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鬼屋間隨倒塌,大批學生衝出,周遭途人見狀怕有危險,致電報警。警方接到報案,調派四名巡警趕抵現場,錄取口供。
劉民赤膊上身,僅以汗衣裹着花臂上的刺傷,坦然配合警方查問,包括舉辦鬼屋活動及孫兒或因口角而打架,更指不曾向未成年人士販售酒精飲品。他拒絕往醫院驗傷,口上說要收拾店內的爛攤子,實情是想要看顧好孫兒。
警員看在沒有誰要提告誰的份上,斷定全屬虛驚誤報,隨後收隊離開。
雖然兄弟躲過法律刑責,但事件在網媒傳播及報章刊登下,驚動校方高層,為顧全校譽而嚴懲涉案學生,已是無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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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的上學日,中央廣播傳召他倆到校長室問話。
世稜坐在室外的長椅靜候,忐忑得摩拳擦掌,既是不知該作何解釋,也是害怕校方將消息轉告老爸。要不是雨順因邪教戒條而拒閱各大媒體,早就得知此事,甚把他倆禁錮在家了。此時世鋒沿走廊步至,默然坐到旁邊。
弟弟眼角偷瞄,見哥哥頸上紫黑色的皮帶勒痕,仍然清晰可見。
「你有無事⋯」世稜原想慰問致歉,但被世鋒插話截道:「呢啲嘢你應該同阿芯講,佢先係最無辜嗰個。」
「我都唔知點解會搞成咁㗎⋯」弟弟低頭低到躬身駝背,巴不得把自己對摺裝入信封蓋章:「我控制唔到自己⋯」
「因為好多嘢係我哋控制唔到,」哥哥翻動着指背上的硬幣,淡然回道:「所以更加要有希望。」
世稜抬頭定睛,眼淚在雙眸中不停打轉。
世鋒強裝豁達的苦笑:「約好㗎嘛,無論點我都陪住你。」
「我哋宜家點算⋯」
「我覺得應該坦白所有嘢,外星人又好,心靈感應都好,講晒出嚟。」
「吓?佢哋實當我哋黐線㗎喎。」
「無錯,但同時都會轉介俾專業人士處理,話唔定,可以研究到啲藥物,暫時阻隔到我哋之間嘅感應,你同我都可以正常生活。」
哥哥這提議的確很不靠譜,但如他所說,正因為事情超出控制,所以更加要心存希望,弟弟用力點頭答應。他倆小尾指打勾,大拇指蓋章,對上眼時更是重拾兒時的那份稚氣。
世稜先被叫進房間,面前除了校長,還有訓導主任和駐校社工同場。
硬扛他倆擅自在校外舉辦鬼屋的訓話和處分,領受駐校社工故作和善的勸告、訓導主任的口沫橫飛、校長更是指手劃腳地質問:「你仲有咩好解釋?」
他雙手攥住褲管,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
「我同阿哥有心靈感應,我哋需要大人幫手⋯」
教職員當場怔了一怔,不知該對此天荒夜譚作何反應,直至喚走世稜、叫進世鋒問話,滿腦子疑問才得以解答:
「佢成日話我哋有心靈感應,我都唔知點解佢要講呢啲大話。」
剛聽完弟弟的瘋言瘋語:「媽媽生前俾外星人捉走過,可能係我哋共感嘅原因,我哋會透過咬合牙齒嚟傳遞暗號。」
再聽了哥哥的合理推斷:「我諗,佢接受唔到自己有癲癇症,自卑感作祟,先至會有咁多幻想,想顯得自己特別啲。」
剛是世稜那不容置疑的態度:「你問我哥,佢會明我講咩㗎喇。」
再到世鋒這難以置信的神情:「吓?我完全唔明佢講咩⋯」
哥哥所言甚是,坦白從寬確會轉介予專業人士處理,弟弟不得不看診精神科醫生。鑑於母親的病歷,世稜確診患有遺傳性混合型妄想症,處方思樂康抗精神病藥,還因看診期間激烈反抗誤傷醫生,而被直接押入病房監禁。
關於親弟這件事,辦妥了,他得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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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萬聖節的鬧劇過後,語芯連續缺席數天,也不肯接電話。
只知感受好不明確,體表像掉入泥漿裏頭般黏稠,自覺骯髒,但是要說肉身受到侵犯了嗎?那隔空的褻瀆又太玄乎,心裏沒底,才是最讓人難堪的感受,明擺着是受害卻連受害的憑據也沒有。
到了週五這天,語芯仍沒能整頓好心情上學,但起碼能打開手機,約世鋒出來把事情理清。
