孿生子之死（粵語對白） - 第16章：綠蝶

　　醫院深切治療部，病床上是四肢呈僵直狀態的雨順，雙目圓瞪，皆因處於酒精中毒所致的睜眼昏迷狀態，為着雅觀，於眼臉蓋上紗布。未及等到兩個兒子臨終見面，徹底衰竭的器官便已支撐不住了。

　　心電圖的電位線被壓平，亮起長響，「嘟——」

　　站在病床前的劉民和杰哥焦心衝出病房，竭聲叫喚醫生。

　　坐在病床邊的嫲嫲，抑壓住錐心之痛，就怕掉下眼淚會徒添逝者往生的負擔，但堅忍仍是不勝負荷，埋頭在雨順胸前啜泣，用力嗅聞，不，這股死氣早已不是嬰兒期的奶香。嫲嫲想起自己年輕時，於分娩床上首次抱住雨順的情境，窗外是豔陽閃耀，玻璃折射出彩虹色散的光影，投在嬰孩的額角暈開。

　　媽媽想把你帶來這個繽紛世界，想你有個繽紛的腦袋，都怪媽媽不好。

　　「我愛你⋯」

　　而今罹患老人癡呆的嫲嫲，必將於緊接着的幾秒鐘內恍神又回神，再次得知噩耗，接二連三的，連三併四地，反覆重新經歷喪子之痛。

　　這是雨順酒癮復發的第十個年頭（2026年），白頭人送黑頭人。

　　眼睛蓋着紗布，眼球更無光感反射，腦死，本不該看到任何事物或形成任何想法，可雨順好像能望穿紗布纖維的格網狀縫隙，目及皎潔白光。

　　別這樣，媽，你很好，而我生來的這個世界，確實繽紛。

　　雨順無力動彈唇舌，那只是他氣絕前的念頭閃現。一個熟悉身影，曼妙在白光盡處伸出手，調皮的勾手指示意雨順放心過來，他看真點，見那熟悉身影俯腰湊前，乃海倫爽朗的笑臉。

　　「我搞成咁，你仲肯嚟接我？」

　　「你已經用盡力氣，但根本完全唔夠，係咪？」

　　「老婆，我哋太渺小喇⋯」

　　「唔緊要，佢哋係好堅強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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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後的精神病院，有個把二維碼刺青在頸部的病人，據稱該條碼能連結色情網頁，能做出這樣的決定，言明禁毒標言值得深思。他翻搜枕頭底，又翻搜床下底，懷疑偷運入院的毒品被盜取，縱毒癮難耐，卻無從求助。

　　這條碼男躁狂的在原地踱圈，再衝到集體活動的用餐區，揭起沙發軟墊，高舉別人獨自下象棋的棋盤，蹲看輪椅底部，仍是沒能找回毒品。

　　坐在輪椅上的是皇帝哥，人如其名，皇帝哥堅信自己是晚清末代皇帝，袁家後代已在外頭復辟帝制，並把名正言順繼位的他關在這裏。皇帝哥剛吃完芒果布甸，挺直腰桿，威武拍膝下令：「人來！朕要食多個。」

　　護工態度敷衍，提醒皇帝哥每人只有一份布甸。

　　至於獨自下象棋的那人，又名三尖叔，每當看到時針對正三時三十三分，便會慌張尖叫，這是為甚麼護工允許他獨自下棋，將其視線轉移到棋盤上。

　　學聰明了的世稜早就不再胡亂鬧事，回到多人病區多年，留了一頭及肩長髮，對這裏每位病患的習性瞭如指掌。他端着布甸前走，在途經三尖叔時湊近耳語：「睇鐘。」且沒有停步，坐到了皇帝哥的身旁，把布甸雙手奉上。

　　皇帝哥撕開包裝，便如古人般抽起袖子，執起勺子，慢悠悠的細嚐這珍餚美饌。條碼男仍在不停翻東翻西，三尖叔呆板的瞪視掛牆鐘，用餐區如常只得四名護工看守，世稜全看在眼內，趁着沒有人為意向皇帝哥提問：

