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孿生大口抽氣,睜眼驚醒。
一個無邊無垠的白色空間內,兄弟互相攙扶站起身來,雖在虛擬現實中下棋時長滿邋遢鬍渣,但現下已回復臨上飛碟前的形貌。
哥哥呼吸暢通,沒有任何溺水後遺症狀,但襟前襯衫仍沾着弟弟作心外壓時留下的血色;弟弟的傷勢都好起來了,但為救下哥哥而炸掉的兩指卻不復再,倖然斷指截面止血癒合,起碼不覺疼痛。
兩人的頭髮微濕還滴着海水,言明縱在夢裏度過三天,實際只過去了不足以吹乾衣服的極短時間,而且順便治好他們。
世稜更在意外星人究竟是如何替他們療傷;世鋒更在意外星人究竟是為何替他們療傷。
兄弟惘然的對上視線,並同時放眼前望,等等,這裏究竟是哪裏?
「呢度係,飛碟嘅機艙?」哥哥皺着眉問道。
「但呢度咩都無。」弟弟也毫無頭緒:「⋯行吓先?」
他們沒頭沒腦的邁步,四處張望,可是真的甚麼都沒有,看不見邊界也分不清方向,不知道光源是哪來的,腳下地面甚至沒有投射出影子,全然空白。
「哎!」世稜忽的吃痛仰首,像是撞上牆壁那般退後半步。
「做咩事呀?」世鋒着急往前探問。
見到弟弟捏住鼻子,食指指住剛剛疑是磕撞到的那處,哥哥面露疑色並將手伸向前,觸摸到形似牆壁的平面,頓感刺痛縮手,同時聽到異響。
「噠。」好比在冬天摸到金屬品時總會被靜電電到。
似乎這白色空間確有牆身間隔的,但非人類肉眼可見,以致看上去有着空曠無盡的錯覺。
世稜搔搔後腦杓思考着:「我諗呢度係機艙無錯⋯」續大膽推論,假如幽浮使用高頻電磁力產生反重力,甚至促使蘆葦在剎那間開花,艙內的駕駛員想必也會在剎那間衰老而死,電子設備隨之失靈故障。
世鋒茅塞頓開的打個響指:「法拉第效應,用靜電勢能保護艙裏面嘅嘢唔受電磁傷害。」續連連用食指敲敲額頭,勒令自己動動腦筋。
於是哥哥擅自拔取弟弟的長髮,縱不知世鋒有何用意,世稜仍願意配合,但因為不想變成瘌痢頭,所以詢求儘量分散拔頭髮的位置。分別在劉海,額角和後頸處拔幾根,再將這撮毛髮末端打結綁住,形狀酷似釣魚的毛鉤。
擺手將其濕氣甩乾,續朝着那隱形牆壁靠攏,隨着毛髮因靜電而零散升起,他們便可憑毛髮的起伏得悉路況,貼着牆壁走出迷宮。
世稜目瞪口呆,哥哥竟用小學生常識就想偵查航天艙,真能行得通嗎?
「哥,如果呢度係密室,唔係迷宮呢?」
「咁就記住走過嘅每步路,估算出密室形狀同面積,再諗方法。」
語畢,世鋒脫去西裝外套丟在原地,作為他們起步點的記號。
哥哥手持忽起忽落的長髮,勝過窺探天機的靈擺,循着揚升方向走;弟弟低頭默念着步數,把腳程遠近和路線圖緊記在腦海中,並道出心裏疑慮。
他們臨登上機艙前被撕成碎片,外星人可能已把他們轉成量子信息,這些信息遙傳到千百丈遠,再重新裝拼身體實現瞬間轉移。換言之兄弟現在置身於浩瀚宇宙中的天知道哪裏,就算僥倖到能騎劫飛船、有本駕駛員手冊恰巧使用人類文字書寫,他們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世鋒卻理所當然的回道,不必弄得那麼複雜,只要能找到願意載他們回家的人即可,當然前提要有談判籌碼,譬如先找到駕駛艙,要是那人敢拒載就把駕控台亂按一通。
或許兄弟和解也不完全是件好事,弟弟為控制局面而鬱悶,哥哥為想搞破壞而竊喜,不知不覺間就同化對方的缺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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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循着靜電牆壁步入轉角,四周仍是白茫茫的,但有部方塊狀的老舊電視機,置於玲瓏的座式櫃櫥上,看着似曾相識,難不成童年時家裏的那台嗎?