他們在社區綜合大樓會面,於二樓的露天平台,憑欄望去,夜裏的山脊只得連綿漆黑,石拱天橋上駛過列車,非要待噪音隨車卡遠離才說話不可,但到其時,閃閃燈光亦隨之而去。
「我無辦法繼續同你行落去,知道有人隨時可以接通你嘅身體,介入我哋呢段關係。」
「嗯哼。」世鋒的語氣要比想像中平淡許多。
「你無嘢講喇?」語芯不禁追問。
男生不知是對自己失望,還是由衷厭棄世界,嗤笑一聲:「例如呢?」
「我!」女生莫名氣上心頭,或許是情願男生好歹稍微試着挽留,但卻沒有宣之於口,反倒長長呼了口氣,穩住情緒:「我唔敢想像你以後要點生活,知道佢會喺暗中監視住你,仲點同其他人建立親密關係⋯」
正如她不知是容許自己沉澱,還是放任自己沉淪的好幾天閉關,亦曾站到男生的立場上思考,為着找個理由原諒別人,放過自己。
世鋒翻了翻白眼,摀住前額,彷彿聽到甚麼惡趣的冷笑話:
「唔好玩啦,我應承你哋嘅嘢,全部都無兌現到,你調返轉頭為我切想?」他止住笑意,眼神亦逐漸變得冷酷:「點解你唔諗吓,可能嗰啲所謂承諾都只係我隨口噏,而我從來都無在乎過你哋?」
語芯霎時不懂分辨男生的真情或假意,凝住淚眼,愣在原地。
世鋒下意識地後退半步,「離我遠啲,否則你只會再次受到傷害。」
明明是在後退,卻又這般咄咄逼人,逼迫着她心死。然而世鋒總能讓人順從自己的意思,遑論是出於真情或假意。
一巴摑在男生臉上,女生拭去淚水,摟住那草編手提袋,轉身撤離。
關於前度這件事,辦妥了,他再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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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穴居人酒吧無償工作,縱劉民不曾詢求協助,但見世鋒愧意滿滿的模樣,讓孫兒有點事忙,當是暫時忘記世稜入院的鬱悶也好。外公顯然不知弟弟入院正是拜哥哥所賜,就連出於愧意無償工作也只是幌子。
臨下班時,世鋒聲稱要到酒窖打點存貨,指尖劃過排排瓶身,掃視標籤上的桶陳年份及酒精濃度等,挑選最烈的威士忌掖在懷裏,以外套遮掩,離去。
世鋒回到家門前,隔着牆壁,卻聽到老爸哭喪似的擤鼻涕聲,令人煩躁,怎麼還不鼻竇炎上腦快去死一死?插匙推門內進,世鋒從玄關轉角望入客廳,竟見雨順不知搭錯哪根筋、側躺在無故搬到客廳中間的床褥上抽噎、手抱大袋未拆封的燒烤碳。
「仔呀,你要幫吓阿稜呀⋯」
混雜木棉麻漿的長纖維薄紙,常見於印刷聖經,如今淪為皺巴巴的紙團散落遍地,全被雨順用來擦眼淚。自從兒子確診精神病勾起他對亡妻的回憶,他就挫敗成這個樣子。
是的,再怎麼研讀聖經也不可能讓人得救,廢話。
世鋒於飯枱前拉出椅子,執起兩個水杯,坐到老爸面前,扭開手中的威士忌開始斟酒。
晶瑩的琥珀色在杯中浪蕩至半滿,雨順不禁瞪圓雙眼,戒癮多年,理智上明白這點麻醉可不能抑止傷痛,「我唔想飲。」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他的理智有多脆弱已是盡人皆知。
「邊有咁易復發吖,唔使驚喎。」世鋒小口細嚐,按捺舌尖上的辛辣,閉起眼仰起頭:「呼——係咪應該溝梳打水㗎,你先係行家,飲返啖再教吓我。」
雨順面色憔悴,伸出手想要拿起酒杯,卻又惶然縮手。
「鋒,你咁做係咩意思?」
「你話幫吓阿稜吖嘛,我想同你飲吓酒,傾吓屋企人嘅相處之道。」
是的,對世鋒而言這人生確是個惡趣的冷笑話,廢話。
「係咯,聯署請願,跪地叩頭,要我哋喺全校面前出醜;掟咗部電視,鎖住部電腦,追巴士追成條街;細路仔想老竇睬下佢哋,係咯,撕爛幅畫啦!」
雨順罪疚得猛搖着頭,悄聲求饒:「唔好再講喇⋯」
「你想幫阿稜?打到佢瘀晒踢入衣櫃,你唔係好鍾意圂住佢㗎咩?宜家佢圂住咗喇,你喊呀?請問你有咩好喊?」
「我知道我做得好差!」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雨順仍千方百計想讓自己好過點,那就好比,人類只在辜負其他人時才有提及努力的必要:「我已經盡咁最大努力去改過,亦係因為我咁差,你兩個先有咁好感情,呢個係事實。」
世鋒的皮囊已裹藏不住心底惡意,嘴角失守上翹,倏地擒撲,掐着雨順兩頰強制張開嘴,把威士忌灌進他口裏!酒液如蓮蓬頭般灑滿他的臉面,哽咽、噎到、嗆咳,鼻孔冒出氣泡,眼睛灼痛。
雨順愈是掙動身軀,酒精愈是深入血液:「呀——」