　　「阿皇帝哥，如果你係皇帝，你啲後宮佳麗去晒邊？」

　　「稜先生考慮到真周到，可惜，時不與我。」

　　「其實呢，女護工只係為咗保命而偽裝嘅身份，佢哋好愛陛下你㗎。」

　　「此事當真？」

　　「當真！」

　　隨着皇帝哥推着輪椅，往用餐區內正值妙齡的實習護工進逼，鐘面上的秒針亦馬不停蹄的爬行，「滴、答、滴、答、滴⋯」，秒針別過數字「12」，分針移至刻度「33」。

　　三尖叔速即拉大嗓門發出久違的尖叫：「呀——」

　　而當皇帝哥瞄着妻妾的圓潤屁股作出愛撫，實習護工的尖叫聲更是交疊其中：「哇呀——」

　　用餐區的病人無不因騷動而騷動，有的掩耳崩潰，有的起閧鼓掌，兩名護工忙於制止皇帝哥、兩名護工上前鎮定三尖叔。世稜隨即越過成群瘋子，輕拍條碼男的肩膀，眼色示意對方跟上自己。

　　世稜帶着條碼男到了洗手間，因為外面場景混亂，所以這回不用在護工監視下如廁。然而條碼男不明其意，不停搔癢手肘，問及阿稜所為何事。

　　殊不知世稜從鞋跟內側取出小塑膠袋，袋中裝着白色粉末。

　　條碼男急紅了眼，快步撲上欲奪回那寧心安神的補健品。動作敏捷的世稜單腳後踢，將身後的馬桶蓋踢起，僅以食指和拇指捏住毒品袋角，懸在馬桶上方，歪了歪頭，笑意猶在警示對方別輕舉妄動，否則丟下沖廁。

　　「枉我仲當你係老友，你睇唔起我做道友？」

　　「我想知你喺邊度入貨啫，你肯講，我咪俾返你囉。」

　　「稜仔，你係讀到書嘅，賭啤又叻，我哋唔想你搞到好似我哋咁。」

　　好歹已經住院十年，院友們見證世稜每早外出上學，放學回到病院繼續治療，同度節日假期，哪怕是有黑社會撐腰的混混，都跟他的交情頗深，還出乎意料的相當為後輩着想。畢竟是瘋人院，你能意想到的話就不算瘋狂了。

　　世稜擺出不招就拉倒的表情，垂下手，疑是要把毒品投進馬桶。

　　條碼男見狀猛搖着手，將提貨方式告知：

　　「南昌街！街心公園三號亭，坐十零分鐘，會有人兜搭你㗎喇！」

　　買毒之意不在吸毒的世稜，乘勝追問他更多細節：

　　「如果我唔要貼唔要茄唔要冰，要啲偏門嘢，佢會唔會有？」

　　「咁呀，都得嘅。」條碼男想了想，雖然不是自己慣常的去處，但多少知道些門路：「大角咀福星工廈九樓，後樓梯，喺裝煙灰個月餅罐底攝紙仔，寫低你想要啲咩，第二晚去搵返張紙仔，會寫咗交收地點㗎喇。」

　　世稜會心微笑，把載白粉的膠袋拋予對方接穩，擦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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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院的騷動終於消停了，護工把世稜叫入醫生房間作例行評估，他略顯緊張，皆因能否出院就覺這次表現，曾經力證正常不管用、癲癇發作過後遷怒院方不管用、明擺着的裝瘋扮傻不管用，待會或可利用父親的死訊，即興發揮。

