自語:「辛苦你喇,鬼哥。」
他如自罰掌嘴,仰頭,將藥送入口裏,整個人垂直傾倒在沙發上面。
藥勁倏然直衝腦門,世鋒眼皮下垂卻想竭力睜開雙目,但想以清醒狀態體驗此藥物,本就是不可能之事。鬱悶和寒意由手指末端流淌全身,兩腳推伸,疑要找到最舒適的姿勢入眠,世間萬物置之不理,心臟漏拍,跳得慢過往常。
因強勁藥效而鬆軟的雙唇,已無法組織言語。
可他似乎嘗試回應鬼哥臨走前那則問題,哪怕只是自言自語:
「我係比佢哋糟糕百倍嘅人物,」這是他想說的話。
「喃,喃喃喃——」這是他實質能說出口的話。
但世鋒的意志不至於薄弱到被區區兩枚小藥片打敗的程度,他的咬字發音儘量清晰,淚液失守滑過臉龐:
「我害死自己嘅父母。」
他的意志最終不勝藥效,閉起雙目,身上的每吋肌膚都要失去知覺了,無妨,實在太睏,反正只要喪失神智,就能阻隔雙胞胎的心靈感應,即管藉着自我蹧蹋,勒令全宇宙的肅靜,意識隨之進到超出感官閾限的異空間:
浩瀚而漆黑的虛空,世鋒回到六歲的孩童身軀裏,內在小孩,踏過晦暗的荒蕪地、漾開漣漪的白波紋,正了無憑據的奔跑逃避,逃避着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