直到老爸的四肢不經意地放軟,世鋒終於肯停手,把剩餘半瓶的威士忌放到飯枱,續瞄向掛牆的層架,奪去那枚刻印着「十年」的戒酒銅板獎章。
指背上翻滾、彈起、懸空中接穩:
「事實係同你哋相比,我係最唔識講大話嗰個。」
語畢,世鋒把獎章收進褲袋,抽起雨順身旁的那袋燒烤碳,踐踏着零落的聖經紙,甩門而去。
及後,雨順的眼角紅腫破皮,內心的荒蕪,轉化成生理性的唇乾舌渴,顫慄着身軀,爬向飯枱舉手緊攥住酒瓶拿下,自認是迫於無奈,卻流露出迫不及待的目色,嗜飲。
關於老爸這件事,辦妥了,他只能夠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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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記,他們只是你本子上的待辦事項,你的內心還沒有壯大到能把人當成人來看待,會心碎的。世鋒時刻如此提醒着自己,要絕,這是為甚麼他來到精神病院探望世稜,就當丈量自己的器量,到底有沒有進長。
醫院的三樓是精神病層,早午晚餐散發餿味,按分區集體洗澡更是零無私隱,還有人全程監視,看你身上有沒有自殘傷痕。
護士開口閉口便是呼喝「呢度係精神科!」,他們似乎認為這句話是能拒絕所有基本人權要求的合理原由,對有黑社會背景人士卻姑息折衷,誠惶誠恐地,畢恭畢敬的,哪怕是偷偷帶香菸和毒品也視若無睹。
而且不同病患類別不設分流,目前世稜受囚兩週,便是苟活在嚴重狂躁和暴力傾向的傢伙之中,管你原本是否真患有精神病,遲早也會變成瘋子。
「病人名叫高世稜,等等吓。」櫃枱職員查看電腦資料,讓世鋒稍等片刻,「佢轉咗去單人病房喎。」突然調到單人病房這事本身,言是世稜很可能鬧事了,囚期想必也是無止境地延伸,「跟我嚟呢邊。」
世鋒跟着職員步入長長走廊,失修的燈管閃爍着,好比進了恐怖片的場景,不過就是公營病房的嚴重資源錯配,越過一扇又一扇門,有嘶吼、有嚎哭、有對着空氣大罵的、有模仿動物的怪叫。
他禁不住詢問職員,弟弟犯下何事非要關到單人病房不可。
職員窘急的笑,辯稱護工人手不足,無法及時替老年患者換尿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說法避重就輕,怯於交代事發經過。
世鋒也大抵猜到甚麼回事了,怕是看不過眼護工虧待老人,自身難保仍要抱打不平,這聽着就像世稜的作風,有夠無聊。
職員循例收起世鋒的手錶、硬幣、鋼筆、皮帶,任何可能被患者用來傷及自己或探訪者的物件,拉開了鋼製的門栓大鎖。世鋒擺手示意不必職員陪同,職員只是露出像說「祝你好運」的懶理眼神,便關上厚重的房門,待在外面靜候。
房間幽暗,四壁無窗,只得層層防撞泡棉,馬桶和洗手盆,如同監房。
世稜穿着淺綠色約束衣,瑟縮角落,那失魂落魄的眼光,恍惚而無焦點,看來是巨大劑量的鎮定劑在血管流淌,痴鈍良久,才意識到有人進了病房;舉目良久,才意識到那人是他哥哥。
「你嚟呢度做咩?想踩、踩多我兩腳呀?」
「我嚟睇吓你過成點咋,有人關心吓你唔好咩?」
世鋒雙手置於背後,鎮定自若的在房裏踱圈審視,輕敲那嵌入牆的梳洗鏡,原來是塑膠來着,就又安心的把雙手置於背後,壓根不把弟弟看在眼內。
「宜家睇到,見到你受到應得嘅懲罰,咁我就放心喇。」
哥哥原想轉身離開,弟弟馬上叫住了他。
「哥,望住、望住我⋯」
雖然世鋒沒有應聲回頭,但卻站在原地聽候,既然哥哥無法面對自己,世稜也無謂強求,直說出自單獨囚禁以來的所思所想:
「你話過,有時我哋要拋開個人感受,攞返對生活嘅掌控⋯」他受到藥效影響,口齒發音是含糊:「我諗咗好耐,其實會唔會、會唔會唔係為咗掌控,」他用盡力氣想要把話說清:「而係為咗,學識、學識點去愛人?」
哥哥仍不回頭、仍背對着弟弟、仍埋藏住所有表情:
「如果你真係咁諗,你比我想像中更加黐線。」
隨着職員開門送行世鋒,獨囚着的世稜,仍是瑟縮角落、仍是胡思亂想,想到焦頭爛額不停磕向牆壁上防撞棉。
不知過了日月幾輪,終於想明白了,我們有時需要拋開個人感受,既不為掌控,也不為愛人,而是為了無論曾經有着多麼親厚的感情,也要將一切都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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