　　世稜步入房間，面對面的坐好，應付了幾句寒暄之後，醫生照常問起：

　　「你最近覺得點呀？有無覺得好嬲，或者睇啲護工唔順眼？」

　　「我覺得，我喺呢度太耐，對院友唔正常嘅行為都習以為常，代表我唔正常。」世稜低着頭摳弄拇指，假裝不自信：「你喺度返咗咁耐工，會唔會有呢種感覺？」

　　「當然，人有適應環境嘅能力，只要你仲識判斷，咁就係好嘅跡象。」醫生如此回道。

　　只覺是廢話的世稜貪圖好玩，仍是那人畜無害的模樣，卻繞圈子回懟：「我有時會喺病人身上睇到你嘅特質，唔怕眼神接觸，講嘢又有自信⋯」

　　「世稜，我唔鍾意你暗示緊嘅嘢。」醫生當然能馬上拆穿。

　　「唔係呀，我嘅意思係⋯」世稜把說話圓回來，演技超群，任誰看見這無辜的大眼睛，也會相信他只是不善言辭罷了：「每個人都有機會變返正常，但我唔相信自己做到⋯」

　　「如果對療程冇幫助嘅話，我唔希望你對我有太多情感投放。」

　　「但喺呢度咁耐，我淨係同你傾到偈⋯」

　　簡單幾句，世稜自問愚鈍的小腦袋卻在全速運轉：

　　對院友行為習以為常合乎人設，有；思疑自己不正常以表明病識感，有；試着打破醫患雙方權力不對稱，有。該提起雨順了嗎？別衝動，我仍處於否定悲傷的階段，該由醫生先提起方為上策，要忍耐。

　　「呢個情況，反映你有明確嘅病識感，可能夾雜住對專業人士嘅仿同心理，怕適應唔到外面嘅社會，但以你近來嘅住院表現，其實已經冇大問題。」

　　很好，醫生為權力上下劃清界限，且認可病人已無大礙，但在世稜看來，這個可能只是圈套。

　　「但我、我享受同你相處⋯」世稜看似窘急，急得無話可說。

　　醫生的專業判斷是世稜怯於出院面對父親的死訊，問道：

　　「對於爸爸離世嘅事，你有咩感覺？」

　　「我寧願⋯」世稜抖動着腿，撕着嘴皮：「我寧願呢個消息，只係我嘅幻覺復發。」

　　「你最近有無聽到、睇到任何幻覺？」

　　突然間，世稜瞥見醫生背後站了個人影：一個蒼白而瘦削、臉面標記着血色掌印，是十年前的自己，用鐵撬抵着醫生的頸部拉扯，並施加足夠大的壓力，足以將醫生的頭顱切割下來，抽着頭髮，提在半空。

　　他趕忙別過臉去，裝作是用心回想才會視線亂竄。

　　「無⋯」雙眼凝淚，這說哭就哭的技倆，堪稱影帝：「阿爸佢真係走咗。」

　　醫生神情惋惜，在文件上書寫診斷：病人的康復程度良好，多年來沒有表現出暴力或自殺傾向，服藥和覆診依循性高，能暫時出院在家人的支援下替亡父辦理喪事。

　　普遍來說抑鬱情緒只會延長病人住院期限，但情況特殊，得彈性處理。

　　世稜是個挺難搞的病例，患有癲癇以致自我形象低下使他常與邊緣人共情，終攝入更多偏差行為，時以弱勢表現侵犯醫患關係的界限，既讓醫生很是頭疼，也投放了較多個人情感。如今病人因禍得福，醫生由衷感到欣慰。

　　當日，世稜踢着嫲嫲送的粉紅色洞洞鞋、穿着劉民送的黑色型格皮衣、戴着杰哥送的史力加觸角毛線帽，趾高氣揚的，哼着歌離開精神病院：

　　「從前相生怎會到日後，淪落變相克的對手⋯」

　　馬德法克，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耗時十年，終於成功唬弄這個爛醫生。世稜還真心認為自己這身裝束，很酷，這樣的審美言明了他有多麼不該被釋放，罔顧途人聽見與否，他依然哼唱着：

　　「難得天公要我再跟你綁腳走，敵視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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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噹，叮噹。」嫲嫲家的門鈴響起。