電視屏幕充斥着雪花雜訊,且發出白噪音,「唦唦——」
蒙着層層雪花,忽有女人身影在屏幕裏顯現,兄弟看仔細點,那竟是已故媽媽的憔悴面容。她披頭散髮的,瘋瘋癲癲的兩目圓瞪,猶在屏幕另一端搜視雪花,坐在放於地面的床褥上拿紙筆抄寫,背後堆疊着搬家紙箱,徹底還原了千禧年的海倫懷孕那時。
還說甚麼貼着牆壁走出迷宮?談何記住腳程推測密室大小形狀?
哥哥丟掉那撮頭髮,弟弟亦把步數拋在腦後,兄弟直往電視奔去,蹲在櫃櫥跟前,「媽!」哥哥猛的拍打電視機外殼大聲叫喚,無奈海倫顯然聽不到他的嗓門;弟弟猛的按動遙控器想打開調頻選項,無奈跨越時空的通訊並非如此運作:「我,我諗緊辦法喇,我⋯」
留意到電視裏的媽媽尚隆起孕肚,世鋒沮喪跪倒,前額跪在屏幕上面,閉起雙眼低頭,任由噪點雜訊模糊他的面目自我,雙拳攥得死死說道:
「墮胎啦,媽⋯」
原本在自顧自抄寫亂碼的海倫,這下竟能給出答覆,疑是在雪花中看出端倪並將其翻譯讀懂,她精神恍惚地搖頭耍賴:「我唔要!」
兄弟徐徐凝淚互望,怕是媽媽真能聽到他們,世稜丟開了遙遠器,趕忙跪們在電視前,手心按在雪花覆蓋的屏幕上,卻又捉不住近在咫尺的母親容顏:
「如果我哋從來唔存在,你就唔使死⋯」
與此同時,或該說是當年,海倫忽聞如水煲鳴笛般的刺耳聲頻。恰如兄弟瀕死於各自車廂,模擬出了子宮內情景,乃至雙胞胎此後的人生走馬燈,在彈指間灌入海倫的腦袋裏頭,而兩行眼淚悄然滑落。
「我知,我全部都睇得到。」
「咁點解?」世鋒鬧心得無法整頓呼吸和言語。
「點解仲要生我哋出嚟?」世稜面如死灰的補完他的提問。
「我只係做咗,所有為人父母都應該做嘅事。」海倫疲憊得兩頰塌陷,卻淺笑回道:「但我無諗過,我嘅選擇會為你哋帶嚟負擔。」
不甘示弱的哥哥竟哭得像個嬰兒,不知所措的弟弟只能在旁默然看着他。但無論是兩人當中的誰,這是他們首次能體會到老爸為何堅信末日將至,難怪喝掉上百盎司的高濃度烈酒,是的,世界正在瓦解粉碎。
「宜家係你哋嘅時代喇,我只求你哋為我做一件事。」
兄弟焦急的靜下來,按捺住所有冤屈與悔憾,喜怒哀樂,痛亦無妨,只為傾聽已故媽媽最後且獨有的囑咐。
若非不能見證孩子成長不可,她還懷着太多的不甘心,你們確實活出了鋒鋩和稜角,不過就是常走極端,算了,不見媽媽能在身邊疼愛你們。而既然要把千思萬緒化為告別,那她定必爽朗笑道:
「拋低我。」
媽媽又沒有別的期許,平庸是福,於孿生而言本該毫無難度才對。再無虛妄與依傍,屏幕黑掉,跨時空通訊正在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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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告別的半小時過後,兄弟仍恍神挨着櫃櫥望天打卦。往好的方向想,最壞的情況是,在這裏望天打卦至渴死為止,都算是抬起頭活到最後。
忽有把女聲在他們背後傳來:「好高興見到你哋。」
兄弟警戒站起,循聲回頭,竟見海倫穿着一襲素白連身裙,正好與機艙相連同色,雙手交疊在腹前,謙虛謹慎的站着。
他們難以置信道:「媽?」
這個看似海倫的傢伙搖頭否認,以左掌向上拂過右手臂腕,凡拂過之處,竟如卸妝般露出真實的肌膚紋理:既是枯禿的灰白色,又摻着暗綠色的蜥蜴鱗片,甚散發神秘學說中打通脈輪才有的金光。
疑是故意混淆視聽,藉以保障自身種族不被盯上。
「呢件係裝扮嚟啫,為咗方便同人類交流。」續以左掌向下拂過右手腕臂,那光怪陸離的肌膚又再變回人類皮囊,變形外星人輕聲道:「啱啱嘅沙盒都係為咗解答你哋嘅疑問而設。」