　　應門的是膝關節退化、捧着枴杖、年逾八旬的杰哥，見到世稜在門前燦笑，雖已長大成人，但圓乎乎的雙眼仍稚氣未脫，手捧高檔果籃，手柄上繫着金黃草綠的雙色鍛帶蝴蝶結。

　　喜出望外的杰哥拉開鐵閘，接過果籃：「啱啱出返嚟，唔使嘥錢啦！」

　　「以前都係你哋探我，宜家輪到我喇，唔好兩手空空吖嘛。」

　　世稜孝順歸孝順，但剛出院哪有錢買這麼昂貴的生果，不是奈良懸草莓，就是澳洲車厘子，甚有個模具壓製成的四稜錐形西瓜。

　　恰巧杰哥發現掉到籃底的心意咭，抽出來看看，咭上寫着開業大吉、生意興隆等祝賀語，再看看收信者是誰：「龍鳳閣海鮮酒家？」

　　字咭被世稜奪回、撕碎、隨手往門外丟掉，若無其事的眨了眨眼睛。

　　識相的杰哥不再過問這果籃的來歷，誠請世稜進屋閒坐。

　　難得有後輩登門造訪，老人家總是隆重其事，這邊有瓜子解饞，那邊有餅乾充飢，世稜未及叫住騰來騰去的杰哥，就被屋內景觀給呆住。

　　玻璃門窗無不以報紙封住，慎防誤認開着撞上；於飯桌及枱櫃的拐角貼上層層電線膠布，充當護墊免得嫲嫲受傷；相框及花樽等易碎品勻包裹氣泡袋，就怕砸破扎手；家居用品貼滿備忘貼作標記，青黃橘紫，既讓嫲嫲容易辨識環境，亦時刻提醒着她現下是何年何月。

　　而且明明兩老不宜喝咖啡，偏偏有部保養新淨的滴漏咖啡機，大概是哥哥喜歡喝吧。

　　世稜禁不住疑問：「阿哥呢，有冇返過嚟？」

　　瘸着腿的杰哥狼狽地端出餅罐和茶杯，殷勤款待，世稜難為情的趕忙接過，而知悉雙胞胎鬧僵多年的杰哥，連連替世鋒打圓場勸和：

　　「年輕人有自己生活嘛，佢有寄錢返嚟㗎，應該係返工太過忙啫。」

　　世稜點頭假笑，按捺住滿胸的怒火，口都要和，無謂在老人家面前撒野，瞋目環視四周，家品電器，全都是哥哥棄老不顧的證據、是最低限度的施捨。

　　「杰哥你嚟幫吓眼啦——」嫲嫲拉大嗓門從房內叫喚。

　　「嚟緊喇——」杰哥亦拉大嗓門回應。

　　兩老不是動氣勞嘈，而是聽力下降，才非要像分隔在對面山頭把說話喊出不可。

　　世稜跟隨杰哥步進房間，見嫲嫲坐在床上、正在使用擺放在床邊的電腦，還手持老花眼鏡，把臉湊得極近螢幕才看得清，全不察覺孫兒到來。他靜悄悄的坐下去，像情侶般摟肩，把頭挨在嫲嫲的脖頸上，貪圖好玩的說：

　　「梅妹，睇緊啲咩？」

　　嫲嫲遲鈍片刻，驚覺世稜回來探望自己，欣喜若狂，與乖孫擁抱了一下：

　　「稜仔呀，你咁好返嚟睇嫲嫲嘅？」

　　「點解你唔會認錯我兩個？」

　　「着到鬼五馬六咁，肯定唔係世鋒啦。」

　　世稜不置可否，握住滑鼠在網頁上下滾動，方知嫲嫲在查詢殯儀資料，怕是兩老行動不便，才硬着頭皮在網上選購服務。

　　兩老則如歡喜冤家般嚷嚷不休，吵鬧得世稜稍稍移開耳朵。

　　「杰哥！我諗緊用佛教儀式好，定基督教儀式好——」

　　「你問咗幾十次喇，你信佛教㗎嘛，揀佛教儀式啱㗎喇——」

　　「唔得呀唔得，阿仔信基督教㗎——」

　　「其實耶穌同佛祖，都係外星人嚟啫，有心咪得囉——」

　　世稜終忍受不住插嘴平息事端：「得得得⋯」他長長的嘆息，輕輕牽起嫲嫲的手，若這事由他說了算，估計是綁着鉛塊讓父親沉屍海底作罷，無奈長輩們仍惦念雨順好的一面，而安葬家父本是他的責任：

　　「我唔喺度就話啫，宜家我出返嚟，交俾我處理好無？」

　　頓然嫲嫲恍神又回神，面露悅色：「稜仔，咁好返嚟睇嫲嫲？」

　　「嗯。」世稜默然攥住那蒼老手背的風霜，撫拍了下，又撫拍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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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順的大頭照在靈堂壇前，上有三尊半浮雕的亭閣式佛像，壇前有鮮花和生果，兩側幾塊不知從何而來，無署名敬悼的帛事花牌。

　　淡黃色底幕下高掛着牌匾橫額，劉民試着讀出上面輓詞：「土淨生往？」

　　世稜睨了睨眼，指出外公錯處：「往生淨土呀，右至左讀㗎。」

　　「哦⋯」劉民垂手交握於下腹前，悵然的低下頭去。

　　他身穿莊重沉穩的黑色西裝，袖子遮蓋刺青花臂，看着不像以往那麼流氓，惡相亦隨年事愈發和藹，身型不如當年魁偉，據稱是把重量訓練改為有氧運動抗老，肌肉減掉不少。

　　反觀世稜穿得相當隨意，黑色連帽衛衣、破洞的牛仔褲、鋼頭軍靴，甚麼正裝和孝服全與他無關，肯穿純黑衣物，已是他對此場合最大程度的尊重。

　　兩公孫站在牆角，見穿着黑袍的嫲嫲和杰哥就座，但有件事讓世稜頗為在意，就是出席喪禮的人混了許多生面孔，更遑論那些無署名的帛事花牌。

　　劉民見孫兒有所疑慮，解釋說嗜酒成性的雨順沒多少朋友，怕靈堂太過冷清，只得叫上老朋友和老員工充撐場面。世稜毫不在意，點頭示意無可不可，盯住靈堂入口，心裏縈繞着別的瑣碎事。

　　到底哥哥會否越過這扇門，親自到來表達悼念？

　　然而，劉民猜到了世稜的心思，靠近耳語：「阿順入院嗰時，我已經派人搵過世鋒，佢好可能離開咗香港。嗰時佢唔蒲頭，宜家都唔會蒲頭㗎喇。」

　　「嗯哼。」世稜不覺得意外。

　　事關他追查過那匿名匯錢予嫲嫲的銀行帳戶，只是另一家母公司的子公司，該母公司，又是另一家母公司的子公司，沒完沒了。恐怕哥哥已經隱於世上某個角落，做着各種非法勾當。

　　家奠前誦經，能算得上家屬的只得零星四人，合掌，聽前頭的僧人唱誦：

　　「⋯⋯復次舍利弗﹒彼國常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白鶴孔雀鸚鵡舍利迦陵頻伽共命之鳥﹒是諸眾鳥﹒晝夜六時﹒出和雅音﹒其音演暢五根五力七菩提分八聖道分如是等法⋯⋯」

　　這是甚麼鬼催眠曲，冗長好比那些作奸犯科的空殼公司。

　　直愣愣的呆看那僧人光禿禿的後腦杓，怎麼會比素色瓷碗還更滑膩？

　　據聞聽經時打瞌睡的人，不是業障太重就是有鬼旁聽，但世稜不僅打瞌睡而已，更是暈眩耳嗚，眉頭緊皺，眼皮不經意的合攏。咬嚼牙根，卻沒能向誰寄送信息，「嘰噠嘰噠嘰噠嘰——」

　　緊閉雙目，世稜再也承受不住了，回頭別去。

　　他擅自穿過隔屏，臨到停柩室的棺材前，低看雨順的遺體。佛教喪禮不用在棺內放置陪葬品，遺體不用特意穿着壽衣，僅化淡妝，穿的是生前的日常衣服，手執淡紫色的醉魚草。

　　並非雨順喜歡醉魚草之類的緣故，而是世稜的小巧思，該花含有毒性，柳穿魚甙和刺塊素等黃酮類成分，漁夫會將其搗碎投河將活魚麻暈便於捕獲。

　　就如負親成了癱躺棺內的醉魚。

　　多得哥哥昔日撒花，而今弟弟收網漁獲。

　　「其實我知你會想要個基督徒喪禮，但我係要你死得唔安樂。」世稜雙手插袋，彎腰逼近遺體的面前，眼眸旋繞戾氣：「我想你知道，我辦呢場喪事係為咗嫲嫲，唔係為咗你。」

　　好歹給我講句話呀，天呀，別自顧自的擺出這安祥死相。

　　世稜怒上心頭，猝然蹬地躍前撐踢，棺材翻倒，雨順身軀跌出滾落在地。

　　「你呢啲咁嘅人，憑咩令到嫲嫲傷心，令到周圍嘅人唔捨得你！」

　　他彎下腰凝住淚衝着老爸唾罵，朝着死屍亂踏亂踩。

　　他喘着粗氣，從口袋取出小瓶汽酒，灑在遺體上，又擦亮火柴凝眸火苗。既然最終下場是燒成骨燼，那為何還要走完那些繁縟禮節？這已是多年前領悟的道理，拋開個人情感，毀滅世間萬物。