對於無奇不有的世界早有心理預備,世鋒才不管你惹上的是太空麻疹還是手足癬,往前半步嗆聲:「咁你設計得太差喇,我哋仲有好多疑問。」
「證明你哋應該喺母體留耐啲,兩個綫程共用變量,超頻破壞?」她氣餒的聳聳肩,又不能把程序集變量定義為互不相干的數組,雙胞胎共感的特性不容允變量覆蓋。簡而言之,她沒料到這對實驗鼠竟笨到連命都不要,沒好氣道:
「反智嘅攻擊性,演化進程嘅亙古難題。」
對於高等文明能輕易輾壓人類早有心理預備,世稜隨便你把物種鴻溝當成吐槽點,反正有失大體的是你:「起碼我哋宜家喺平等地位溝通。」
「我能夠尊重呢一點。」假海倫悠然自得的攤了攤手,示意請坐。
孿生子與變形外星人席地而坐,相隔五呎,保持妥妥的社交安全距離,促膝長談。
「我哋問問題,你答就得喇。」哥哥又把人家領土當是自己主場了。
外星人不至於要為猴子的無禮而計較,笑言道:「當然。」
「點解要係共感能力,你想證明啲咩?」弟弟急不可耐的問道。
假海倫不徐不疾的仰起頭來,敲了敲牙向其同族發送暗號,「噠噠。」
艙內的穹頂化成大屏幕,播映着疑似是他們的人體解剖截面圖,由頭至腳、由左至右、由胸到背,可謂沒有半點遺漏;聖經所描述的智慧之樹,只是古人對脊椎到大腦,乃至整個神經系統的形象化讀解;仔細呈現基因在轉錄時,雙鏈打開及嵌合的完整過程。
兄弟卻似懂非懂的愣怔住了,無法在轉瞬間消化過多資訊。
外星人在穹頂屏幕的膠卷影片下,把實驗真相告知:
「檔案編號《數字孿生:061626》,透過生物電連接兩個個體,包括感官刺激、體內自穩調節、你哋稱為心靈感應嘅腦聯網通訊、結合對多種身心機制嘅微調,試圖喺保存智能嘅同時,改造出真社會性人類。」
弟弟隨即回過神來,驚詫追問:「真社會性?好似蜜蜂同螞蟻咁?」
哥哥這下能確定外星人來意不善了:「絕對嘅階級同分工,絕對服從,你哋係想奴役人類?」
假海倫卻毫不理虧,還提議他們換個角度看待這件事:「你哋稱為奴役,我哋稱為喺有安全保障嘅情況下,扶持同導正人類文明發展,雖然你哋無值得被掠奪嘅資源,但有成為盟友嘅潛力。」
「之但係發展潛力同樣構成潛在威脅。」哥哥話音剛落,弟弟便接着說:「抹除個體差異、決策變量減少、可預測性提升、吸納附庸文明。」
世鋒算是佼佼者了:「有用就控制。」
世稜對此也不陌生:「無用就破壞。」
縱面對敵意,外星人只是賞心悅目的抿笑,就像看見猩猩學會使用簡單手語那般,全都猜對了,相當不錯呢,但這不都是明擺着的事情嗎?
「請嘗試理解我哋嘅擔憂。」她抬了抬手,穹頂的膠卷影片淡去,艙內還原至空蕩蕩的淨白,耐心解釋道:「雖然我哋有更多嘅神組膠質細胞,智力高於人類,但我哋嘅大腦組成同人腦係非常相似,由爬蟲腦層負責典型嘅本能行為,新皮質負責高級嘅認知功能。」
說到這時,假海倫的表情終於嚴肅起來,瞳孔擴張。
「問題係,人類係哺乳類。」
她把瞳孔縮回去,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收斂起惡意:「哺乳腦層負責情緒反應,舒適同艱苦、慈悲同嚴厲、善良同邪惡、愛好同憎厭,全部都只係你哋捏造出嚟嘅概念。」
兄弟大抵能猜到外星人的意思,總之人類就是不穩定因素。
「我哋喺度咩都睇唔到,我諗你哋可以睇到更廣泛嘅顏色光譜?」弟弟裝無辜插話,哥哥嗤笑着開懟:「而人類有更廣泛嘅情感就要被改造,咁我不如挖你對眼出嚟餵你食。」
「就係呢種態度證明咗我哋無錯,情緒化令人變得溫馴,同時都令人變得殘暴,就算施暴行為唔換來任何益處,你哋照樣會擊落嗰艘飛碟。」
稍等,孿生何曾真的有把飛碟擊下來?那是母體的虛構情節,對嗎?