　　扔下火種，隨熱流湧起飛灰撲面，將哀怨當作喜極而泣。

　　世稜睜開眼睛，面前竟又是僧人光禿禿的後腦杓。

　　言明剛剛停柩室的褻屍行徑，全屬幻覺，唯獨流下來的眼淚不假。

　　舉目望去，由僧人的光頭移至雨順的靈堂照上，再由雨順的靈堂照移至那三尊佛像，有夠心糟，竟然被佛祖擺了一道。祢給這幻象是想作何啟示呢？祢還要不要顯顯靈、講講佛偈？

　　因為我就是不懂，所以如果祢真想要教化我，得有些真材實料才行。

　　虔誠恭聽僧人唱誦的嫲嫲、佛緣淺的杰哥和劉民勤於隨俗配合，沒有發現世稜的異樣。

　　然後，家奠公奠，瞻仰遺容，蓋棺三叩，直送火化爐，如常、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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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殯儀館時已是夜深，車來車往，四人等過馬路。世稜定睛着行人過路交通燈，那示意不可橫過的紅色人像，暫停，否則滿身鮮血嗎？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過路燈柱的發聲裝置變速，連隨是燈號轉綠。

　　長輩們起行，世稜鈍了半拍才跟上。

　　劉民雖無特定宗教信仰，但疑住不能不信邪，提議不如在回家前吃一頓飯，當作是喪禮送殯後的「解穢酒」。嫲嫲卻指自己不將白事視為污穢，故無需解穢，更不打算大魚大肉徒添殺業。為了讓所有人稱心滿意，夾在中間的杰哥說：

　　「圍埋都係四個人啫，去食齋菜囉，唔好講明係解穢酒咪得。」

　　「係咯，肚餓就要食飯㗎啦。」劉民和應。

　　但時間那麼晚，大多數齋菜舖已經打烊，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茶餐廳，點了羅漢齋飯，及向侍應特別要求走肉的炒粉麵。四人坐在卡座，侍應上菜，杰哥想要緩和這悶沉沉的氣氛，笑說：

　　「我哋應該開個谷，谷名叫『走肉朋友』，哈哈哈。」

　　嫲嫲和外公怔住瞪着他，顯然沒有興致在這種時候開玩笑。

　　杰哥在嘴前做出拉拉鏈的動作，低頭起筷，只有世稜睨着他憋笑，但與其說是覺得杰哥灰諧，更像在調侃笑話太爛。

　　不過世稜似乎沒有資格笑人家的哏太爛，當初因遭受出賣、讒害而關進病院，到現在真的惹上思覺失調，血掌印記、那停柩間、佛的蠱惑、過路紅燈，弟弟的耳聞目見才是最爛的哏，無不是文字遊戲、最蹩腳的雙關語、荒謬、意象、借意打的譬喻。

　　想到這些，他的表情一下子沉住，笑意不再。

　　就怪哥哥太強悍，無異於全憑嘴子把謊話說進了現實之中。

　　世稜把勺子上淡而無味的齋菜塞入口中，狼吞虎嚥，又猛抖着腿，該辦的事都辦妥了，他該要行動，而不是待在這裏啃木耳香菇大白菜。

　　他忽的放下勺筷，這碟頭飯尚餘大半未吃畢，便拔出紙巾擦嘴，起座。

　　「我醒起聽日要見工，我返去準備吓。」他為擅離飯枱而點頭致歉，找個妥當的藉口：「我個病歷唔係咁易搵到工，要認真啲看待先得。」

　　「咁你走先啦，工作要緊呀。」劉民向外擺手示意他趕緊回去。

　　「夜孖孖，小心呀。」嫲嫲提點他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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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稜匆匆步出茶餐廳外，戴上兜帽，插袋前行，回想起院友條碼男告訴他的提貨及下單位置，南昌街街心公園三號亭、大角咀工廈九樓月餅罐。