看到兄弟困惑不解的神情,外星人坦言,雖然那沙盒只是為解答他們的問題而設,但作為參考,人設和事件都在別的平行時空真實存在,言明他們也只是千百萬個版本之一。
當孿生暗地為其他版本的自己讚嘆時,外星人揶揄道。
「喺唔內閧嘅情況底下用幾年,研究出嚟嘅脈衝發射器,只係為咗擊落我哋最弱嘅嗰艘船,仲要變埋通緝犯,根本遠遠稱唔上係成功。」
要不是披着媽媽的容貌,他們真想暴揍打到這外星人現真身,名副其實是看在媽媽的面子上,賞個臉不動手動腳,反正回到現實也是面臨通緝的命運,何不爽爽作罷。
該是時候為這段談話劃上句號,畢竟在訂立合作關係之前,任何有助人類提升文明等級的問題,外星人皆無立場回答,她草草作出結語。
「兩位可以放心,真社會性人類嘅實驗到目前為止,全部失敗告終。」
她站起朝着剛剛的舊電視方向步去,擦身越過到了兩人背後。
兄弟視線循着母親身影回眸,不知何時,櫃櫥旁邊多放了兩大個背囊,及兩大桶內牆油漆。外星人更指在把他們放回原位前,有些瑣事得交由他們處理,有些路口得交還他們抉擇:
「宜家你哋面臨三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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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揹着背囊,提着油漆桶,跟隨假海倫來到煞白的閘門前。
不同於在飛碟外看到的法輪,從機艙內部看,閘門竟是嵌在地面拱起的半球體狀,且如古時日晷,或瑪雅曆的石雕圓盤,有着等分圓周的多條刻度,橫豎交錯,網格方塊中雕刻了不明字符以作記認。
「軋軋——」閘門發出鏈條齒輪運轉的聲響。
刻度格子節奏不一,沿着球面旋轉,相繼縮入球內,機械化的自我摺疊,直到遁入地板攤平。當且僅當,閘門才顯露出八輪幅的佛門法輪形態。
兄弟暗暗稱奇,就如人類把四維時空寫在二維的鐘面上以作標識,外星人把這個三維半球壓平為二維圓形,又是在標識哪個維度的事物?
還是不要深究下去,與這些天外來客交過手了好歹該要認清現狀,他們連個屁都不是。
當閘門呈螺旋狀打開時,煞有狂風從中噴湧,充斥着鋰電池漏液的焦糊味,吹得他倆頭髮凌亂。怯然湊前俯瞰,這回閘口沒有如探射燈般的白光,反倒是無底深淵的黑暗,要比奈米碳黑體更過之而無不及。
「我哋無感謝同愧疚嘅情感,但你哋係有用嘅數據。」這大概是外星人的道別方式吧。
臨往閘門躍下時前,世稜還有最後一件事琢磨不透:
「既然你哋目標係改造出真社會性人類,咁點解要我哋自相殘殺?癲癇症同心臟病又有咩意思?」
外星人淡然回道,兄弟罹患的疾病可不只這些。
生物電的射頻識別和共振,顯然損害了他們的腦神經搭建,哥哥的病理性說謊,弟弟難以抑制衝動,要怪就怪你們人類低等的小腦袋經不起考驗吧。至於子宮內同類相殘,純屬在調校牙齒再生以確保情報回收率時,發生的編程錯誤,意外而已,真的不用太往心裏去。
隨狂風及鏈條齒輪的聲響愈發尖亢扎耳,世鋒扯着嗓子喊道:
「我哋靠自己修正錯誤,你哋無資格定義我哋係邊個!」
「無錯,數據顯示確實如此。」假海倫心裏無絲毫波瀾,只裝載冰冷的邏輯,這看似親切有禮的待客笑容,朝着閘門擺出請進手勢,不過就是對人類行為的模仿。
彷彿衝着人形空殻叫囂,感覺真蠢,孿生懶得再作無謂控訴。兩人低看着腳下的駭人閘口,打了這個譬喻:此刻感到毛髮聳然只是循着靜電回到撂下西裝外套的起點,別怕,儘管回到最初的起點。
「三,二,一。」他們互搭肩膀,鼓足膽量,同步縱身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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