　　急於從這頓有實無名的解穢酒中抽身，全為能儘快惹上更污穢的毒癮。

　　你看，弟弟由住院那刻起就無法心靈感應接通哥哥，原因有兩個。

　　原因一：專治思覺失調的喹硫平片——思樂康錠。

　　原因二：抗癲癇的巴比妥類藥物——佛羅那。

　　他們早在十年前，已經發現抗癲癇藥能阻斷感應，連本該最穩定的敲牙也不例外。而弟弟在出院後擅自停藥，至今仍無法進行心靈感應，言明哥哥不但知道院方釋放他的消息，更是先發制人，服用起喹硫平和巴比妥，罔顧那些藥物對大腦的健康有何損害，只為拒世稜於千里之外。

　　但哥哥能想到的策略，弟弟又怎會意想不到？這是為甚麼世稜在出院前問悉毒品來源，從理論上而言，既然中樞神經抑制劑能阻斷感應，那中樞神經刺激劑就能強制接通。

　　巴比妥大戰哌甲酯。

　　喹硫平片大戰安非他命。

　　鎮抑劑大戰興奮劑。

　　往好的方向想，最壞的情況是，事態演成看誰先死於藥物過量的較量。

　　況且世稜只是替天行道罷了，怎麼可能把老人癡呆的嫲嫲，丟棄給撐着枴杖的杰哥照顧？最該替父擔幡買水的人是長子才對吧？外公想找到孫兒還得向江湖朋友探蹤？每個月把骯髒的贓款匯給嫲嫲就奢想能良心好過嗎？

　　我用你匯給嫲嫲的錢來買毒品，你又能奈我甚麼何？

　　哥你贊助了弟我的復仇計劃，是實打實的付錢給我來殺你。

　　乘搭尾班巴士來到大角咀福星工廈九樓，將寫上「搖頭丸」三字的衛生紙壓在月餅罐底。

　　翌日回到工廈收信，世稜按要求把付款大鈔壓在月餅罐底，續到深水埗區的某街後巷，從橘色電單車的排氣管內取得毒品。

　　小塑膠袋放着兩顆色澤翠綠的小藥片，搖頭丸。

　　學名是亞甲二氧基甲基安非他命，於市面上有着綠蝴蝶、忘我、亞當、狂喜、衣服等諸多俗稱。世稜把它藏在鞋跟內側，趕緊回家，試試看這禁藥，是否真的配得上人們的各種巧立名目。

　　回到大埔逸雅苑的單位內，家徒四壁，坐在那沒有床笠、滿是陳年汗漬的墊褥上，小藥片舀在手心，如自罰掌嘴，仰頭，將藥送入口。

　　世稜作為馴良乖巧的孫兒，豈可違逆嫲嫲的意思？

　　守孝期間齋戒吃素，可沒有明文規定說不能吸毒噎藥，再者搖頭丸的原材料又不含肉食葷腥，胡椒醛、黃樟素，不過就是植物成份罷了。世稜絕不比臥藏於褥墊裏頭、以皮屑為食的萬千塵蟎來得不及持戒清淨。

　　但也或許，他就是或多或少知道這行徑有多瘋狂才會如此，自我說服。

　　願這毒，能帶領弟弟跨越哥哥築起的銅牆鐵壁，去撼動。

　　藥勁倏然直衝腦門，世稜瞪圓的瘋眼睛盡顯迷離，疑有無窮能源暴灌身軀，電流由左肘關節通向右手尾指，野蠻起浪；踮着芭蕾式的交叉腳尖，優雅旋轉；挺拔的頸椎正滿舵兩邊扭動，在亂屋中獨舞，體驗人生首回歡樂癲癇。

　　他是多麼慶幸自己找到了這壓製片劑。

　　吃豆人大力丸，瑪利歐無敵星，不，這明擺着是炸彈超人的穿牆道具。

　　暴跳的心臟擠壓着胸肋，勢似快要壓成血漿肉碎噴出肋骨間隙，無妨，實在太爽，舞得汗流浹背的他沒有忘卻正事，試着撥通心靈感應，藥效使然不經意的磨牙，好比接駁鈴聲，意識彷彿進到超出感官閾限的異空間：

　　浩瀚而漆黑的虛空，世稜回到六歲的孩童身軀裏，內在小孩，踏過晦暗的荒蕪地、漾開漣漪的白波紋，正了無憑據的盲目追趕，追趕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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